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一把脑袋埋在被褥间,声音闷闷的,好不难过地喊:“我哥不喜欢我!”
心情如同坠入无底深渊,泪水不断下涌,很快被褥湿了好大一块儿,少年痛彻心扉,天好像在他哥说出“胡闹”的那一刻就已经塌了,山崩地裂,海啸奔腾,窒息和绝望包裹全身,难道不是亲生的就可以说“胡闹”吗?哪里胡闹了?
他是真的伤心,眼睛又红又肿,悲伤弥漫在房间里,鼻息间闻到的味道成了最后一点安慰,那是他哥身上的气息,香香的,好久好久都没闻过,想念得要疯。
“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压抑两年的痛苦和委屈终于宣泄出来,像找到泄洪口,原来这是喜欢,他喜欢自己哥哥,不是青楼里那样随便谁都能抱着啃的变态老爷,可也还是变态,他居然喜欢自己哥哥。
这可是他哥啊,亲哥一样的存在,家人一样的存在,他怎么就喜欢他哥呢?他哥为什么不喜欢他呢?他到底差哪儿了?为什么就不能也喜欢他呢?为什么不答应娶他呢?
他以为沈沛白会答应,从小到大沈沛白都说喜欢他啊,难道是骗人的吗?
喜欢就应该谈婚论嫁啊,即使他哥对他是大人喜欢孩子那种喜欢,那也是喜欢啊,难道就不能娶了吗?
沈惟一呜咽着,颤着哭腔喊:“沈懿!我讨厌你!”
哭声隔着木门渗出,沈沛白眼睫湿润,茫然无措地望着房门,几度抬手却不敢敲门,怕稍不留意,惹得沈惟一更为伤心。
余光里看见福伯和宋锐在不远处看他,沈沛白偏头去看,神色无助极了,但福伯和宋锐也没个主意。人人都知道沈惟一从小就很不好哄,哭起来没完没了,跟哄祖宗似的又给好吃的又给好玩的也哄不好,连沈夫人都拿他没辙,最后大家都说:“爹爹马上就回来了,惟一不哭了好不好?”“爹爹已经在回来路上了,看见你哭会心疼的。”“惟一不哭,我们出门去找爹爹,爹爹在给你买玩具呢。”话里总要提上沈沛白,才能让沈惟一安静。
只有沈沛白觉得好哄,捏捏脸,捏捏手,给点吃的,给个玩具,最简单就是抱一抱,就能很好的哄住。
以前的沈惟一,真的很好哄啊。
印象里沈惟一上一次哭得这样伤心,还是刚来沈家那会儿,还是个在襁褓里的小婴儿,沈沛白跟阿娘去看望外祖母,沈惟一第一次离开他太久,回来时小孩子也是这样撕声痛哭,怎么哄都哄不好。
那时他也是急得都要哭了,小孩子太伤心了,哭到眼睛都睁不开,脸颊哭得红红的,哭声撕心裂肺,一度哭到呕吐,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那么小的身体,就怕哭出毛病。
那次是怎么哄好的呢?
时间太久,沈沛白已经忘了,好像是一直说话,阿娘说惟一能认出他的声音,然后还给了个玩具……如今他被关在自己房间的门外,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两年前沈惟一离家的前夜,就是因为他话多,沈惟一不想听,让他熄灯睡觉,第二天就走了,那之后他反思好久,总觉得是他的问题才导致孩子离家出走,但后悔也无济于事,沈惟一已经走了,此后每一封信都在告别,通篇谎话,他还不敢戳穿。
沈惟一到底撒了多少谎呢?几十封信,字字句句,撒下的谎数都数不清。
孩子大了都会这样吗?
怎么办呢?
