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京城禁鼓初响,街巷归寂。可在永宁坊西隅,沈景明府邸外,却灯火通明,刀戈森然。
东宫亲卫与金吾卫甲胄锃亮,长枪如林,将沈府围得水泄不通。门外,东宫令使双手捧着皇帝御印密诏,神色肃穆。街角暗哨密布,巷尾民户紧闭门窗,整条街巷陷入死寂,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
沈瑾瑜立于府门前,一袭月白斗篷在夜风中微微翻卷,面色沉静如霜。她垂眸凝视手中的密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明黄色的绢面,那上面 “彻查沈景明涉谋之嫌” 的朱批刺得她眼眶发烫。
几年前,正是这个地方,她被兄长牵着手踏入沈府大门,那时的灯笼也是这般明亮,却照得人心生暖意。
“开门。”她一声令下,语气不高,却掷地有声。
府中守门老奴踉跄着上前,浑浊的眼珠满是惊恐,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太子殿下…… 这深更半夜,家主已歇息,是否……”
“带走。” 沈瑾瑜别开脸,不愿再看老奴布满皱纹的脸。她目光一扫,两名亲卫即刻上前将老奴钳住按倒,其余人等一拥而入。
内宅灯火次第亮起,光影摇曳间,沈景明身着素色内袍,腰间随意系着绦带,赤脚趿着木屐踱步而出。他发间还沾着未干的水珠,显然刚沐浴完毕,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不解。
“阿瑜?你这是做什么?”
沈瑾瑜望着眼前这位名义上的兄长,目光冷淡,心口却骤然抽痛。可此刻,她不得不将指甲掐进掌心,才能保持语气的冰冷:
“奉旨查宅,沈景明,你涉黑风峡军令误传之案,现有证据指你与周显勾结,密通西北,今日不容你再巧言令色。”
“你信那周显的供词?”沈景明冷笑,语气夹杂讽刺,“我身为前太子,岂会为区区权势与外敌为伍?阿瑜,你该知道我们同根同源。”
他向前迈了一步,沈瑾瑜本能地后退,却撞进对方受伤的眼神里。
“少废话。” 沈瑾瑜猛地转身,不敢再看那双盛满失望的眼睛,“查 —— 从藏书楼至地窖,一砖一瓦皆不许放过。”
府中婢仆抱作一团,哭声四起。亲卫们如潮水般涌入各处,翻箱倒柜的声响、瓷器碎裂的脆响此起彼伏。不到半个时辰,南偏院传来一声喊:
“殿下,这里发现了密道!”
沈瑾瑜浑身一震,抬眼望去,只见沈景明背对着她,宽大的袍袖下,手指微微颤抖。她提步前往,只见书架后被人动过机关,移开后露出一条暗道。地道不深,但布置精巧,两旁点着藏灯,通往地下一间密室。
密室之中陈设简陋,却放着数只铁匣。
一打开,几幅西北地图扑面而来,上有详细注记,甚至标明了边防布防与军粮路线。旁边还有一枚令牌,刻着“青龙”二字,乃大靖旧军密营制式;另有几封残信,多已焚毁,仅存字迹模糊半页,勉强能辨出“鹰隼”、“雪岭”、“黎明之日”等暗语。
“拿去比对。” 沈瑾瑜将一卷泛黄地图重重拍在案上,指尖划过图上暗红标记,“交由密阁誊写,另请少詹事查对此令牌是否属前朝制式。” 她垂眸看着案上半露的青铜令牌,棱角处的锈迹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青黑。
一旁金吾卫指挥使屈身半步,压低声音请示:“殿下,是否传讯大理寺协审?”
沈瑾瑜手背抵着下颌,目光扫过密室四壁暗格。墙角蛛网下藏着半卷残破的舆图,与手中这份竟能拼出完整的西北防线:“暂不必。” 她忽然转身,玄色衣摆扫过满地狼藉,“此案牵连非浅,内外皆须分明,天明之前,我要得出实情。”
沈景明撩袍踏入密室,靴底碾过散落的密信发出细碎声响。他望着木箱中堆积的文书,瞳孔骤然收缩,喉结滚动两下后却扬起唇角:“这不过是我藏于故人之物,多年来未曾动用,怎能成罪?”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幼时沈瑾瑜赠他的生辰礼。
“你可知此地图上每一道标注,恰与黑风峡战事重叠?” 沈瑾瑜突然逼近,发间玉簪险险擦过对方耳畔,“若非内有通敌之人,敌军岂会直捣我粮道?”
