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

子夜高天,大雪乱舞。

雪覆金瓦,巍峨高峻的皇城一片银装素裹。

坤宁宫前玉阶石径上,偶尔有穿着厚重冬衣的宫人匆匆走过,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娘娘,雪愈发大了,当心感染风寒!”兰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花如绣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兰汀,你说人真的有来世吗?”她看着窗外大雪,气若游丝地问。

兰汀给她身上披了一件孔雀绿翎裘,然后跪在红毯之上,泪流满面。

“娘娘......”

大夏朝最好的皇后已经油尽灯枯了。

花如绣转身,惨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起来罢,去把我的绿绮抱来。”

兰汀一怔,自打十七岁入宫后娘娘未曾弹过琴,她不敢多问,只是从里间悄悄取来给她。

玉指轻撩,曲音悠然而起。

窗外鹅毛般大雪涌进内殿,刮在她身上,冰冷刺骨,有些落在眼睫上,片刻化成水珠,一滴又一滴砸在古琴上。

兰汀想要去关窗,可花如绣摇了摇头。

冷意能让她混沌的灵台变得清明,不再昏昏沉沉。

她不想死前,还稀里糊涂,这一生,她已经够累,够糊涂了。

琴声如潮涌,花如绣走马灯地回首过往,可死前反复惦念的,竟然是万佛寺那一日。

那是新帝萧天凌登基的第二年,一个夏日。

那时她只有十五岁,再过三月便及笄。

府中二姐花如萱年芳十七还未定亲,母亲便带着二姐和她去城外黄岐山上的万佛寺求姻缘,顺便私下相看刑部张侍郎家的三公子。

万佛寺有四处大殿和一棵祈福树,拜完佛后,她便被母亲支开。

原因无二,花如绣容貌鲜妍明丽,灼若芙蕖。

传闻祈福树有求必应,只要将写着心愿的红布挂在树上,就能心想事成。

七月盛夏,她站在参天大槐树下,一阵凉风刮过,吹得树上红绸纷飞,也吹得她脸上的轻纱翩翩起舞,隐隐露出里头的无姝容色。

可这百年大树实在是太高了,她蹦跳了十来下,姿势滑稽好笑,然仍然未能将手中红布条挂上去。

她让兰汀捡来石子绑上,又试着抛上去,还是够不着。

“兰汀借你背一用。”

话还未毕,兰汀看了一眼槐树,麻利地挺直背蹲在树根旁。

花如绣撩起宽袖,一甩长裙,爬树气势十足。

忽然,身后传来两声轻笑,张扬又悦耳。

花如绣握着红布条回过头,见一少年坐在石栏板上,背靠着狮子柱头,右腿搭在左腿上,姿势实在是闲散恣意。

她一时间忘了男女大防,不禁继续打量着他。

少年英姿挺拔,身着一件乌色绣金纹的团花锦袍,乌发被红色发带高高束起,玉质金相,生得极好。

他强忍着笑意望着她,可狭长眼角微微扬起,目光带笑,肆意张扬。

他在嘲笑自己!

花如绣盈盈而立,目露疏离冷淡,强自镇定地朝他福了一礼,而后转身便要走。

“姑娘不想挂红布条了?”身后少年粲然一笑,跳下石栏,片刻间便立在她面前,拦住了去路。

兰汀当即将花如绣拉到身后,怒道:“哪里来得登徒子!”

兰汀在江湖上混过几年,说话极气派。

少年桃花眼一眨,退到一丈外,拱手作揖道:“在下谢晏川,无意冒犯姑娘,只是在下可帮姑娘将红布挂上。”

花如绣在心中无声念了一遍“谢晏川”。

原来他就是京城贵女们时时想要争夺的人物,以至于一有宴会,姑娘们便会谄媚示好。

谢晏川姑母曾是宠冠六宫的贵妃,祖父是开国名将被封为镇国公,世袭罔替,父亲是守疆大英雄,母亲是永宜长公主。

他自小狂傲不羁,自诩人间第一流,素日对谁都是一副慵懒倨傲样。

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花如绣压下心中怦然,将红色布条递给兰汀,朝他福礼,巧笑倩兮道:“有劳谢公子。”

谢晏川看了眼红色布条,上头写着——

愿平安吉庆。末尾是她的名字。

字迹工整圆正。

他纵身一跃,潇洒翻身,须臾,手中红色布条落在了槐树最高处。

风吹动他的马尾和红色发带,与挂满红布条的槐树相映成辉,分外耀眼。

一抹朱红,在烈日下,迎风招展。

花如绣仰着头望着,眼神流转间顾盼生辉,气质端雅又娇媚飘逸。

“澄澄水如蓝,灼灼花如绣。”谢晏川跳下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出了平生第一句轻佻的话,“以往怎不知,京中还有花姑娘这般颜色的女子。”

花如绣整张脸红透了,羞赧地转头就走,连道谢都忘了。

若是母亲见到她这般无礼,又要说她没有教养了。

曲音嘎然而止,花如绣泪落无声。

可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没有死在他的战场,而是,死在了朝堂内斗,一个隆冬。

如若真有下辈子,谢晏川,可别再遇见我了。

*

今日冬至,大雪簌簌落下。

“以后每个冬至,朕都陪你!”

