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不解:“仙师?”
“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刚采了些琉璃雪蔷,你留一些。”
空气中,忽然弥漫开浓郁的蔷薇香气。
灵隐下意识看了看药篓,纳闷道:
“怪事。成熟的琉璃雪蔷应是无色无味的才对。这些花看成色倒是熟了,怎会还有香气?”
花离似是觉察到什么,眸色骤紧:“灵隐,快退开!”
下一刻,地表倏地腾起黑烟。
花离眼疾手快,迅速在灵隐长老周围落下结界,将黑烟镇压。
“这种脏东西居然敢到仙门里来……冥界怕是不太平了。”灵隐心有余悸。
“事出反常,我先去别处巡查一番,免得伤及弟子。”
他匆忙搪塞一句,拎了药篓便走。
方出杏林苑十余步,空气中传来烙铁灼烫皮肉的轻响。
“嗤——”
随之,花离剧烈颤抖了一下,浅淡的眸中蒸起水雾。他用力抵住心口,神色痛苦不堪。
颈上璎珞圈底端紧贴胸膛处,连着块寒玉锁。此刻,玉锁表面纹路间金光迸射,锁身滚烫。
一贯冷峻的脸上竟现畏色,花离当即自封神识,默然俯首承罚。
好在,这责罚并不长久。寒玉锁点到即止,金光逐渐消退,不多时,便又恢复了先前的温润。
他这才轻轻喘了口气,举步前往御膳堂熬药。
已过了用膳时辰,不闻弟子欢声的御膳堂,显得格外冷清。
几个厨子打盹的打盹,聊天的聊天。谁也没料到梦蝶仙师会在此时莅临,不由得乱作一团。
御膳堂的主厨姓梁名十八,见之忙起身恭迎:“仙师,您来啦?”
“煎药,借灶火一用。
花离简短说明来由,继续朝后厨走。
刚至门边,却将梁十八召了去:
“这是什么?”
梁十八屁股还未坐稳,闻言又踉跄而起,急趋上前。
当见到废料框里那些残缺不全的萝卜时,几滴冷汗从额上慢慢渗了出来——
“仙师,这些都是雕兔子余下的……废料嘛……”
要知道,这御膳堂的前身,是临鸢皇宫里的御膳房。能被挑进宫来的厨子们,个个都有一手绝活。
这梁十八当年,便是靠着一把刻刀当上了御厨。
据说,他曾在先皇寿辰时,用萝卜雕了一对小兔子,完工收锋时,却不慎划破手指。鲜血点上兔目,萝卜小兔当场就活了过来,在大殿里蹦跳逃窜,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传言虽不可信,但此人刀工之精妙,足可见一斑。
然而临鸢经了那场浩劫,正是百废待兴,物力维艰。前些日子,洞庭湖还发了水患,花离为周转粮财赈灾,夙夜不曾合眼。
“眼下灾情严峻,”他剑眉微蹙,忧心忡忡道,“洞庭一带尚有灾民食不果腹,你这般铺张,实在不妥。”
“仙师所言极是,”梁十八低声下气地附和,“都怪小的、小的一时得意忘形……”
望着盘中雕好的那十来只萝卜小兔,他忽然叹了口气:
“唉,罢罢罢,早已物是人非咯。”
琐碎小事,花离也不欲深究,兀自生火煎药。
外面,众厨的杂议声隔墙可辨。
“嘿嘿,是不是闯了大祸,满门抄斩?”
“哎哟,可吓死我了……”梁十八拍着心口,“仙师大人罚起陛下来都毫不手软,我真怕惹急了他,他连我也抓去打。”
“就你这怂样,打你都是脏了仙师的手,哈哈哈哈……”
水沸汤初成,花离舀出一匙尝了尝,不禁蹙眉叹息。
真苦。
转而拿起案上的冰糖,“哗啦”倒了半罐子进去。
待药汤再次煮开,他细心沥去渣滓,用一只白瓷罐子盛了,封好。
熄了灶火刚要走,余光却瞥见墙角竹筐中,还有一大叠尚未来得及清洗的锅碗瓢盆。
望着那些油污遍布的碗箸,身份尊贵的梦蝶仙师默默挽起了袖子……
常人煎药,一炷香时间足矣。而现在三炷香已过,却迟迟不见仙师从后厨出来。御膳堂的厨子们皆抓耳挠腮不知缘由为何。
煎什么药需要这么久?该不会拿错药材,喝中毒了吧?
于是,有人蹑手蹑脚地扒到门缝上去看——
“仙师他……他……他……”
众厨见他这般,都以为仙师出了事,手忙脚乱地要出去报信。
“仙师他在洗碗。”偷窥的那人终于说道。
洗碗?堂堂梦蝶仙师,为何要帮他们洗碗?
