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着,陆靖辰从大牢出来去到外边,阿爹还在跟典狱长寒暄感谢,他垂着脑袋站一边大气不敢出,他的弟弟妹妹牵着阿娘的手,学着他跪在牢房地上扒着铁栏朝阿爹伸手的软弱样子,身体半蹲,手往前伸,故作可怜露出柔弱神色道:“阿爹,捞我!”
说完嘻嘻哈哈大笑,丝毫不给他们哥哥留情面,陆靖辰瞪着他俩,余光看见阿娘在看他,立即低头不敢对视,等阿娘过来了脑袋垂得更低,低声道:“阿娘,我错了,我不该打架。”
“辰辰!”阿娘特别开心的拍着他肩膀,“你很勇敢,阿娘很欣慰。”
他的弟弟妹妹一人拽一边他的袖子,跟着学:“辰辰,你特别勇敢,你的弟弟╱妹妹很欣慰。”
陆靖辰刚咧嘴笑一下,又听到妹妹说:“我们也要打架!要跟辰辰一样勇敢!”
阿爹送走典狱长,这才道:“你俩已经勇敢过头了,敢出去跟人打架就不要回来了。”
弟弟不服道:“辰辰都打!”
“叫哥哥!”阿娘拧眉道,“哥哥可以打,你们不可以!”
陆靖辰笑了一下,心里有些美滋滋,就感觉有人抱他大腿,央求道:“哥,你再打架能不能叫我一起?”
另一边大腿瞬间也被抱住,弟弟说:“我比她能打,哥哥叫我!”
阿娘一手揪一边耳朵怒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都跟我回家,一天天的吵吵个没完,我看该让你俩去蹲大牢。”
俩小孩儿不约而同“啪”一声跪地上,还抱着陆靖辰大腿,回头朝阿爹伸手:“阿爹,捞我!”
陆靖辰捂耳朵不听,阿娘拽起俩小孩儿,无奈道:“行了行了,哥哥都出来了,赶紧回家,阿爹还要去看看惟一,他哥哥还没回来。”
陆靖辰立即道:“我也要去!”
阿娘看他一眼,“行行行,去,晚饭你跟阿爹自己解决,我把这俩小的送回家还要找陈叔送赔偿去。”
妹妹霎时道:“我也要去!那是辰辰的荣誉地,我也要去啃羊蹄!”
弟弟也不服输道:“辰辰还塞牙,我也要去塞!”
阿娘烦的不行,“陆续你来管这俩小的,我跟辰辰进去看惟一!”
最后还是陆靖辰跟阿爹进去的,他的弟弟妹妹被他阿娘一只手拽一个耳朵丢马车里逮回家了。
大壮的阿爹阿娘此时都在大牢,看自己孩子被揍得唇角都是血,靠在阴暗的角落一言不发,也是心疼坏了,匆匆聊过几句便去找牢头了解情况,询问得关押几天,基本确定后,吴婶出大牢跟武子阿爹阿娘吵了一架才回家。
不远处最好的一间牢房内,烛火通明,好几个大夫给沈惟一检查身体,福伯在边上心疼地直皱眉,沈惟一还得安慰福伯没事。
检查完毕,后背骨头没断,就是得好好修养,不能有剧烈动作,福伯这才放心,连连说好,忙不迭打开食盒,屋子瞬间飘香。
福伯来之前典狱长命人给沈惟一送过好菜好饭,只是沈惟一晚上睡前习惯再吃一顿,福伯便叫人从家里煮了带来。
“折腾这么久该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小公子很快就回来了。”
一听沈沛白要回来,沈惟一刚开心一瞬,想起哥哥为什么很快回来,神情立马暗淡下去,吃着福伯带来的美味晚饭,吃着吃着豆大的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掉。
“福伯,我是不是闯了很大的祸,我哥会不会很生气啊。”
福伯安慰道:“怎么会,你没事就已经是万幸,小公子怎么舍得生你气。”
趁他吃饭,小褚赶紧把带来的被褥在草垛子上铺好,吃好饭后福伯扶他去被褥上躺着,道:“先在这边委屈一夜,等小公子回来惟一就可以回家了,我不能久待,你需要什么就跟这里的牢头说,我一直在大牢外边陪你,惟一不怕啊。”
沈惟一点着头,盖好被子躺下,这时陆靖辰与他阿爹进来,福伯连忙招呼他们出去,小声道:“在哭呢,我让他睡了。”
陆靖辰点着头,没有过去,福伯出来牢房,弓腰跟牢头笑道:“我家惟一公子今晚便麻烦各位了,还有另一个叫大壮的孩子,也劳烦您多费点心,有什么事都叫着我点。”
牢头也躬身道:“福伯客气了,我们应该做的。”
按律其余人不得在大牢逗留,陆靖辰卯足劲装可怜就想进去,陆续无奈摇头,再次去麻烦典狱长把他放进去。
于是陆靖辰一会儿看看大壮,一会儿看看沈惟一,沈惟一睡了,他便蹲铁栏外跟大壮说话,隔一会儿就说再去看看沈惟一马上回来,三番两次这么跑,沈惟一压根没睡着,便坐起身道:“你有话就说,跑来跑去不累吗?”