沈沛白如鲠在喉,湿着眼,骨节分明的手摸上门框,不敢用力,怕惊扰沉浸在悲伤情绪中泣不成声的少年。
最后哭声持续太久,停不下来的样子,他怕沈惟一哭坏嗓子,在门外叫他:“惟一……别哭了……”
想进门看看,一推门,发现门落了闩,他进不去。
他就这样被拦在沈惟一的世界之外,隔阂来得这样轻易,落日余晖里他背对着温暖的光,感到彷徨地垂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头疼得厉害,似乎也没法再思考,宋锐过来,低声问:“公子,撞门吗?”
沈沛白摇摇头。
不能撞,不敢撞。
沈惟一还在气头上,门撞开了,又离家出走怎么办?
他心疼地听着一声不如一声清亮的哭声,从书房进了房间,看见趴被子上难过的少年。沈惟一不是撒泼打滚的性子,所以每次哭起来他都很心疼,他默默过去,抚上沈惟一后背,“惟一……”
他轻声道:“别哭了。”
再多的,也不敢说了。
沈惟一猛地起身,紧紧抱住了他,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拽住他衣衫不撒手,脑袋往他怀里钻,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哭声凄惨,好像随时都会哭晕过去。
他只能不断抚摸少年脑袋,轻轻拍着后背,像哄小时候的沈惟一。沈惟一撕声质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声音都接近破音,再哭嗓子真要坏了。
沈沛白颇为心疼道:“喜欢的。”
沈惟一哭着再三请求:“哥,你喜欢我,你喜欢我!”
沈沛白忙道:“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不能喜欢别人,只能喜欢我!”
“只喜欢你,只喜欢惟一。”
“你敷衍我!”沈惟一突然推开他,很生气地盯着他,眼睫上还挂着泪珠,楚楚可怜。
沈沛白茫然摇头,很认真道:“不是敷衍,没有敷衍。”
沈惟一哽咽啜泣道:“那你能不能娶我?”
“我——”剩下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惟一到底是有多怕他成亲?沈沛白不理解,似乎有些过分了,难道沈惟一日后也不打算娶妻生子吗?陆叔叔说在不完整的家里长大的孩子性情会与正常的不太一样,因为缺少安全感,这很正常,但沈惟一称得上是离经叛道,他叫自己什么?他从小就一口一句“爹爹”叫着,现在他要干什么?要自己娶他?
“惟一……”沈沛白耐着心道,“我没有娶妻的打算,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了。”
“我——”沈惟一顿时语塞。
是啊,说过那么多遍不娶妻,沈惟一也生怕他娶妻,但现在……现在……
沈惟一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挫败无力感。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沈懿,讨厌沈懿——”
沈沛白忽的拥他入怀,剩下的声音闷在怀里,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少年没有挣扎,乖乖地任他抱着,把眼泪都往他衣衫上抹。
讨厌吧,沈沛白想,总好过离家去住客栈。
眼泪在拥住少年的瞬间落下,积聚已久的泪水因为那一声声“讨厌”,再也憋不住无声地流下,沈沛白沉默地抱紧沈惟一,摸到后背凸出来的骨头,手不忍地上移,安抚受伤小兽似的摸摸后脑勺,喉结滚动,把剩下的眼泪逼回眼眶。
怀里呜呜咽咽的声音逐渐转小,沈惟一似乎是哭好了,扯着他衣衫擦眼睛。沈惟一很有脾气,他哥讨厌脏东西,他就非要把他哥衣衫弄脏,以此无声抗议。最后哭狠了,头疼欲裂,抱着他哥枕过的睡枕,躺床上抽抽噎噎平复情绪。
沈沛白给他盖好被子,静静退出房间,晚霞悄无声息隐去光辉,晚间风有些凉,开门的刹那凉风侵入衣衫,本就生病的沈沛白感觉头疼得更为厉害,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正闭好房门,余光瞥见一抹翠绿身影在不远处张望,踌躇不前的样子,沈沛白偏头去看,自知已经被发现的翠翠小跑到跟前,理了一下耳鬓的发,忐忑不安地问:“公子,奴婢今晚还教吗?”
