泥土、猫毛、泪水糊了阿依灵满脸。
她裹挟在脏兮兮的尘灰中,深青色上衣和百褶裙如同刚被垃圾堆里捡出来。
这是大垚给她买的第一件衣裳。
好像他的尸体,也更喜欢她穿这一件。
“妖姑娘,我求你,我求求你,你救救他好不好……”
阿依灵抑制不住身体的抖动,沙哑的声音也随之一颤一晃。
她声嘶力竭,所有的力气都去感知怀里的猫、和抬头仰望桃瑾。
桃瑾心里堵得慌。
想完成任务其实很简单,只要撒个谎就能达到目的。
只要她告诉阿依灵:交代出大垚和她说的一切,就有办法救大垚,阿依灵就一定会事无巨细地全盘托出。
但她莫名,有点别扭。
在“以恶制恶”这方面,她从来都是当仁不让的。
只是……她将目光移向胖橘猫。
经过漫长的岁月,好不容易才修炼成形,却被锁进堪比地狱的锁妖塔,最后即使塔没了都难逃一死。
可能只有妖,才会感同身受。
她轻叹一声,“阿依灵宗主,他已经死了。他没救了。”
“不过,我们在查是谁杀了他。我们需要知道,他是从哪里回来的,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不!!!”阿依灵尖叫几声,“大垚没死!他没死!他能活!”
“他没死,只是你不愿意救他!!!”
她死死拽住桃瑾裤脚,眼冒精光:“什么法力,什么灵力,只要你给他注就好了!只要你给他法力就好了!!!!!”
“你快给他啊,你们都是妖啊啊啊啊啊!”
山谷外的天际雾蓝,还泛着鱼肚白。
楝江下尸体无数,浑浊血腥至今未散。宗主屋底,不知还有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还是只有不散英魂。
桃瑾眼神骤然变冷。
她本就长得极具攻击性,若是不想给人好脸,那便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阿依灵吓得一缩,但手里还是紧紧攥住裤脚。
桃瑾猛地收腿,不过下一瞬竟弯起唇角,“你说得对,我和他都是妖。既然同属一族,那便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况且,我见他眼熟,极有可能与我某位好友有渊源。”
“真的!”
阿依灵当即焕发神采,圆眼十分明亮。
只是眼眶里泪水退了又涨,她稍一激动,泪痕便又被冲了一遍。
桃瑾扶起她,笑得温暖,“你也是为了大垚好。说起来,你既与他做过承诺,那便就是他的妻。”
“以后,我们也是同族了。你想不想,到他长大的地方看看?任何一只妖,修炼出来都要至少百年的。他算是诱拐小姑娘了。”
“……哪有。”
“喵呜。”
阿依灵手指玩着猫下颚,两颊梨涡若隐若现。
桃瑾一手遮面,不露声色翻了个白眼。
一回头——
果然,除了徐放词的所有人,都在翻白眼。
代青岳催促她赶紧些。解决完之后,好找一个正经客栈补觉。
张生林咬牙切齿,震撼得头皮发麻。
搞了半天,他们一群人差点困死在这里、又死了那么多人,就是因为这小姑娘和一只猫恋爱了?!
“妖姑娘,什么办法能救大垚啊?需要多少时间?”
桃瑾摸了摸下巴,似乎为难,“时间倒不成问题,主要是路程啊。”
“怎么了?要去很远的地方吗?还是你们妖界离人界很远?”
“嗯……都不是。”桃瑾遗憾看向大垚,“我怕宗主你也不知啊。大垚兄伤得这么重,也不知他当时神智还清不清。”
她话说半截,阿依灵简直心急如焚,“妖姑娘,你就直说吧!大垚在我面前不会胡说的。”
“啧。如此甚好。二位感情真是好啊。”
桃瑾切入正题,“大垚兄伤到如此地步,只能用我们妖族的招魂阵了。但是招魂阵之所以能招魂,靠的是地气。”
“我们必须要去大垚兄待过的所有地方,设下阵法,才可能用地气吸引到魂魄。”
阿依灵大喜过望,“不难!不难!”
“他说他是从敦煌回来的!还有这玉,这块龙玉,也是他带回来的!”
说来也奇,夔龙玉越靠近猫身,猫竟然就越活跃。
橘猫跳出阿依灵怀里,在众人间穿梭,和市井里的普通小猫一般无二。
阿依灵眼底欣慰,语气激动,“大垚不喜欢冒险,他一定会在敦煌久待!再加上沅陵,够了吧?”
