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梧推开门,把箱子一丢,穿过客厅,脱了鞋就走进洗手间接了一盆水洗手。
手上的血迹几乎在那件倒霉的大衣上蹭干净了,只是浓郁的血腥味迟迟不肯散去,他搓红了手,水盆里晕开的红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程轲的。
无昧将箱子捡起来轻轻放在桌上,站在客厅等他。
江文梧猛地扑了一把水搓脸,鬓角都挂上淅淅沥沥连成线的水珠,晶莹剔透下那张过分精致的脸折射出几丝勉强的血气。他双手撑着洗手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他拿着帕子擦手,终于从洗手间走出来,问:“李家宅邸?”
无昧接过手帕,道:“李家原址清水大道第二十一户。旧时李家宅邸与邻户各在三尺巷墙头种了棵不小的梧桐树,李丰溯入狱次年元宵邻户走水,通着梧桐烧过,宅子在火里成了废墟。这古木宅是仁熙年间建起来的,后来塌了又建,建了又塌,是宅上宅。如今烧得干净,空荡荡一片,地基要比四周低,一下雨就淹。尚存着个石砌地下室,底下事物堆杂零碎,我在里面找到了这些。”
他把搁在高几上的纸袋递给江文梧。
“元宵?是点天灯烧起来的?”江文梧拆开纸袋,里面是几张潮黄的账单,许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
“……程轲和李丰溯都是我拿进来的……”
江文梧眯起眼,伸指一张一张挑开看,说:“清水大道是个好地方,里面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多少人挤破了脑袋也要在里面安置一套房子,你稍后去查查地契走向。”
他两指合拢一捋封口,把袋子还了回去,说:“贝利礼拜堂西门,找巴特莱神父,把这个给他。他会拿来一个胡桃木盒子,把袋子里的东西放进去,找个隐蔽的地方放着。要快。”
无昧接过纸袋转身立即出发。墙边一声轻响,窗户被风吹开,连着窗帘鼓起洒出大片阳光,此时日上,渐升温了。江文梧从衣袋里勾出一条银色的细链子,底下缀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十字架。他的手指摆动,十字架在空中勾勒出一道虚影,映衬着他白皙俊美的脸庞,晕染出死寂的神圣感。
“真是个虔诚的信徒。”
细链一晃,十字架稳当当落在他手心,江文梧叹口气,拉开个柜子将它放了进去。
楚凤训一行人到了歌州,脚未沾地那边就来了黑压压一片人。前头的慌了,乱哄哄地喊着拦人。信玉皱眉,这伙人前行的步伐乱七八糟,左蹿一个右蹦一个的,手上不带兵器,穿的衣裳虽旧但还是能看得出是统一的制服,一个个嬉皮笑脸地伸长了脖子。这场面不像流匪劫荡,倒像是……看猴?
楚凤训把烟头碾进烟灰缸里,伸指挑开窗帘透过车窗看见这一场景,翻上笑意,打趣地说:“歌州的巡防兵这么活泼?”
信玉稍微侧首看到了自家长官黑沉沉的眼珠就知道这伙人,连带着他们的顶头上司,通通完了。
下一刻,楚凤训神态自若地放下手,往后靠着椅背,肩部的衣料随着动作紧绷。他紧拧的眉头下鼻梁如直挺,又抿着唇,若不看身上考究的衣物光看那气势,就是个土匪头子。只见土匪头子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下一刻仿佛就要发出大开杀戒的口令。
信玉将手搭在门把手上,随时都准备下车喝止训斥。时间一秒秒流逝,车内死一般寂静,司机已经开始真诚地为歌州政府祈祷。
楚凤训眉头却渐渐舒缓,另一手不知道在口袋里搓着什么,一双与这气势极不适配的桃花眼又漾起涟漪。他发出一声极轻的笑,说:“先去东辖关。”
信玉极快地碰了一下司机的手臂示意开车。
汽车在一众惊呼声中飞驰而去。乱舞的群魔甚至未近车五米,这位传说中的年轻上将就活生生从眼皮子底下飞走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歌州巡防兵被好奇心撺掇着追车跑了几百米后,终于把躁动的热血累没了。人群刚带着嘈杂的惋惜声像一坨粘稠的纸浆停滞在黄土大道上,又一辆汽车如利剑穿破画面,奔到了潮头。
老者被下属搀扶着下车,却连那车开过扬起的尘土都不曾见到,只有护卫队的汽车尾部在辽阔大地上渐渐缩成一个小点。
衣着华贵的少年从车上钻下来,藏蓝的衣衫在灰扑扑的壤土上像一颗遗世的宝珠,格格不入。他见状疑惑道:“怎么,不在歌州停吗?”