帐幔内,花如绣想着这句话,淡然一笑,她还是没能见到萧天凌最后一眼。

可是见到了又能如何,左右不过是大吵一架,又或是相顾无言,大眼瞪小眼。

若非当初万福寺的主持大师给她占了一卦,说她命属凰格,又传得满城皆知,不然,萧天凌是断不会忽然下旨立她为后。

因为萧天凌,不喜欢她。

花如绣悲从心起,她这一生太过凄苦。

母亲怀她那年去娘家养了两个月的胎,快生产前回府,发现父亲有了外室,当场被气得临盆。

后来母亲血崩、身体极弱,于是将所有怨气、怒气都撒在她身上,还未断奶,她就被送往乡下庄子自生自灭。

那天正是冬至,正是她第一次被抛弃。

去了乡下,无人教她礼仪,无人教她道理,无人教她如何为人。

下人见京中父母未曾过来看她一眼,于是在她四岁起克扣用度,每日给一个馒头、两碗米饭和一碟馊了的小菜。

她用这点吃食,养活了自己和兰汀。

兰汀,是在她七岁于河边玩耍时无意间救起的女孩,她陪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个漫长而孤独的日子。

直到十岁,她才被接回花府。

可她自小在乡野长大,不似京中贵女那般温婉端庄,故而回了花府,母亲便将她禁足在了西花苑,没学好礼仪前,不得出门,就怕她出门丢面子。

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

可因她生了一副好皮囊,母亲还想救一救,于是请了教书先生,又让她琴棋书画选一门学着。

她对这些都不喜欢,可她没得选,若是可以,她更想脱离花家,当一只鸟儿,自由自在地飞去。

十五岁时,宫中来了一道封后旨意,自此她被关在花府整整两年,每日学习礼仪宫规,学习如何母仪天下。

封后大典极其隆重,繁文缛节也极其累人,直到摸上床,她都没能记住萧天凌的长相。

可他那样一张凌厉英挺的俊脸,是不该那么容易忘记的。

新帝刚登基不久,朝中势力错综复杂,各路潘王拥兵自重,后宫也波云诡谲,处处暗藏杀机。

在她封后大典当天:

内阁首辅海阁老之女,被封为了贵妃。

镇守南疆的肃国公之女被封为了贤妃。

......

而她只是户部侍郎之女,更是爹不疼,娘不爱,她若出事,花府只会当即与她划清界限,恨不能手刃了她。

为了活下去,她小心翼翼,殚精竭虑,甚至接受了谢晏川的善意,把手伸到了前朝,把所有废后的苗头都掐了。

终于有一天,她把萧天凌惹毛了,坤宁宫成了一座冷宫。

他带着海贵妃站在自己跟前,他道:“谢晏川承认了所有罪行,月初问斩。”

花如绣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声音也颤抖起来,泣血道:“妾无才无德,私行有亏,不敢再忝居国母之位,愿自请废除皇后之位,更愿以己之命,换谢大人一命。求圣上看在往日夫妻情分上,放他一条生路,他不过是被妾胁迫。”

萧天凌目光冷而淡,隐约带了点自嘲,“薄情冷情的皇后娘娘还会替他人求情!”

她怎么薄情寡意了?刚入宫时,她也曾为他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她也曾想过与他琴瑟合鸣。

只是后来她才知,有一个蓝衣女子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弯眼一笑,便能令他冲冠一怒为红颜。

若非他用花府满门和坤宁宫宫人性命威胁她,她真想与他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花如绣不想再同之前总跟他吵嘴,长身跪于红毯上。

磕头声一下比一下重,直到额头鲜血直流。

萧天凌盯嘴角扬过清浅的笑,眉睫却凌凌裹了抹深寒:“朕不允呢?”

他本可留谢宴川一命,可他不愿了。

花如绣一呆,理智逐渐回笼,望向兰汀,道:“兰汀,将密匣中的东西取来。”

海贵妃看着兰汀朝里间走去,笑得春风得意:“皇后娘娘又想玩什么把戏?”

花如绣冷淡地擦了擦脸上鲜血,瞟了一眼雍容华贵的海贵妃,脸上无甚表情。

片刻后,兰汀双手捧着一枚金色令牌,递给花如绣。

“居然是免死金牌!”海贵妃惊呼出声,“皇上居然将它赏赐给了你!”

免死金牌是皇帝赐给功勋极高重臣的封赏,世上仅有一块。大夏自开国之初,数百年间,此物也只由太祖赐给过一回,那便是陪太祖打下江山的谢氏镇国公,镇国公去世后,先祖才收了回去。

萧天凌依然笑着,可眼角眉梢毫无笑意,浓浓的眉眼带了三分狠戾:“花如绣,若是今夜兰汀和谢晏川你只能保一个呢?”

花如绣脸色蓦地煞白,他从来都唤她阿绣或者皇后。

泪水终于在眼眶里凝聚,她低哑出声。

“萧天凌,兰汀既没做错任何事,你便不能定罪。”

“朕若想定一个奴婢的罪,何须管她有没有犯错?”他齿寒,呼出的气更寒。

花如绣心上痛楚,“你就不怕言官的笔,不怕百姓悠悠众口,不怕史书上留一个昏君暴君的名号?”

萧天凌睨了她一眼,目光冰冷刺骨:“那又如何?”

花如绣哑然。

自打他登基,一直以民为本,待人和煦,宫人犯了错也不惩处,又做了许多利民利国之事,获得了仁德贤明的美名。

可他却说:“那又如何?”

如果入宫是第一错,那么看错萧天凌便是她第二错。

花如绣轻笑道:“兰汀,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替我好好活着,出宫后替我看看这锦绣江山。”

兰汀心痛如绞,眼中悲泣。

打更声响,冬至已过。

“娘娘殁了!”兰汀撕心裂肺哭喊道。

灼灼花如绣,最后成了一朵枯萎的花,埋在了大雪里。

跪求小仙女们收藏,评论。感谢

本文大长篇,可以先收了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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