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仍在继续。
丁小酉默默地盯着。
刘兰一边面无表情地想着心事,一边抱着原烨安慰:“烨烨,别怕,是你太累了,可能看错了。你满脸满身都是伤,怎么都没有愈合呢?”她轻轻地碰到原烨脖颈下的那道血口子,语气里满是心疼:“疼吗?”
原烨摇了摇头:“妈妈,我们走吧,你饿了吧,我买了烧鸡,给你留着,热一热就能吃……”
刘兰的眼泪又上来了,抱着瘦弱的儿子,喃喃着:“烨烨,你别怕,妈妈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原烨受惊般地将他的母亲推开:“妈妈,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跑!你一定要走!”
丁小酉眨了下眼睛,下一个画面原烨和他妈妈相扶着已经走到了台阶旁,抬头是窖顶被掀开一半的窖门,漫天的月光正从一半的空洞中倾泻而下。
下一秒,一个阴影从空洞里探出。
原烨微微一颤,扶着他的母亲慢慢地后退。
原瑞正从月影下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
“你来干什么?”原烨挡在他母亲身前。
原瑞直接忽略眼前瘦弱的小子,刀一样的目光斜刺向原烨身后的刘兰,他一把扯过刘兰的胳膊,将她狠狠推在地上:“你想让老子断子绝孙是不是?!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自己的亲儿子都忍心下手!你是不是看陈瘸子的老婆弄死了自己的孩子,你也想学?!”
他正想一脚往刘兰心窝踹,原烨已经连滚带爬用瘦小的身体死死挡在母亲面前,一双眼睛毫不避让、狠狠地盯着原瑞。
原瑞居然被盯得畏惧了,那是一个八岁小孩的眼睛,黑眼珠子沉得吓人。他没有下脚,只是口里骂骂咧咧:“浑小子,好赖不分!你那个妈,她要你去死!”
他骂完觉得稍解气,一脚踹向地窖里堆放的杂物,不再看刘兰母子,转身扬长而去。
原烨好像完全没有在意他父亲的话——“你那个妈,她要你去死!”他扶起自己的母亲,轻声安慰:“妈妈,你一定饿了,我们把烧鸡热一热,很香、很好吃的!妈妈,我们走吧。”
他还惦记着那半只烧鸡,是他给妈妈留的。
丁小酉的眼睛也酸涩难忍,不知觉间,默默地流出泪来。她没想到原烨的童年是这样的,他与他的母亲,感情极深厚。诚如他临终前所言,如果他的母亲还在,他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其实原烨的心愿很简单,他只是想和妈妈在一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丁小酉想着心事,却见原烨的记忆已经转到了屋里,四方土墙,布置极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靠墙摆着一张遮了蚊帐的小床,原烨的母亲正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只破口碗。
原烨拧了把热毛巾递给他母亲:“妈妈,擦一擦吧。”他接过碗,看着碗里的鸡骨头,露出满意的笑:“妈妈,你吃饱了睡一觉吧,我就在旁边写作业,有事你就喊我。”
原烨将碗和毛巾都收走,又回到床边,将被子拖上一点,给他的母亲掖好被角。他正要走,却被刘兰一把抱在怀里,“烨烨……”她轻轻喊了一声。
“妈妈,你怎么了?”原烨松开手,看着他的母亲。
刘兰看着原烨的眼睛,轻声道:“烨烨,你别怕,妈妈不会伤害你的。陈瘸子的老婆是你的清露小姨,妈妈的好姐妹。她肚子里有了小宝宝,用一把水果刀刺穿了肚皮,孩子没了,她也不能生了……如果孩子生出来,她不舍得的……烨烨,妈妈也舍不得你,妈妈既然生了你,就会好好把你养大。你别怕,妈妈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你……”
原烨好似听懂了,默默地流眼泪。他忽然抬起头,深深望着自己的母亲:“妈妈,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找到你的亲人,一定会送你回家……”
刘兰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泪眼里带笑,她摇了摇头:“不了,妈妈不走。但是你要答应妈妈,以后有机会,把你的清露小姨送回家,好不好?烨烨,你有能力做到的,烨烨,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好,”原烨答应的很爽快,“妈妈,还有你,你也要回家。你为什么不走呢?”
刘兰捧着原烨的脸,无限爱怜:“因为妈妈有你,妈妈不想走,也走不掉了。妈妈想看着烨烨平平安安地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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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烨的记忆到此为止,丁小酉站在漫天星光下,任冷风吹彻,双手双脚都僵得动弹不得,只有脸上的泪被风吹得干涸,像风干的胶水巴着双颊,皴得难受。
她蹲下来,十指插入鬓发,无声地呜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小酉跌跌撞撞地回她的落脚点,刚到家,胡七就迎出来:“小酉,你去哪啦?这么晚才回来?小五担心你,出去找你了。”
进了屋她才发现祁允也在,不禁有些紧张:“祁允,有什么新情况吗?”