沈沛白恍惚了一瞬,才想起白天说过让翠翠教沈惟一房中之事,但是现在……
他摇了下头,轻声道:“先回去吧。”
终于算是把沈惟一哄好,安静了,福伯这才过来,悄声问:“公子,厨房饭好了,你看……”
沈沛白道:“给惟一送份进房间,我的不用管。”
手指抚上自己额头,没有很烫,他找了个远离房门的位置,坐地上抱着双膝扯脚边刚冒尖的草,静静等乌云散去,等月光照抚,垂着头一言不发。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他清醒地感受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多了多久,福伯在身后说:“惟一一点没吃。”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福伯又说:“你多少吃一点,还得喝药。”
他摇摇头,仍旧一言不发,只是麻木地扯脚边的草,不知在想什么。
他想了足足一个时辰,月色从乌云后探头,照亮世间,也照亮沈家,他却始终没有抬头,仍然低头发呆。远远走来一个人影,此时问:“公子,你还好吗?”
这是一个有些低沉的男子嗓音,寻常这个时间点要么是福伯找,要么是小褚找,这个声音既不是福伯,也不是小褚,他一时竟有些想不起来是谁。
回头一看,早该回家的宋锐居然还在这里。
“是你啊。”沈沛白平静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
宋锐看了眼他湿润的眼睛,垂眸道:“我不放心你。”
沈沛白扭头,埋了下脑袋,很快抬起,笑了一下,继续扯脚边的草,道:“这么大人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宋锐看着他埋头的地方湿的一块儿袖子,问:“晚饭是不是又没有吃?李大夫说你得按时吃饭。”
沈沛白摇头,声音有些哑,“不饿。”
岂止是没吃饭,药也没喝,他继续垂着脑袋道:“日后你来这边四天,回家休息三天。跟福伯也说声,不管是沈家这边的人,还是庄子那边,只要家里有孩子的,每个月休沐日都多放两天。”
宋锐往前一步,道:“我不用多休,已经很好了。”
“没事。”沈沛白哽咽了一下,夜色里没忍住掉落一滴泪,直直打在膝盖,幸好垂头时发丝掉落几缕,正好遮挡,“你回家吧,多陪陪孩子。”
宋锐刚走,身后房门“哐”的一声打开,沈沛白无措地回头去望,沈惟一看也不看他一眼,走得飞快。
“惟一……”沈沛白叫他,“你去哪儿?”
沈惟一没有回答,高瘦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
他走得那样快,毫不留恋,沈沛白想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其实应该问“还回来吗?”
还回来吗?
这次又要去哪儿呢?
沈沛白怔怔望着沈惟一背影消失的地方,视野里紫薇花影在风中摇曳,芍药簇拥盛放,万寿菊的花瓣耷拉在一旁枯萎死去……四周鸦雀无声,轻风扫过眼前花草,大抵被反反复复的头疼折腾到意识恍惚,他好像看见幼时的沈惟一,正提着小水壶帮他浇水。
沈沛白的十五岁到二十岁,是迄今为止最不愿回想的一段日子,没时间陪沈惟一玩,更没时间照顾这些花花草草,他房间外的花草一向都是由他自己打理,不用专人负责,某天突然想起好久没给这些花草浇水,清晨走时分心看了一下,发现花草不仅没死,反而开得好好的,还如先前一般灿烂。
他以为是福伯安排了人帮他打理,也就没管,直到某天有急事回来,看见沈惟一拎着小水壶很认真在浇水,一排排浇过去,半点没落下,见他回来,还很开心道:“哥哥回来啦!”