老者拄着拐杖,似是不相信那人就这般决绝而去,极力远眺,眼睛都发酸了也不见地平线那头再传来动静。
少年往前蹦了两步,身上的银饰哗哗作响。他脚尖碾着黄土块,不满地瘪嘴:“我还以为能见到他呢。”
老者侧目看了他一眼,枯枝般的手拍到少年肩上,干瘪的薄唇动了两下,说:“往后,往后还有机会。月儿,待他返程,你便一同到宿州去,去谋个好前程。”
少年似乎十分意外,他脸上稚气未脱,略有婴儿肥的脸蛋在下巴收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尖,歪头笑时半月形耳坠下水滴状银流苏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还以为爷爷要让我去报恩呢?”
他笑得弯弯的眼中浅色的虹膜映着一望无际的原野,瞳孔似不见底的深渊。
老者张了张嘴,没说话。
一轮玉盘悬在青螺群之上,在天地间笼一道朦胧的清辉。东辖关早在楚凤训他们直接路过歌州时就收到了消息,如今辖关政府大楼乌木门大开,左右各一列护卫兵,宿州府星阵旗高扬,各级官员站成几排殷勤地等候着。
楚凤训下车后左右扫了一眼,这么晚了,真是好大的阵仗。
一位中年男子用力整理了军装领口,大步向前,在楚凤训侧前方站定,板板正正行了军礼,喊道:“东辖关守官谭汾临见过楚长官,信玉长官。”
站得浩浩荡荡的官员列阵整整齐齐地弯腰,左手手心朝内按在心口,低头大喊:“见过长官。”
楚凤训点头,说:“沿途三州流匪横行,东辖关倒是太平。我哪有这么大的脸面,叫各位拱手垂袖半夜里在这等着迎。”
谭汾临脸上的笑顿时凝固,两手抓住衣摆十分无措。信玉上前示意谭汾临副官遣散众人,清出道后楚凤训先迈开腿走在前头,谭汾临立即跟在他身后,几人一齐进入政府大楼。
入内越凉,楚凤训看走廊外东辖关小城灯火通明,好不繁华。他瞥唯唯诺诺的谭汾临一眼,说:“东辖关谭长官守得好。此番流匪来路不明,行动范围大,东辖关巡防仍旧不可放松,希望下次来时小城依旧灯火辉煌。”
“谭汾临定不负长官厚望。”谭汾临重重点头,也看向窗外。他看得失神,被地毯绊了下脚,楚凤训及时抬臂接住他慌乱的手。
谭汾临一惊,连忙站好,大声道:“谢谢长官!”
路过的人都被这声吸引,看了过来。楚凤训垂手,有些尴尬,说:“不必客气。”
“长官予我的恩情不可胜数,谭汾临想对长官说的不只是这声谢谢,若长官……”
他的表情愈发夸张,声音也越加洪亮,楚凤训急忙出声制止。
“停,谭长官一心只需用在东辖关便好。让谭长官办的事做好了?”
“啊?”谭汾临即将迸发的感情中断,先是一愣,反应过来连忙哈腰点头,“好了好了,那个,在,在文册室,我这就让人取来给长官过目。”
“稍等我会让人去检查,先议完我此行所为之事。”楚凤训随意地摆摆手,侍卫替他挑开门帘,他一弯腰走了进去。巡视一周,找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地落座。谭汾临则拘谨地凑到楚凤训跟前的椅子上坐得端正。
信玉上前递给谭汾临一张令单,正是那日政务院派奏事送来的。
楚凤训抿了一口茶,说:“兰台河沿岸加强布防,我要一辆快艇,一小队护卫。”
谭汾临双手接过令单,打开确认了一番,说:“长官何时要?”