还真有情况。祁允没有直接回答,看了看胡七,脸色颇为沉重。
“你说吧祁允,别看胡七。是不是郁苍……”
“这倒没有,”祁允手指轻轻地弹着桌面,“你放心,郁苍好的很。是丁桂珍,丁桂珍……死了。”
丁小酉脸色微沉:“怎么会……”
她对丁桂珍的情绪是很复杂的,她们相处日久,多少算个熟人,有些感情,她曾经真切地同情过丁桂珍的遭遇,在得知事情真相后,也是痛心于她的行差踏错。如今得知她的死讯,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愣着,不知怎般滋味。
“怎么……死的?”她的唇微微一颤。
“自杀,投河,”祁允说话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留了一封信,小酉,给你的。”
丁小酉接过祁允递来的信,手指摩挲着信纸,纸上粗糙的字体落进眼中。
“小酉,这几个晚上我每晚都做噩梦,梦见彦诚怪我、怨我。也梦见很多陌生人在灵堂前哭,不知哭的是谁,我想是哭他们被我害死的儿子、女儿吧。我尝过丧子之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忍心把那样的痛苦加诸于无辜的陌生人。彦诚那么善良,为什么我却变成了一个魔鬼。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前天晚上,我救了一个女孩,她单纯啊,被人骗上了面包车,差点就要被拖走了,我拼命地喊,去拽她,那伙人用车门夹我的手,疼的我差点昏死过去。幸好,有几个警校的学生正巧路过,他们身强力壮,热心勇敢,帮了我们。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彦诚的影子。如果彦诚还活着,遇上这样的事,他也会见义勇为的。那女孩儿醒过神来对我千恩万谢,救人的感觉真的比害人好太多了。我好像找到了赎罪的方式,以后如果还碰上这样的事,我见一次救一次,救的人多了,是不是罪孽就轻了?唉,可是夜半又醒,醒来之后我很冷静地想了想,救人不是赎罪的方式,去死才是。小酉,我还是去死吧,我想彦诚了。”
丁小酉将信纸交还给祁允,抹了一把眼泪,瘫坐在一旁,半天不吭声。
祁允将倒满的茶杯轻轻推了过去:“小酉,你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太难过。不是每个人,都有活着赎罪的机会,她清醒了,所以没办法放过自己。”他轻轻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眼神重又凝重:“她活着,我也没办法给受害者家属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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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小酉坐在月光覆满的石阶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就在刚才,她将原烨家族的故事、“赤莲”组织的前世今生都详细说给其他人听,他们既是同伴,大家同涉此案,有些内情细节,她就不该瞒着。
郁苍跟了出来,默默地坐在她旁边。
“小酉,你在想原烨?”他沉默良久才问。
“我在想……原烨到底算不算好人?”她对原烨,始终保留着一份柔软。她很想念当年的少年原烨。
“小酉,原烨的事,有一个疑点。”郁苍眼睛默默地盯着落在脚边的一片枯叶,兀自出神。
丁小酉精神一振,意外又好奇:“什么……”
“原烨为她母亲画了一幅肖像,寄托思亲之情。他很珍视这幅画,临终前将这幅画给了你,求你代为保管。”
“是这样……我后来发现那个月姨给我的暗合着求救信息的画上,她趴在床底下呼救,手里拿着的画,就是原烨给她母亲画的肖像……”丁小酉越说越觉不对劲,声量渐渐低沉下来。
郁苍知道丁小酉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接着说道:“那个月姨怎么会得到原烨如此珍视的肖像画呢?他们如果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原烨母亲的肖像出现在月姨手里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所以,原烨很有可能是关押那些妇女的相关利益人,那些妇女盗了原烨的随身物件,以此作为证据。小酉,你是凭此来怀疑原烨的,但是……你现在应该也想到了,如果原烨不主动将他母亲的肖像画给你看、给你保管,你即使有一天发现了床底下呼救的月姨手里的那幅肖像画,你也不知道画上女子是谁,更不会怀疑到原烨头上。”
“所以,他是故意的……”丁小酉怔怔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郁苍道,“他可能真的厌倦了这种生活,小酉,你回来之后,更让他怀念从前手不沾血的日子。可能,他在救赎自己。”
丁小酉坐在月光下,悄悄地掩面。
这一程,她走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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