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江文梧认真将身上攒了两天的味道洗净了,搓红了不少地方才罢休。他套上干净衣服,一开门就对上站得端正的信玉。

信玉一身军装板正,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拦住他的去路,说:“上将在会客室等先生,我带先生去。”

江文梧看了眼不远处虎视眈眈的狱警,颔首,跟在信玉身后。

会客室承着监狱一贯肃穆的风格,深色木门高大威严,上面的铜把手却是崭新。

江文梧一进门就闻到淡淡的酒味,他下意识地屏气,手放在了门把手上,扫视四周寻找趁手的物件,不肯再向前一步。楚凤训脾气阴晴不定有目共睹,喝了酒也不知道是什么样。他看江文梧的眼神有一股子莫名的怨恨,若是酒气上脑,一时兴起要取了江文梧的命也是说得不定的。

“来了?怎么不过来坐?”

楚凤训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他坐在沙发里,朝江文梧招招手。

“过来。”

江文梧象征性地动了下脚。

楚凤训支着下巴,笑了笑,说:“我与你一见如故,要拿十分诚意待你。怎么竟怕我了?”

“长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楚凤训说:“头发怎么不擦干,还滴水呢,待会着凉了,来,我帮你擦擦。”他见江文梧不动,便双手搭在膝上,佯装要起身。江文梧深谙楚凤训讲不了道理就动手的习性,见状果真动了步子。楚凤训伸腿够到不远处一把小凳子,把它拖到身前,伸手拍了拍示意江文梧坐,温柔地笑笑。

江文梧不为所动,背后一击致死的部位不可胜数,怎能轻易向他人坦露?他抓住两边的衣领拢到一起,这身衣裳太不合适,又宽又大,夜里风吹得他前胸后背凉飕飕的。

楚凤训的声音懒懒的,说:“不愿意?”

江文梧转身,抬腿就走。

“这里真的没别人了,”楚凤训隔空指着江文梧肩部隐约渗血的地方,“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哪儿学的这样猛的武功?你到监狱里来是想做什么?说出来,我帮帮你。”

江文梧脚步一顿,说:“监狱并非我愿来的地方。”

楚凤训起身说:“嗯,是我授意把你关进来的。你昨天见了程轲,夜里李丰溯自刎。别人我不清楚,程轲和李丰溯是我拿进来的。我左思右想,跟这两个人都有关系的就只有你顶头上司,你要查康廉直吗?你个文册司的小部员,跟康廉直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查他干什么?就算他让你查下去了,那位置也轮不到你。”

江文梧说:“是么?”

“那可是财务院院长,不是什么人都能坐得上,坐得住的。”楚凤训说,“康廉直有能力上去,也在那个位置坐了这么久,一点点小把戏不足以撼动他。可有一件事却能够打中他的死穴……李丰溯是康廉直亲舅舅,当年康家要顶替程家时他出了不少力,回头却让自己侄儿告发了,怨气可大。康廉直要有什么也都在他手里,你查康廉直,不费心思打点李丰溯,去见程轲干什么?”

楚凤训走到他身后,强硬地把双手搭在江文梧肩上,他看着面前镜中的二人,端的是一种亲密无间的姿态,说:“你挑中这件事做文章,可是程轲手里还有什么东西你用得着?”

江文梧动弹不得,咬牙说:“你想的太多。”

楚凤训说:“你藏得拙劣。程家当年除了被关进来的程轲没留一个活口,他家中若有什么东西也都搜干净放在证物室了。你要,不如来找我。当初想不到有这个路子,现在我给你。”

江文梧说:“用不着。”

楚凤训将他转了过来,边推边走说:“那就不是在他家里的东西了,如果这样,我着实爱莫能助。这件事也差不多了,到此为止最好,你的报酬应该也不会少,所以接下来就安分待着,我过两天再来接你。”

江文梧拗不过他的力气,磕磕碰碰地倒着走。他皱了眉说:“过两天?接我?”