有人不信,便也凑上去瞧热闹。
“仙师在切菜。”
众人更是惊慌,一致认为,梦蝶仙师今天可能真的吃错了药。
“他用刀切还是用剑切?”梁十八小心翼翼地问。
“废话,当然是用刀切啊!谁吃饱了撑的用剑切菜?”
余下几个厨子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鸭子开会似的,一个个都围聚在后厨门口。
“仙师在做鱼香茄子。”
“仙师……放了糖!”
“鱼香茄子本就要放糖,这有什么稀奇?”
“可是,糖罐已经空了……”
整整两个时辰后,花离带着他的茄子翩翩离去。
众御厨面对着焕然一新、一尘不染,所有膳具皆从大到小排着队,连箸勺把朝向都全然一致的后厨,心情……
十分复杂。
刚出御膳堂,发现门外已变了天。狂风怒号,落雪积满山道。
花离伤口未愈,被迎面寒气激得有些发晕。
他倚着山石缓了口气,还是坚持带着药来到顾千朋寝房前,抬手敲了敲门——
“千儿?”
却无人应答。
#
傍晚时分,天幕里开始落雪。顾千朋送走岳连景,想着不会再有人来,就将寝房的门窗栓牢,在炉膛里生了火。
屋外北风大作,将窗扇摇得哗啦啦直响。他歪在榻上,听风号四野,大雪敲窗,心里渐渐生出些烦闷与无聊来。
昏昏欲睡之际,一阵敲门声入耳: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让他蓦地清醒。
谁会在这种鬼天气来访……
顾千朋沮丧地甩了甩脑袋,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咚、咚咚。”又是一阵。
这下没法再充耳不闻了,他慢吞吞坐起身,裹着毯子应门:
“谁啊?”
外面烈风肆虐,刚将门拉开了半隙,一股寒流便卷集着雪尘倒灌进屋内,呛得人睁不开眼。
“睡着了?这么慢。”
顾千朋闻声,浑身热血登时凝结成冰。
是花离。
“三哥?”分不清是冷还是害怕,他整个人都僵硬了几分,“你来做什么?”
“送药。”花离没有进屋的意思,只将怀中的食盒与白瓷罐子递给他。
“哼,谁要你来送……”顾千朋死鸭子嘴硬。
“养好了伤,将这几日落下的功课补上。”花离的语气比屋外风雪更冷,“明日早课我会到场,你休想再逃。”
顾千朋望着他,欲言又止。
“关门吧,外面凉。”
山道湿滑,有些地方的雪已及膝。刺骨山风夹杂着雪粒,吹得人摇摇欲坠。
顾千朋眸色一紧,喊住他:
“三哥。”
“又怎么?”花离回眸。
“这会儿雪下得正紧……你好歹进屋避一避再走。”
话音在风中一分分消散,四下沉寂,唯有风雪声。
“三哥?”
“嗯,也好。”
进了屋,却是相对无言。炉中火烧得正旺,不时传来一两声干柴爆裂的细响,在逐渐升温的寝房中更显燥热。
沉默似墙,将两人各自分隔在房间一隅。
顾千朋打开食盒,里面一碗白米粥,一碟汤汁浓稠、色泽油亮的鱼香茄子,还缀了翠绿的葱花和白芝麻。
粥与茄子皆还冒着热气,显然是用法术一直暖着的。
少年却满脸苦大仇深。
他喜欢鱼,讨厌茄子。可是鱼香茄子里没有鱼,只有茄子。
而且还是放了太多糖,甜得发腻的鱼香茄子……
“哥,你怎么又做这个?”
“你要吃就吃,不吃便放着。”花离无情。
顾千朋不肯妥协,奈何肚子背叛了他的意志:
“咕噜。”
他十分尴尬,抄起筷子,恶狠狠地大口吞咽。
难吃归难吃,总比饿着强。
茄子和粥转眼入腹,顾千朋端起药罐,仰头喝了一大口——
噗!
又苦又甜的怪异味道,险些让方才吃下的饭前功尽弃。
“不许吐。”花离冷冷投来一瞥,“琉璃雪蔷是稀缺药材。”
迫于威压,顾千朋只好捏着鼻子,勉强将药灌下去。
“哥,你怎么连药里也放糖!”
言毕,无人应答。他的控诉像是被投进了炉膛,顷刻间化为灰烬。
“三哥?”
花离蜷坐炉火边,昏黄火光映着他的脸,苍白中染了些异样的潮红。
顾千朋隐隐觉得不对,试探道:“三哥,你冷么?”
“坐一会儿就好了。”
“头疼吗?”
“不要紧。”
“该不会发烧了吧?”
“……没有。”
顾千朋不信,拨开他额前湿漉漉的发丝,掌心贴了上来:
“骗人,这么烫。”
花离却一掌拍开他的手,斥道:“休要多事!”