陆靖辰开心道:“我刚刚跟大壮说过来看看你,现在我再去看看他。”
沈惟一问:“你怎么样?伤得严不严重?”
“我好着呢!”陆靖辰道,“我就摔得屁股疼,手肘也疼,还不知道被谁往脸上揍了一拳,其余没事,大壮才惨呢,他们都打大壮。”
沈惟一继续道:“他那边怎么样?大夫给他检查过了吗?有没有被子?冷不冷?吃饭了吗?”
陆靖辰再跑回去问大壮:“惟一问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大夫给你检查?有没有被子?吃饭了吗?”
大壮用看傻子的目光看陆靖辰:“不是你亲眼看着我吃的吗?大夫怎么说的你没听见吗?我身上有没有盖被子你眼瞎吗?”
陆靖辰乐呵呵道:“我当然知道你有被子,还是福伯给你带的呢,大夫也是福伯找的,但我只是传话,我不能替你回答惟一。”
大壮便道:“我很好,大夫看过了,有被子,吃了。你问沈惟一后背有没有断,问他疼不疼。”
“好。”要素有点多,陆靖辰重复背了几遍,再乐呵呵跑去跟沈惟一说,“大壮说他很好,大夫看过了,有被子,吃了。他问你后背有没有断,问你疼不疼。”
沈惟一道:“没断,不疼。问他是不是有病。”
陆靖辰跑回去问:“惟一问你是不是有病。”
大壮说:“他有病,你也有病,你一直跑不累吗?你干脆挤进来跟我一起睡。”
陆靖辰觉得有道理,但是说得先跟惟一说一声,然后再回来挤。挤了半天,脑袋卡住了,还差点出不来,遂放弃,照旧一边蹲一会儿,跑累了,便道:“我坐你俩中间,我们三个就隔得一样近。”两边都说好,可过了会儿陆靖辰又开始跑,抓着铁栏跟大壮说:“大壮我刚刚不小心离你这边要近一臂,现在我离惟一近一臂去了,过会儿就坐回中间。”
再去跟沈惟一说:“清清我刚刚不小心离大壮近一臂了,现在离你也近一臂,然后就坐回中间不动了,我们明早上见哈。”
沈惟一见他抓着铁栏恨不得把脑袋钻进牢房的样子,气笑了,道:“我有被子,你坐地上不冷吗?”
陆靖辰摇头,“冷了我就出去找阿爹,阿爹和福伯都在外边。”
又跑几趟,发现沈惟一是真睡着了,于是蹲大壮那边陪大壮,过了会儿大壮也要睡,他只好溜出去找阿爹,靠着阿爹睡。
外边候着许多人,尤以武子的阿爹阿娘为首,一会儿跟陆续道歉,一会儿跟福伯道歉,陆续冷着脸说:“麻烦别来烦我,我家辰辰困了。”福伯也冷哼一声道:“抱歉,我家惟一公子的事只能小公子做主,你找错人了。”
后半夜,沈沛白终于回到清州,过了关口直接去大牢,武子阿爹阿娘猛地起身去迎,说什么对不起,说什么让孩子认错,沈沛白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小牧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将他们通通拦下,沈沛白对陆续拱手道:“陆叔叔辛苦了,带辰辰回家睡吧,我等会儿便接惟一回家。”
陆续问:“要不要我与你一同进去?”
沈沛白道:“不用了,我可以的。”
陆续外袍脱下来盖陆靖辰身上了,即使在马车里待着也早冻得不行,也没坚持,抱着孩子回家了。
大牢很黑,沈沛白先看了沈惟一,隔着铁栏默默望了许久,被子里侧着身沉睡的身形看起来并不壮实,还是少年身板没长开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双腿微微蜷着,被子外只露出个脑袋,睡梦中也不踏实,动动脑袋像是睡不好。
福伯悄声道:“大夫检查了,没有内伤,已经抓了药回家喝,最严重是后背挨了一板凳,怕是会疼好久。”
怕吵醒沈惟一的牢头小声问:“小公子,典狱长急于处理其他事去了,要不您先把惟一公子带回家睡,这里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别让孩子着凉了。”
沈沛白轻声问:“打人的是武子是吧?我能不能先去看看他?”