楚凤训稍微低头,鼻尖正与江文梧眉心齐平,他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说:“你大老远从谢霖阙来,宿州未尽东道主之谊,等我忙完一并补给你。我看你弱不禁风,外面都是不识大体的,我生怕哪个把你碰碎了,你在这里臻青替我照料着,好叫我安心。”

江文梧一哂,摆明了不信他的鬼话,说:“长官用不着这么客气,真想尽谊,你放我自在更好。”

楚凤训似是嗔怪:“是你太不讲究,宿州好玩的地方很多,吓人的地方更多,没人领着你当心就掉坑里去了。恰好我过几日空闲,可带你到处转转,文册司清闲,你等我几日也没什么。”

江文梧闻言只是直直地看着楚凤训,眼瞳纯真得犹如一块玉碧,不含一丝杂质。楚凤训让他看得莫名心慌,却舍不得挪开眼,他看着江文梧的目光慢慢滑落。

楚凤训喉结滚了滚。

江文梧拉拢了衣领,他的眉尾微微垂着,微红眼尾却是向上勾,引着些许诱人的媚态装作一副乖巧的模样,让人看了都心尖颤,缓缓说:“长官,我花拳绣腿一拳就能撂倒,如今我吃了亏,这一智必要长的。更且我看的是财务院,在你军务院确无可图。我往后金盆洗手,定改过自新好好做人。”

楚凤训心中有点莫名的遗憾,面上还是那幅和蔼可亲的样子:“你有觉悟甚好。”

江文梧跟楚凤训卯着劲。

楚凤训笑笑,拉过江文梧的手臂让他坐到小凳子上,拿起一旁的毛巾细细地擦他的头发。江文梧一头长发浓黑茂密,又细又软,楚凤训稍微用点力,捋下来一条就会卷曲。本不是件累人的事,但这一遍擦下来,他竟出了不少汗。

他感受着江文梧僵直的脊背在自己指尖不经意刮擦过他后颈时弱弱的颤栗,不知名的快感涌入心中时另一股幽怨的寒凉也侵蚀着四肢百骸。

他想起无数个黑夜里烈火燎烧般的痛苦和压抑,始终解不开的郁结。

楚凤训看见江文梧雪白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睫,那随着时间模糊的面容就渐渐清晰。

他绝对不可能认错。

楚凤训夜里做了梦。

这里的树枝长得太密,楚凤训从枝桠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江文梧的身躯上布满了伤痕,粗麻布衣堪堪蔽体,他年少稚嫩的脸上满是恐惧,沾满血迹的手伸进树丛里抓楚凤训的腿。那声音太小了,却颤抖着如烧红的铁丝钻入楚凤训的耳道。

“可不可以救救我。”

江文梧的手很凉,一触生寒,楚凤训觉得自己被他碰到的那块皮肤骨肉瞬间都冰封冻僵。

楚凤训吓得踢掉那只手。

像是空荡寺庙里铜钟了无生机的叩响,沉闷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江文梧疼得抽搐,他不懈地伸出手再去够楚凤训的腿。他一次次地搭上,楚凤训肮脏的裤腿抹上了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迹,在夜色中蛰伏,像是嗜血的蛇徐徐向上,带着骇人的凉风吹进楚凤训心里,顿时就冷了滚烫的胸腔。

“你救救我,把我拉进去就好……我给你……”

楚凤训用着同样颤抖的声音回他:“我救不了,别求我。”

