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的老房子说不上破旧，离“拆”字尚有差距。

只是和时夕从前的公寓比，灰绿的高墙还是古朴厚重了些。

从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回来，要先从下面对门的麻辣烫和小龙虾摊位中间挤进来，钻进那冬日里的香气融融。

再上到九层，才是她四十来平米的新窝。

方寸之间，狭长回旋的楼道里，住户曾排队扶腰往上爬。

直到时间裹着风尘呼呼地往前滚，曾经中年为主的业主群体也渐渐弱了腿脚。

物业终于意识到电梯的重要性。

电梯井是后来加装的，装在了楼体外面，通体剔透的钢化玻璃。

平缓的上升中，小区连绵而高矮斑驳的老屋她在眼底一点点下沉。

九层之高也一时有了一览众山小的远阔。

大铁门朝内推开，左右两户，卖的时候是一套，顾家后来分成了两间房。

“去年才装的电梯，正好让你住上。”

顾郢慵懒柔媚的声音从扬声器溜出来，像是羊毛刷子，轻扫过时夕耳边。

“我和你说，厅里的那台看着我长大的空调千万要换，这两年估计都包浆了......”

作为“过来人”的顾姐姐不忘叮嘱孤身流落在外的姐妹。

时夕也顺着她的话，看了眼几近酱油色的老式空调机，屡屡点头。

“纱窗也记得换一套，小心会扑棱的大蟑螂。”

“什么......”时夕手指轻轻抖了抖。

不等她细问，那边的话头没个停歇：

“还有壁橱，我前几年就想掏两个了，可惜后来就搬走了，这次你一定得动手！”

“对了，装修那几天你住哪儿啊？”

顾郢难得的思虑周全。

“要不你就住对面，隔音还行，也方便看着那些师傅别敲坏了，毕竟你得住好长一段呢。”

她讶然：“对门也空着吗？”

虽然知道顾家不缺钱，但对于坐拥两套黄金地段房子还不放租的行为，时夕还是小小替人惋惜了一下。

“那倒不是，顾瑾那小子住着。但你不用管他，他学校有宿舍，我和他说一声。”

时夕：“他听你的？”

当代叛逆青年已经被驯化至此，对兄姐个个百依百顺？

那边的声音一下子卸了底气，软下几分：“这个......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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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这边划了线，小心别碰承重墙。”

次日一大早，时夕结合顾郢的建议，网上找了附近的师傅。

两个师傅在客厅，手上一抄起家伙，口音也浑浊起来。

一嘴广普去掉了对外地客户的妥协，全剩下老广的地道。

索性把隔音的头戴式一套，时夕直接躲进卧室里开始工作。

对门她终究还是没去，无预兆这么鸠占鹊巢，多少得担心苦主哭哭啼啼跑来声讨。

“夕姐，那边拟过的合同发过来了，PG的经理说要签就得签三年，工资比隔壁高一些......”

次级联赛新晋的冠军辅助air正好和原战队合约到期，有机会登上LPL的赛场。

前两天刚从俱乐部提桶出门，和如今的她一样是个自由人。

不同的是，这位赛场新星未来可期，而她在心里已经给自己的职业道路画上了句点。

看上去颇为文静的少年，实际也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

找上他的战队有三家，试训过了两边，正愁缺人把关。

时夕当过主教练，在当临时经纪人这块儿毋庸置疑业务也算得上一流。

“三年......期限高了点，但PG的确相对适合你，队伍节奏偏下半区，好出头。”

“什么糕点？时教练你那边声音好吵......”

air努力从装修声里辨别柔润的女性嗓音，但最终并没能领会时夕的句意。

时夕捏了捏眉心，挂掉语音。

把音乐声音调得更大，直到旋律足以压住客厅的暴走，再直接打字。

【我去和这个林经理说，你那边先别答复。】

air乖巧地回了个ok的表情，美滋滋自己开了把排位。

联盟飞速发展，如今已经具有成熟的商业化体系，像air这种冒头的新人，又没有转会费的额外成本，大有争取的空间。

选择很多时候比努力更重要，在电竞行业尤为如此。

趁着此刻时间还早，时夕翻了不少PG战队的资料——薪资标准，资金运作情况......