问沈惟一浇了多久的水,沈惟一说他也不知道,他看见哥哥没浇,自己就浇了,从小耳濡目染,知道浇多少合适。
沈惟一太喜欢花了,尤其春日来临时最为开心,春季花多,翠草茂盛,沈惟一在草地上打滚,万物复苏欣欣向荣,清晨时春光明媚,他起床时沈沛白早就出门忙碌,他等着人为他束发,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出了房门看花草,风吹叶动,蝴蝶在前面飞过,沈惟一精气神满满,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张开双手到处扑蝴蝶。
偶尔扑到一只,开心得不得了,想捧着蝴蝶放回房间等他哥晚上回来看,但是蝴蝶不肯停留,从半开的窗飞走,他只好等休沐日指挥陆靖辰和大壮帮忙,捉到蝴蝶的那一瞬,世界都在他的脚下。
但沈沛白还是没看见他扑的蝴蝶,沈沛白回家太晚了,他苦着脸,很辛苦的等着沈沛白,最后蝴蝶在手上不动了,漂亮的翅膀褪去鲜艳的颜色,蝴蝶死了。
好在不开心的事情总是忘得很快,没看见便没看见吧,等到沈沛白带他出门赴宴,他又开始很高兴地放肆地笑,忧愁与烦恼通通抛之脑后,从来不记。
沈惟一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好,大多数时候即使沈沛白在家,没法陪沈惟一说话陪他玩,他也是一个人在这片天地里自己找事做,一趟趟地把布老虎们搬出来晒太阳,然后骑着四轮小车在院子里转圈溜达,偶尔跑到书房门口敲敲门,眼睛里是藏不住的笑意,捧着小老虎形状的泥叫叫吹哨,成功引得沈沛白视线看过来,他再咧嘴笑得更为开心。
然后沈沛白招招手,他宛如受到号召般立马欢快地小跑进屋,在沈沛白耳边吹,“哥哥哥哥!你听!”鼓足气吹一嗓子,等不及问,“听见了吗哥哥?”
何止是听见,这中气十足的一嗓子下去,沈沛白耳朵都要聋了,下意识捂着耳朵,甩甩脑袋,依旧觉得听声音不清晰,跟沈惟一说:“惟一去外边吹,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忙,忙完再陪你玩。”
沈惟一不依,绕着他和书案跑圈,开心地一声声吹下去,跑两圈停下,站他背后搂住他脖颈,脸贴着脸吹得特别响亮。
四时之景似乎都曾在这里度过,春和景明之时沈惟一跑来跑去钻花丛扑蝴蝶,惹一身香回屋说:“哥哥!你闻,我很香!”炎热夏季大老远跑去荷塘摘荷花,就为了在花骨朵露出来时辣手折了花跑来给哥哥念新学的诗:“哥哥,小荷才露尖尖角。”秋高气爽,旁人都在歇息,他勤快地拖着比他人还高的扫帚扫落叶堆肥,说要把哥哥的花草养得肥肥的,来年开更好看的花,扫累了,小喘着气进屋,软了骨头似的倒进沈沛白怀里说:“哥哥,你抱抱我,我好累。”于是沈沛白把他抱在怀里,轻拍后背像小时候一样哄着,边抱边看账本。
冬日风冷,书房门很少开着,但下雪时沈惟一在屋里待不住,沈沛白就给他穿得厚厚的,披上小斗篷在外边撒欢,雪花落在脸上很凉,沈惟一拍拍自己小脸,欢乐道:“下雪喽下雪喽!”雪花不小心掉进后颈,凉得沈惟一失声尖叫,沈沛白视线立马朝外望去,因为担心沈惟一摔倒或是出其他意外所以门一直开着,就看见沈惟一反手摸着后颈朝他跑来,急急地喊他:“哥哥!帮我!帮我!”
这里多久没有生气了呢?
最开始养花养小动物也很安静,后来沈惟一来了,这里才开始热闹起来,屋里屋外都充斥着童声笑语。然后沈惟一走了,沉寂两年,现在回来伤心一场,又要走。
这次还会写信回来吗?
沈沛白静静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
应该不会了,毕竟哭得那样伤心,不好哄。
沈沛白这样想。
然后就听见脚步声渐近。
然后沈惟一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野,手里还抱着一个蜂蜜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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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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