他听见不远处子弹上膛的声音,而江文梧的手再一次抓住他的裤脚。几乎只在一瞬间,子弹穿过潮雾,精准地射击地上尚能动弹的人。

楚凤训慌乱不已,他用力踹开江文梧的手,那个残破的身躯已不再动弹了,满地的血让突如其来的雨冲出一条红色的溪流,犹如鬼魅的触手顺着泥土的沟隙摸索而下。

霎时天光大亮,楚凤训心有余悸,不敢回头看。他执拗地摸着树干慢慢从树丛里爬出来,向着光的方向——楚凤训一手按在积水的坑洼里,陈旧木门的腐朽气味充斥他的鼻腔,他从木门底下看过去。幼小的江文梧躺在血泊里,他的脸色不似活人的苍白,眼皮无力地耷拉着,那双清明的眼盯着楚凤训渐渐变得浑浊,他嘴唇吃力地蠕动,无声地吐出二字。

“救我。”

楚凤训一颤,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去。

一只冰凉的手摸上楚凤训的面颊,那张稚嫩却模糊的脸愈发清晰,长大后的江文梧太过惊艳,他楚楚可怜,眼里染的每一分红都在控诉楚凤训的懦弱。

“为什么不救我?”

虚弱,残破,血腥……那三个人逐渐融为一道影子,所有绝望的啜泣和微弱的求救声被无限放大,无处不在地响起。充斥血腥味的山林,潮湿古朴的木门以及空荡荡的病房,场景在交织变换……

楚凤训闭上眼捂着耳朵,跪在一片漆黑里。

这是一场无法躲避的经年的审判。

楚凤训胸膛剧烈起伏,猛然惊醒!浑身犹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枕头都浸透了。他双手捂住脑袋,头疼得很。

他太久没做过这个梦了,几乎要忘了那浓雾里窒息的感觉。

楚凤训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指尖一带却碰掉了杯子,玻璃碎裂一地闹出不小声响。他脑子里嗡嗡的,却听到了黑夜里的一声闷哼,于是掀开被子,拿走桌上的枪,上了膛,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他俯视矮榻上缩在角落的一团,自嘲地笑了笑。他怎么忘了,昨晚让江文梧用了饭后就拿了手铐把他锁在这里。他弯腰去翻江文梧身上的毯子,这个罪魁祸首——江文梧此时眉头紧蹙,面色煞白。

他被魇住了吗?

楚凤训慢慢地坐在矮榻边上,看着江文梧痛苦的神情,眼里却流露出白日里警戒下深藏的痴迷。他低头靠近江文梧,想听清他的呢喃,哪怕只是无厘头的梦呓。手遽然被抓住,那一股冰凉快速滑向指尖,枪口正对着楚凤训,扳机被扣动。

楚凤训连忙振臂,子弹转动方向顷刻间粉碎了桌上的花瓶!

楚凤训脑中紧绷的弦瞬间崩裂,他扔了手枪,在同一时间完全不给江文梧反应的机会,欺身而上,双手掐住他的脖颈,低吼道:“你想杀我!”

江文梧刚醒,眼里蒙着雾气,张着嘴说不出话。他尚能活动的一条手臂呼向楚凤训的脸。

是谁要杀谁!

楚凤训让这一巴掌打懵了,一时呆愣在原地。江文梧手臂向内发力,竟硬生生把手铐另一端铐住的那支木扶手拽了下来。他双腿绞紧楚凤训用力一摔,翻身骑到楚凤训身上。

江文梧强势地将他的手按到两边,声音沙哑:“大半夜的不睡觉发什么疯。”

他的头发垂到楚凤训脸上,凉丝丝的,楚凤训喉咙干涩,半天说不出话来。

“长官好能耐,白天折腾人就算了,夜里也不放过。”

轻飘飘的声音落在楚凤训面上,楚凤训这才将自己从惊惧里拉出来。他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怕你又跑出去,再弄死人。”

江文梧的眼睛不知看向哪里,说:“外面戒备森严,再说长官一人可抵千军万马,我怎能溜得出去?何况我清清白白,一心向善,不曾害人。”

楚凤训已然平复了情绪,状若无事发生。他反握江文梧的手腕,推着他起了身,说:“你继续装。”