直到见到PG的经理——那个精明的小胖子，她忽然想起对方也曾是战队教练出身。

去年春季赛时，自己在赛场上还和人家握过手。

握完手，当时风头无两的CXG一顿饭的时间就2-0把对方送下了场，那之后的PG似乎是一路连败。

春季赛打到半截，就传出林教练转型经理的消息。

“PG林教练”还在她的好友列表里默默无闻地躺着，备注都没改。

【时教，你转行当谈判专家了？】

林经理见到昨晚从自己这头发出去的合同兜兜转转又从某位前教练手里递了回来，客客气气，嘘寒问暖。

时夕意外地看向几乎秒回的屏幕，柔婉的眼角轻轻阖起。

【你好，三年合同期太长，一年。】

【培养人才也要时间成本，时教你也是行内人，应该明白俱乐部的立场。再说除了薪资，咱们俱乐部成熟的训练体系对选手成长也是极好的】

就算没有首发，PG的培养对于选手而言就相当于实习简历，能保证air在前两个赛季不会贬值。

林经理尽力说的中肯，但时夕心里更透亮。

若是放在两三年前的豪门PG的确如此，可去年一整年，PG都是季后赛守门员，其中一次还是她亲手带队淘汰的。

【胃口也不用这么大，职业选手的黄金时期才多长，三年——签合同还是签卖身契，再说你们青训换得那么勤，也不一定用得上人家】

三年，冷板凳一旦坐上，就成了新人的坟墓，一纸合约就是棺材的封条。

一直拉扯到接近正午，那边终于松了口，答应合约改成两年，薪资象征性的稍降一些。

不痛不痒的让步，换来更保险的未来。

她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新合同，叫上air签字盖章。

作为临时经纪人，时夕要求的报酬简单粗暴，合同里air第一个月的工资归她，合同期内她尽力帮他解决纠纷。

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转会期提供了充足的市场。

解决了合同问题，时夕撩开半边书桌旁的窗帘。

晨雾散尽，冬日尚暖。

她在这短暂的闲暇里第二次点开CXG的官博。

曾经是去年本赛区一号种子的老东家，网上疯传背后老板悄咪咪换了人，赞助商也换了一大轮。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连教练组带队员的班子一下子连人带椅子抬走了一半，就剩下路组合留队，即便如此还上调了青训队员做轮换。

如此变动，足可见俱乐部改头换面的决心。

世界赛的失利带来的不仅仅是荣誉的跌落，更伴随着粉丝不满的堆积。

不变的是，顾茗还是CXG的领队，算是留给老粉丝们的唯一念想。

【经过双方友好协商，俱乐部联盟分部与以下选手和教练解约......山高路远，祝前程似锦！】

时夕指尾轻轻划过CSG战队的官博页面，新赛季阵容还没官宣，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转发数已经上万的解约声明，发布时间就在今早。

声明下面不出所料是炸锅的粉丝。

锅里滚烫的油点几乎一半都冲着她来。

【这是把俱乐部当韭菜割，拿着金牌教练的年薪，做贴吧大神的BP】

【明明在赛区内打得挺好的，BP也在行，一到国际赛就看得我脑淤血】

【这叫大赛软脚症，天生的，治不好，还有传染风险】

【当初CXG签了她三年，还以为是起飞的前奏，没想到垂直坠机......好在好歹提前解约了】

“呵......”

早该点下的“取消关注”终于拖到了时候，轻轻一点，宣告她和CXG彻底断开连接。

上一次点开时，已经是不堪入目，这次也没多少意外。

但糟心事不会因为早有预料而变得明媚起来，最多刺人少些痛意。

交叠起修长的腿，身体重心倚靠在吱呀作响的办公椅靠背上。

时夕嘴角微微向上抬了抬，目光却垂垂下落。

松垮的窗帘又自己卷落下去，正午晃眼的炽阳被灰帘挡在了屋外，只贴着地面留下几簇流苏般的缀影。

片刻，唇又被她抿得收敛些，在屏幕上俱乐部黑红的logo前艳得深沉。

如果是顾郢来，大概这种时候会点上一根精致又做作的女士香烟。

但时夕向来是把烟卷从她手里摘走的那个，提醒她面对现实。

而现实往往建立在温饱之上——和精明的林经理交涉一上午，能量和精神损耗让午餐迫在眉睫。

按停了音乐，摘下耳机。

意料中震耳欲聋的装修声并未立刻抢占耳旁，意外的清净。

随之出现的是陌生的少年声音。

“师傅，到时间了。”

清晰而平缓的普通话不卑不亢，有种少年特有的细腻和煦。

“仲差小小，下昼再开工很麻烦啦......”

师傅的白话口音很重，时夕勉强能听懂个大概。

推开卧室门，时夕看见客厅门前站了个高高的男生，正和装修师傅交涉。

邻居？来投诉的？

低头看眼表针，十二点刚过五分钟。

规定的确是午间十二点到两点不能开工，但一般也没有卡这么死，差几锤的事左邻右里多少能容忍几分。

“算了师傅，下午再继续。”

时夕先是压了压手腕，礼貌地给两位师傅转了一小笔红包，报销午餐的盒饭开销。

再一眼扫过门前，邻居一身线条设计简明的白衫，微笑的样子清爽明净，唇红齿白。

门外的暖黄廊灯从斜后方打落，映得鼻梁削长直挺，眉眼间是飞扬的少年气。

见她出来，顾瑾垂落在身侧的指尖稍拢了些。

他哥介绍过来的新房客看起来兴致不高，精致的眉眼低垂，一双桃花眸里恹恹装着这间屋子以外的心绪。

黑边眼镜，即便在室内也一身裁剪得体的服饰，让时夕浑身上下散发着类似于商业精英的气质，和大部分他见过的所谓“圈内人”截然不同。

不大的客厅里，装修的些许尘土还未完全落地。

等师傅哼哧从他身边经过出门，他缓缓敛了笑意，让过身。

“还有事吗，这位小哥？”

见对方没有动作，时夕将手机撂在老电视机顶上，有些莫名其妙地打量他。

标志得过分的少年，偏偏这么“讲规矩”，简直像是自诩物业管理处的代言人。

如今更是有死缠烂打的嫌疑。

“我哥让我过来看一眼，正好提醒一下。”

男生从她身边走过，把通向过道的厨房小窗也打开。

“这房子要想通风，走廊这边的窗户别忘了开。”

“你哥？”

“顾茗，我叫顾瑾。”

时夕恍然挑了挑眼尾，原来不只是邻居，还是小房东。

在对方自报家名前，给她十次机会，也难以把眼前白皙照人的少年和不修边幅的顾茗联系在一起。

他们兄弟两个，肯定有一个是捡回来的。

时夕脑海里闪过这么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