“这当然没问题,他们四个也是分开关的,都在地下一层。”
大牢一共有两层,清州惹是生非的人本就少,穷凶极恶的更是少有,基本都关在地下一层,暗不见光,阴暗潮湿,夏季闷热,冬季严寒,特别不好受,因此大多犯人出去后都老实本分,再不想回来。
像武子这样的已经是大牢常客,打架更是家常便饭,只是打的不严重,每次都只关押一阵子便放出去,少则几天,多则几个月,每次都毫不畏惧。
他睡得正香,牢头进去把他叫醒,他正要发火,看见铁栏外站着沈沛白。
牢头出来并没有锁好门,看了看沈沛白带来的宋锐小牧,以及好几位身材壮实的专门负责主家安全的沈家随从,笑道:“您先随便看看,我还有点事,先出去,您有事招呼我。”意思是,想打想骂,您随意,打完了骂完了再叫我。
武子嘴肿得出奇,像开了花,伸了个懒腰,继续躺着懒洋洋道:“沈懿,你行啊,以前有浔州一霸护着,现在多了个清州一霸。”
地下一层烛光昏暗,看不清沈沛白表情,只听见他没有情绪道:“你若是想,清州一霸也可以是我。”
武子不耐烦道:“行了你,咱俩多少年没说上话了,你哥又不在,你还没有阿爹阿娘,我也不跟你计较,出去后咱们谁也不惹谁,当什么事没有。”
沈沛白不苟言笑道:“你以为我在跟你说笑吗?”
刚松懈下来准备重新入睡的武子翻身坐起,怒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沈沛白一字一句道,“再动沈惟一,我饶不了你。”
他一向以温和好脾气视人,武子还真没见过他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当即被唬住,愣了片刻轻蔑地笑出声,不屑道:“呵!一个废物,你能奈我何?”
沈沛白不理会那轻蔑,只淡淡道:“你家干果生意衰败没钱了吧?就靠在郊外租来的土地种葡萄了吧?那边的地我也很感兴趣,正打算买下来再高金租出去。”
“你怎么知道?”武子稍稍震惊,随即想起前阵子阿爹说要去借钱,难不成找的沈懿?!
武子故作镇定道:“我阿爹不可能找你借钱!”
现在是不可能了,沈沛白原本还在考虑,现下武子阿爹也没脸来借了。
沈沛白不紧不慢道:“你二哥有一个码头吧?你回去问问你二哥,最大的客官是谁,每月走的最多的货是什么,问问他缺了这个客官码头会不会剩的好多船只闲置。”
武子心里有些慌,他也去给二哥帮过忙,自然知晓每月走的最多的是沈家的货。
沈沛白继续道:“你以为你孤身在外毫无利益关系我就拿捏不了你吗?我再告诉你,我能奈你何,就在这个大牢,刚才走出去那位牢头十多年前借过我家一大笔钱用以给家中老人治病,后来见他实在窘迫,我家没让他还。我再告诉你,副典狱长,跟我阿娘是多年好友,我阿爹阿娘下葬之日,她亲自到场扶的棺。以及,五前年清州水患,大牢受损需要重建,犯人所需粮食也被暴雨尽毁,朝廷的修建款没有拨下来,是典狱长亲自到我家,请我去东风楼,言辞恳切地请我捐款,那顿饭沈惟一也在,典狱长亲自给他布菜,包括现今你们被关起来,你在腐烂发臭的地牢,他在最上间还有专人好饭好菜地伺候。你问我能奈你何,我想大约把你关在这里一辈子是没问题的。”
武子慌得从草堆上站起,冲到铁栏边恶狠狠道:“你敢!你就是个双腿残废的废物,一直都是!你永远低人一等,你不得不仰头看我!”