江文梧并不适应这样亲近的位置,挣扎着要起身,嘴里还说:“我一片赤忱。”

楚凤训眯了眼睛,并不打算放开他,说:“方才还花言巧语,现在就一片赤忱,你态度转变这么快,倒叫人害怕。”

江文梧往后靠了靠说:“我态度一向很好,阴晴不定才叫人怕。”

楚凤训捏紧了他的手腕,江文梧的手背上青筋浮起,他拿着他的手甩了甩,无奈地说:“叫人捏了爪子,还能拐着弯骂我,该拿个封条粘住你的嘴。”

江文梧懒得理他毫无威慑力的威胁,说:“我适才想起长官的话,一见如故,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楚凤训搂住他的腰,一把将人端了起来。他就着这过轻的体重诧异地看了怀中的人一眼,却从宽松的领口望进了线条明显的锁骨。他眸色愈深:“哪个意思,你说来听听,我瞧瞧你猜不猜的准。”

江文梧不敢抱楚凤训,又怕被他摔,扑腾着要下去:“你往哪儿去?我自己能走。”他个子不算矮,在人群中也算鹤立鸡群了,但跟楚凤训一比,显然娇小,这么搂住,颇有几分小鸟依人的意味。

楚凤训心中涌上一股怪异的滋味,他按老实了江文梧晃来晃去的长腿,勾起一抹笑,说:“我与你相谈甚欢。你不讲究,可是矮榻那样窄,坐着躺着都不舒服,换个地方接着聊。你贯不配合我,不抓着走,一眨眼又见不着人。”

他见江文梧慌神,便起了坏心思,又放慢了脚步慢慢踱着,顺便拉开抽屉翻出解手铐的钥匙递给江文梧让他自己解决。这样一趟两分钟就能走完的路硬是拖了五分钟才到。

江文梧后背一接触到软软的床,马上就要弹起,楚凤训一把将他按了下去。

楚凤训不容拒绝地把江文梧挤到了床铺里侧,说:“说说,一见如故哪个意思。”

江文梧后边就是墙,实在退无可退,抬腿踹了楚凤训一脚,说:“长官抓了那么多人进来,你说什么意思。”

楚凤训轻而易举地握住他纤细的脚踝,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说:“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意思。”

江文梧用劲翻了上去,两手撑在楚凤训身侧,已经喘了气,说:“长官揣着明白装糊涂,好没意思。”

楚凤训另一手搭上江文梧的腰,说:“都这样没意思了,不如来做点有意思的事。”

他仰首,几乎贴着江文梧的耳朵,嗓音低沉,说:“长官可从来不是个柳下惠。”

楚凤训一把掀翻了江文梧,把他压下。

臻青把医生赶了进屋就关上门,站到不苟言笑的信玉身旁,低声道:“这个大家公子也就相貌相符,要是换张脸,那就妥妥一个市井流氓,看看,那四个一残三昏,现在又给咱长官打成啥样。”

信玉淡淡瞥了他一眼,说:“不可非议他人。”

“流氓?臻青对谁耍流氓!?”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突然从拐角冒出头来,听着声音就喊。

臻青连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说:“茗生你听人说话不能只听一半就乱喊嚷的!”

茗生咿咿呀呀了一阵,和臻青扭在一起。信玉拎过二人的衣领,无奈地说:“这还在外面。”

医生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见着这情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招呼几个护工抬着担架出来。茗生拍开臻青的手,使劲踮脚凑热闹。

茗生看着担架队走远了,回头朝信玉说:“这怎么了,人都躺着抬出来了。长官对他耍流氓吗?这也太过分了。”

臻青狠狠揉了茗生头发,说:“不得了了,两个月不见你胳膊肘就敢往外拐。”

茗生把住臻青的手,喊道:“我哪有!我那是——”

他的声音忽然弱了下来。

“是,是怜香惜玉。”

臻青调笑道:“哟!耳根红了。才见一眼就这样,忒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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