楚凤训说:“明日傍晚前准备好。天亮后你带信玉去挑底细干净的,相关信息他都要过目。”
谭汾临听罢连着点头,说:“好好好,那长官可要歇了?东辖关政府特地为长官在辖关小城内选了一家……”
“你这茶太难喝了,电话在哪?”楚凤训放下茶杯,打断他的话,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谭汾临眨眨眼,立刻也跟着站起来,说:“……啊?电话,哦,电话在接待厅有,要不然长官到我办公室打?长官?”
谭汾临话没说完,只见那门帘一飘,哪里还见得那人的影子。他见楚凤训面色不悦,以为自己招待不周,一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眼睛胡乱瞟着却见信玉还立在楚凤训刚刚那把椅子边,便向他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信玉微笑,不置一词。
长官的心思,哪里是常人能猜得的。
楚凤训拨了几下电话盘,一接通便说:“我是楚凤训,转接军务院行政司司长忱挚。”
“我是行政司司长忱挚。”忱挚声音略显疲惫,他说了一声后把电话夹在头和肩膀之间,伸手推了一下眼镜,一手按着桌上的文件,一手丢了墨笔在乱七八糟的办公桌上找公章。
“茗生和臻青在哪?”
“长官,臻青到政务院卸任了,茗生受寒请了病假……来个人!”忱挚费力把戳了红印子的文件从镇纸下抽出来,“把这个送到政务院去……你!去看看臻青长官回来没,还有……来!去派人去找一下茗生上校!”
“长官,我让人……这是什么时候的文件了,怎么这个时候送来?……我让人去找臻青他们了,等他们来——说过了这项目不批,拿着滚蛋!一个案子怎么办成这样?——长官有什么要紧事吗?我或许,左区又闹什么?……罢工,他们好能耐,欠什么我都不敢欠他们的!把人叫到接待厅等着,我待会过去……财务院的若不是来送钱,一概不见——长官我能……”
楚凤训捏着眉心,说:“我让信玉回去帅府开私库填账。雨季要到了,官沟要修,桥要建,事情多,我稍后把臻青调到行政司。”
忱挚手忙脚乱地翻找文件,说:“长官,不用,我来处理就行了。这是什么?财务院……等一下我这就去,你——把人拦着,这不能要!——长官,我这边还有点事,我……”
“叫他们俩打电话回来,你忙吧。”楚凤训留下句话,未等忱挚出声就先行挂了电话。
忱挚一手把着电话,一手扶住要倒了的文件堆,朝通报的问:“财务院来的谁?送的什么东西?”
通报的人提着一个木箱子,说:“财务院问政司司长秘书林谒阁,他放下箱子就走了。”
忱挚起身,说:“箱子拿来。”
办公桌太过杂乱,忱挚拿着箱子到办公室边上连着的耳房。箱子通体由红木制成,并未上锁,只有一个卡扣固定着开口。忱挚谨慎地打开箱子,发现里面只有一本破旧的账本。
他翻开封面,一页页看过去,面色愈发沉重。
这上面并无进出账缘由,但数目惊人,末尾却盖有粮所的公章。
忱挚与粮所交际不多,但也能看出此章并无弄虚作假。
粮所掌管宿州公粮,粮仓,属于办公院的一部分,早年间寄在财务院管辖下,如今在政务院的实际管控下早已成为独立于财务院之外的存在。
此账记录不清,但确实印有公章。公章极难造假,纵有那般能力能造出假章来,与真章也定有细微差别。虽说一般人看不出公章真假,但早年因缘巧合下忱挚曾研究过财务院公章,此章分明为真。阴阳账是财务院部门一贯心照不宣的做法,这莫非是粮所的阴账?
军务院与财务院僵持这些年,彼此交锋不在少数,但这位问政司司长秘书却甚少参与二院纠纷,他之前与康廉直作对时所有事务交接也都是经于臬之手。
林谒阁为何送此账本来,他又是从哪里得来这本账本?
账本只记有账款数目却无出入缘由,难道还有一本?若有两本为何只送一本来,另一本又在何处?
忱挚面色一凛,把账本如故放回箱内。此事疑点颇多,楚凤训近来事务繁杂,还是要多加核实再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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