宋锐一脚踢进缝隙,没踢到武子,小牧朝牢房“呸”了一声,挽起袖子拉开铁门踢在武子小腿,逼得他不得不跪下来低头看沈沛白,奋起挣扎双手却被小牧押在身后。
“我为什么不敢?”沈沛白仍旧是淡淡的语气,甚至算不上是动怒,只云淡风轻道,“你以为沈家世代扎根清州,就只是富甲一方得个富商名头吗?只要我想,以后干果生意便换我来做,葡萄园我来种,你欺负沈惟一没有阿爹阿娘撑腰,我便把你阿爹阿娘赶出清州,日后武家做什么生意,我便做什么生意,看看你家的钱够不够拿来与我挥霍。”
“我告你只手遮天!”武子咬牙切齿道。随即手腕一疼,小牧险些把他手腕压折。
沈沛白摇了下头,小牧不解气的松手,再踢倒武子出来,关好铁门守着。
“我遮什么天了?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胸无点墨脑子空空。”沈沛白瞥一眼武子唇角未抹去的血迹,“沈惟一是顾及我怕我生气才不往死里揍你。若你想看我的忍耐和我的度量底线在哪里,你可以试试看。”
武子忽然手伸出铁栏,要抓沈沛白,被宋锐眼疾手快摁回去,顺便脚伸进铁栏踢过去一脚,武子膝盖发疼,半跪在地上狠狠瞪着沈沛白,恼怒至极道:“你以为你有点臭钱就了不起吗?说什么是为沈惟一,不过就是个捡来的弃婴,你根本就是借这个由头报小时候的仇!你就是想要我家的钱!你要把我家的钱都给沈惟一!等他有了钱他就会亲自找我报仇!你真不愧是沈懿啊,一箭双雕被你玩明白了!”
此时牢头出现,说典狱长急匆匆回来了,沈沛白点点头,不愿再搭理武子,毕竟看武子嘴肿那样,想必也没从三个小孩儿身上捞着多少便宜。
沈沛白最后离开时道:“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恶劣,有点小钱便招摇撞市无法无天,我告诉你,你阿爹阿娘所有财产加起来还不足沈惟一拥有的十分之一,更别提我给他备的用于日后提亲娶妻的钱,区区一个武家,我还真不放在眼里。”
隔壁其余三人早被吵醒,沈沛白回去路过隔壁时,身后宋锐偏头往牢房里一看,那人立马摆手道:“我没打我没打!我打的是大壮,一点没动沈惟一!”
武子把铁栏晃的哐哐作响,牢头锁好门离开时嘲讽一笑,不屑道:“谁告诉你有钱就会变坏?什么年代了还清州一霸,你以为惟一在遇上你之前不被称为清州一霸是他没资格吗?是因为他没钱吗?”说完转身追上沈沛白。
不理会武子怒吼,一行人回到楼上,出去见典狱长前经过沈惟一待的牢房,沈沛白停了下来。
四下无声,静得只听见油灯里的灯芯燃烧的轻响,沈沛白安静的望着里面那人,好半天没有言语。
“哥……”
沈惟一扒铁栏上可怜巴巴地喊。
牢头把门打开,说去外边迎接典狱长,到了来喊,小牧也叫着其他人出去,只剩沈沛白和宋锐留下。
沈沛白问:“什么时候醒的?”
沈惟一是被后背疼醒的,火辣辣的疼,疼到睡不着,紧接着听见底下有人怒吼,更睡不着了,转念一想,便知道是他哥来了,干脆就守这里等了。
“刚醒……”沈惟一下巴挤进铁栏间,怎么看怎么可怜,“哥,对不起。”
沉默一瞬,沈沛白问:“你知道我去见他,他怎么叫你?”
沈惟一直起身子,好奇问:“叫我什么?”
沈沛白道:“清州一霸。”
沈惟一神色迷茫道:“这个称呼……不好吗……”
这种称呼,在那群人眼里向来是恶称,怎么会好。
“是因为我是吗?”昏暗长廊里,沈沛白眼眶逐渐泛红,“打架,是因为我。”
“不是。”沈惟一看清那双眼睛里的红,第一次向沈沛白撒谎,声音都接近哽咽,“我跟大壮辰辰喝羊汤啃羊蹄,那人骂我,说我没资格当大将军。”
这语气听来认真,理由充分,倒真像真的。
沈沛白垂头。
沈惟一是什么人,他又怎会不清楚。
从小看着长大的,眼睁睁就看着从襁褓里的小婴儿长到这么高,情绪波动都是因为他,不许任何人说他一句不好。
他狠狠掐着自己的腿,红着眼眶道:“惟一,只此一次,日后不许对我撒谎。”
沈惟一低声啜泣,憋着不让眼窝的泪滑下眼眶,不敢眨眼,声音哽咽道:“我没撒谎,他骂我,我就打他。”
“只此两次。”沈沛白抬头,情绪已经恢复到与往常无异,“外面冷,你先在这里待着,我还有点事,过会儿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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