两人同时抬眸,委屈与倔强针锋相对。
少年被刺伤了骄傲,脱口而出: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放肆,你骂谁?” 肃杀目光扫来。
“又、又没骂你……”顾千朋心虚回避。
坐了一盏茶,花离抖落大氅上的雪水,准备回程。穿衣起身的时候,顾千朋一眼瞧见他腰间斑驳血迹,才知道他旧伤复发,一直没来得及处理。
有些心疼,却不敢再多问。
“我走了。你早些休息。”花离告辞。
他烧得头昏,走得又急,竟脚下发软,一个趔趄朝前栽去——
“三哥!”顾千朋慌忙伸手。
情急之下,抓到的竟是花离颈间璎珞圈,直将底端连着的寒玉锁也一并扯出。
“嗤……”
严丝合缝的领口被强行挣开,露出一片雪肌玉骨。
两人俱是大惊。
三哥颈上的这块寒玉,向来是不让任何人触碰的。
顾千朋知道自己闯了祸,手忙脚乱帮他将衣领拉上。
花离未言也未动,合眸拼命克制着什么。狭小寝房内,蔷薇的香气又开始蒸腾。
这个味道,顾千朋再熟悉不过。
自他幼时初见花离,他就对三哥全身上下散出的花香格外迷恋。
仿佛是早春新雨后,路过御花园蔷薇架时嗅到的淡淡幽甜,虽疏冷却温柔。
但今日的香气与往日相比,未免也太浓了些……
顾千朋正暗自沉溺。那厢,敛息静默的花离骤然回神,一把推开他:
“危险!”
声未落,一股黑烟已从地面窜出,直扑他面门而来。
顾千朋避之不及,却见梦蝶剑出如电,顷刻将黑烟封印。他惊魂未定,举目向三哥,花离背对他而立,一手紧攥剑柄,剑上灵流闪烁不安。
“吼————”
半空里,陡生出一声长吼。
如平地起山峦,无迹无源,却震得椽梁颤抖,灰尘扑簌簌落下。
吼声过后,顾千朋突然失神暴起,拔剑朝花离刺来!
头顶忽地一阵罡风掠过,寒意直逼后颈。花离不备,所幸梦蝶有灵,自行护主替他落下结界。
惊起回眸,顾千朋笼罩在一片赤焰之中,遍身灵流狂涌,煞气冲天。
花离一阵目眩,避过剑芒,厉声道:“顾之!”
顾千朋惶然抬眼,平日里两颗黑亮如辰的瞳仁,不知何时竟变作了金瞳。
听到花离的声音,他仿佛清醒了一瞬,眸心的黑色有所扩大。
花离瞧出异常,一道定身咒制住他的行动,上前去给他渡灵力。
“走……快走!”
顾千朋抬起左手,用力抓在剑刃上,试图用疼痛维持清醒。
鲜血倒流过剑柄,在袖口染出大朵大朵的猩红。他深吸了一口气,念决聚灵,在花离脚下结出一面传送阵。
“千儿?!”
花离消失在一片光芒之中。
刹那,瞳中金色又开始漫溢,原先黑眸被蚀作两条细细的竖线,纵贯眸心,似发狂的兽。
暴走的火系灵流四处飞溅,燎着满屋子家什,继而窜上房梁、屋顶……不多时,整座小院都已被浓烟吞没,茫茫雪幕里,火借风势烧红了半边天。
这火烧得烈,也烧得静。
大千万象的寝房多为四合小院,一院四人,但因为是倚山而建,院与院之间相距甚远。雪天更人懒,不来打更巡夜,顾千朋这院又只有他自己住。所以,哪怕烧得只剩断壁残垣,也不会有人知。
今夜风大雪大,终是将火给压了下去。
寝房中,顾千朋背靠门板倒在地上。满是鲜血的手死命抵住太阳穴,额上冷汗浸湿了鬓边发丝。
头好疼……宛如万蚁蚀骨,一点点将他撕扯成碎片……
三哥应该已经回王城了吧?
他握着熄灭的剑,努力想忆起方才发生的一切,然而脑中一片昏沉。只记得,当时胸中徒然生出一股暴戾之气,继而便挥剑砍向了三哥。
直到听见花离的声音,他才稍稍清明了些。
胸口的暴戾仍在汇聚,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全然失去意识之前将三哥传送走。
这种溺水般挣脱不得的暴戾,在九岁时已有过一次。
那时他还小,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待他从噩梦中醒来,周围早已烧成一片修罗火海,父皇与母后,皆命丧黄泉。
“呵,妖怪。”
顾千朋自嘲一声,眸中噙着愤恨。
说什么临鸢太子、金玉之质……
他不过,生来就是个毁天灭地的妖祸罢了。
胡思乱想良久,双眸中诡异的金色终于渐渐褪去,模糊不清的目光,落在几步外一处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嗯?”
顾千朋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并非是他眼花,那里的确有一块青石板,被翻倒的桌案压得翘起一角,从缝隙里漏出些微光。
显然,青石之下暗藏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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