“嗯,够了。”
桃瑾冷着声音,手指一勾。
阿依灵笑得越发开心,手里的夔龙玉却倏地飞了出去。
桃瑾稳稳抓住夔龙玉。
一模一样的触感、完全类似的大小,这夔龙玉和扬州古墓的应龙玉,定然出处一致。
夔龙玉是大垚从敦煌带回来的。
一定是它太重要、太关键,所以他才会即使命悬一线,还是要随身携带。
大垚想通过它,传递什么信息呢?
会不会其实,龙玉是原属于幕后者的?
如此,那便确实完整串起来了。
古墓坍塌,和锁妖□□溃,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到底想干什么???
接下来,必然要去敦煌看看。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和幕后人打个照面。
阿依灵扯了扯嘴角,脸色难看,“妖,妖姑娘,你这是干什么?难道招魂阵需要这玉吗?”
“不需要。”
桃瑾不再和她胡扯,侧身对着徐放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徐道长,抓人,还是你比较擅长。”
“诶诶诶,我来!我来!”
薛殷抢着上前,用乾坤袋收了阿依灵。
“大垚!大垚!!!!!”
“啧啧啧。”
薛殷摇着头,用符纸封了袋口,周围这才清净。
“害了那么多人,还好意思想你的猫?!”
“薛……”
欧水踌躇着不敢上前,和往日作风大相径庭。
“欧水堂主,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唉,”她塌着脊背,还有一些释然,“无事。她作恶多端、害人无数,自然不能有一个好下场。”
“我只是想问,你们,准备把她怎么样?”
他们对视一眼,心中清楚彼此想法。
薛殷开口道:“交给官府,把楝江、南谣宗诸多事,都交代清楚,让他们处理。”
“好。如此,甚好。”
欧水缓缓迈步,离开了南谣宗。
应当,这是她最后一次来此地了。以后,不论南谣宗复不复宗、是何人当家,都与她再无半点关系了。
张生林拱手拜别后,也一瘸一拐跟了上去,“欧水堂主,你等等我!”
“喵呜。”
村寨凄凉,胖橘猫独自踱步,茫然四顾。
金禅面露不忍,几欲上前,“他真的死了吗?”
“对。而且是阿依灵,亲手让他的尸体不得安宁。”
话音一落,桃瑾就朝着橘猫,五指一张。
“喵呜!”
橘猫越鼓越大,猫皮被撑成了透明色。
“砰!”
猫球炸开,猫毛漫天飞舞,只剩一团黑虫窸窣爬开。
金禅目瞪口呆,“呕——”
薛殷及时闭上了眼。
一睁开眼,他就是“实至名归”的勇士,“小样,不足为惧。”
“说起来,抛开死的上百人,这个故事还真凄惨。”
“一个小姑娘,一只妖,明明约定相守,谁知道妖半路被捉进锁妖塔了。”
薛殷屡屡叹气,“放词兄,身为捉妖师,你要注意了,可千万别错抓。保不准错抓一个,结果就是几百人的悲剧。”
“……”
桃瑾摇着头,也是遗憾状,“我将才就在纠结:这大垚,到底是被错抓的,还是罪有余辜。”
她甚至希望,大垚是真的犯了什么罪过,才被捉进锁妖塔。
不然,本来岁月静好,结果一个捉妖师凭一己之力遗害千年?!
不知为何,那捉妖师,她自动代入徐放词的脸。
适配,实在是太适配了。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大垚真犯了错。
那不就是两个痴男痴女作恶,让无辜百姓平白遭了难?
嘶——
关键就在,大垚到底是如何成为大妖的。
在地牢里关了好几年,也能成长得如此迅速吗?
是他走捷径、用了血腥手段,还是蛊虫催化了他的成长?
十年前,南谣宗的蛊人暴动,又与他有没有干系?
这一切,他们都不得而知。
代青岳冷不丁开口,“薛公子,你不也是捉妖师吗?”
“我和放词兄不一样!”
徐放词突然瞟他一眼,“有何不一样。”
“嗯……这……我,”
他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不如放词兄厉害。对,就这样。”
“唉,我们在沅陵耽搁了这几天。也不知道陈子昂他们怎么样了。”
他默默远离了徐放词。
金色晨阳洒满天空,在天际混出了一条橙带。
毒虫谷也许会荒芜,也许会生生不息。
只希望,不要有哪个倒霉蛋,失足掉了进去。
微风吹弯野草,吹走血腥过往。
无人再会见证它们的变化。
而他们,要继续向前走了,也必须向前。
数日后,阿依灵戴镣铐,游街十里。
菜叶鸡蛋乱飞,唾沫星子打湿百褶裙。
后,官府勒令其跪行至蛊人冢,于午时三刻问斩。
首曝晒三日,身乱马踏之,以慰亡灵。
同日,益生堂内,一位老妇人去世。
她嘴角带笑,苍老的手摸了摸儿子,就永远垂下了。
白内障儿子也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人蛊·十七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