“不过巧合。” 沈景明后退半步,袍角蹭到身后烛台。火苗晃动间,他脸上明暗交错,仍维持着温和笑意,“你太焦急了,阿瑜。” 他伸手似要触碰对方肩头,却在半空僵住,“当年你生病,是我日夜守着你;你初入东宫,是我递信托人教你兵书……”
沈瑾瑜睫毛猛地颤动,记忆中兄长守在病榻前削苹果的模样与眼前人重叠。她捏紧袖中密信,指甲在羊皮纸上掐出月牙形褶皱,突然冷笑出声:“你守着我,是怕我活下来碍你太子之位;教我兵书,是让你未来掌我兵权更得心应手。” 她突然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处狰狞疤痕,“这道箭伤,也是你‘兄妹情深’的算计?”
沈景明眼中温和尽褪,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你不识好歹。”
“我识,是你面前这密信,字字句句,识得比我更真。” 沈瑾瑜将沾血的信纸甩在对方胸口,转身时发间玉簪已换成短刃,“搜其内宅、藏柜,尤其近年往来函札,不得有失。”
内宅搜查声此起彼伏时,一名亲卫突然疾步而来,甲胄相撞发出刺耳声响:“殿下,西南偏院,有一老妇藏匿于柴房,拒不肯出!”
沈瑾瑜握刃的手骤然收紧,刃尖刺破掌心却浑然不觉:“带来。”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亲卫押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踏入厅内。
老妇衣着褴褛,补丁摞着补丁的粗布衣裳皱巴巴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却仍梗着脖子,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当她一眼认出端坐在主位的沈瑾瑜,面色瞬间变得煞白,慌忙低下头,鬓角的白发随着微颤的身躯轻轻晃动。
“你是谁?为何藏于沈府?” 沈瑾瑜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指有节奏地叩击桌面,目光如炬地审视着老妇。
老妇喉结滚动两下,干裂的嘴唇翕动:“奴…… 奴不过是打杂的老妇。” 说话时,她眼神游移不定,时不时偷瞄沈瑾瑜的脸色,声音发颤,尾音都在打哆嗦。
沈瑾瑜起身走近,盯着老妇布满沟壑的双手,尤其是那指尖磨出的厚厚茧子。她突然冷笑一声,语调带着刺骨的寒意:“柴房中无柴,炉中有煤灰,你是伺候人的?还是伺候信件密语的?” 话音落下,伸手猛地拽住老妇的衣袖,用力一抖。
老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双腿一软,被亲卫顺势按住跪下。她在挣扎中发出凄厉的哭喊:
“求殿下恕命,我说!我说就是了!”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打湿了前襟。
“我本是原青龙营参将李焕之妻。” 老妇抽噎着,肩膀不停耸动,“三年前,我夫被流放岭南,途中暴毙。我隐姓埋名度日,后受沈大人召见。他承诺助我夫君洗刷冤屈,我便帮他暗中协助西北人与沈府接洽。每月初三、十五,我会从沈府书房取‘银纸简’,转交给西市酒肆,再由他们送出京。”
“为何你要帮他?” 沈瑾瑜双臂抱胸,微微俯身,目光像锋利的刀子般盯着老妇。
老妇突然伏地痛哭,额头重重磕在青砖地上:“因为沈大人说,我夫枉死,是当今误听奸人诬陷。只要助他重掌兵权,他便还青龙营清白……奴妇……不过是想夫君魂魄得安……” 哭声悲切,带着深深的绝望与悔恨。
沈瑾瑜静静听完,神色未变,眼底却泛起一丝讽刺。她挺直脊背,沉声道:“将此人秘密羁押,不得走漏风声;明日传青龙营存档旧将前来对质。”
说罢,她挥了挥手,转身走向书房,衣摆扫过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
夜已四更,沈府内灯火通明,到处是忙碌的身影。亲卫们进进出出,脚步声与物件搬动声交织。沈瑾瑜独自站在内院荷池前,月光洒在水面,碎成点点银斑。她望着水中沉浮的月影,眉头紧锁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徐衍快步走近,躬身将一张纸递上:“殿下,刚从密阁誊写完毕。”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那几封信中有一页写着‘景明勿忧,鹰隼之主已在北境布下长线,太子不过囊中之物’。”
沈瑾瑜伸手接过纸张,垂眸逐字阅读。她睫毛轻颤,手指捏着纸的边缘,指腹反复摩挲着字迹。良久,她才抬起头,望向远处宫墙的方向,轻声道:“北境,已非敌方孤军。” 语气平淡,却难掩其中的凝重。
她缓缓抬眸,目光坚定,望向徐衍:“准备吧,赵煜晨要走,我们也要开始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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