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宾客迎来送往,主家坐下吃饭已经是好晚好晚,都是至亲好友,齐聚一桌像是家宴。大家都饿的不行,尤其是小孩儿,饭菜一上桌就想动手,但不得不忍着吞口水。舅舅作为长辈,直接免了谈话,简明扼要说声祝福,宣布开吃。

沈惟一整天下来喝了太多酒,直接撑不住,先行被送回房间休息。魏子煜陪着沈沛白送客,最后只剩自家人了,也送沈沛白回房间休息。

沈沛白最后一次问:“哥,有人讲什么吗?”

魏子煜依旧耐心道:“没有。都是祝福。”

沈沛白不怎么放心,仰头看着表哥眼睛,追问道:“真的没有人讲惟一闲话吗?”

“没有。”表哥摇头。又笑:“怎么不问问有没有人说你闲话?”

沈沛白失落低头,不自信道:“肯定有嘛。”

“没有。”魏子煜坚定地告诉他,“没人说你闲话,也没人说惟一闲话,我盯了一天呢,谁敢说闲话我就揍谁,你看我今天有动手揍谁吗?”

沈沛白摇头。

魏子煜更为温柔地笑,问:“现在可以放心了?”

沈沛白紧张了一整天,这下是真放心了。于是点头。

魏子煜推开房门,道:“现在,去见你的新娘吧。”

新娘还穿着喜服,最外层都没脱就躺下休息,听见门口声音爬起来坐好,睡眼惺忪地看着门口笑。

沈沛白红色束发带被新娘摘下,长发也散落在背,新娘低头微笑,用额头碰碰他的额头,抱着他一同躺下,为两人盖好鸳鸯锦被。

沈沛白捏捏沈惟一的脸颊,说:“外衣不除能睡得着?”

沈惟一困倦道:“能的,不除嘛哥,就这样睡,我好开心。”

这嫁衣才穿一天,沈惟一还没穿够,想多在身上留留,睡觉也得穿着睡。

被子都是新的,也就按照习俗滚床时魏鸣来滚过,其余再没人碰,屋内红烛高照,红被与烛光映得人脸颊红透,沈沛白再捏捏沈惟一的脸,说:“好,不除。”

热闹散去,沈家恢复宁静,静到能听见彼此心跳和耳畔呼吸,他们在这样的安静氛围里相拥很久,很久很久。

沈惟一因醉酒头疼的症状好一些了,忽然亲吻沈沛白额头,撒娇道:“哥啊,其实我刚才有一点没吃饱。”

沈沛白还在回想白天的热闹,有些出神。闻言便问:“那你现在要不要再去吃点?”

沈惟一眼都没睁,道:“不用了,回屋后魏鸣给我送了糕点来,现在饱了。”

沈沛白轻轻一笑,问:“刚才为什么没有吃饱?”

沈惟一嘟囔:“太多人了呀,有表哥一家,念念姨一家,还有大壮福伯,小孩子还多,一下子好几十个人一同吃饭,他们时不时就会跟我讲话,我又不能不听,这一听,嘴就给耽误了,吃得少。”

沈沛白问:“今天喝那么多酒,还难受得紧吗?”

沈惟一道:“现在不难受了,好着呢。”

沈沛白再问:“脑袋可有不舒服?”

沈惟一道:“没有,好着呢。”

夜已深,该休息了,何况沈惟一昨晚过于激动一晚上没睡,沈惟一小小声道:“哥,我有点困,昨晚太开心了,根本睡不着,一个人在我房间那边笑了一晚上。”

沈沛白拍着他后背,哄道:“好,睡吧。”

其实沈沛白也一晚没睡,他太紧张了,完全不知道今日婚宴会是什么模样,想过有人谩骂,想过出乱子,想过被人嘲笑,总之一切消极的结果都做了预想,唯独没想过这么顺利。

成亲前表哥教他驾马,他刚上去就吓得不行,他怕高,从小就怕,但娶亲都得驾马,表哥就先背着他出去走走习惯高度,不断安慰他上马也就跟表哥后背差不多高,并且表哥随时都在身边,完全不用担心安全。到时候还害怕,就想着他是去娶沈惟一的,看着沈惟一,就不会太害怕了。

宋锐也告诉他不要看脚下,只管看远方。

念念姨身体不好,但每天都往沈家跑好几遍,和舅母一起给他和沈惟一出主意,纠正错的摆设安排。

这场婚宴这么顺利,真得感谢长辈朋友们相助。

沈沛白轻轻笑着,拍沈惟一后背哄睡的动作渐渐慢下来。

难以想象,他们真的成亲了。

在枝繁叶茂的深春,他们成亲了。

成亲好像没那么可怕,一切都自然而然,收获不少祝福。兴许有人看笑话,但管他呢?今日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已成婚,做什么都可以光明正大,他也终于有理由留下沈惟一,不许他乱跑。

从前边境缺人,怕沈惟一一走了之,自己害怕离别,用身体在讨好,再怕误沈惟一前程,怕极了再次分离,他没有很坚强,他自小喜欢退缩,他总犹豫不决,对待情感很不坚定。

成亲前夕按照习俗他们不能见面,他独自待在自己房间很是紧张,表哥来陪他,一直宽慰他。表哥问他怎么突然同意婚事?问这里面有没有超出亲情的爱?问会不会后悔?

他不会后悔,他怕沈惟一后悔。

从来都是这样,他怕这场不守规矩的婚事伤害到沈惟一,他怕别人对沈惟一指指点点,怕沈惟一出去抬不起头,怕感情无法长久,怕沈惟一生父再来抢人,怕误沈惟一前程……他可以不要脸面苟且,也豁出去拿身体留人,他不要爱,要沈惟一。

要考虑的太多,唯独没考虑这里面是不是有爱。他不能再犹豫,也不能再躲避,因为他的犹豫不决伤害的不止是他自己,他不是在为沈惟一好,他是在折磨沈惟一。

离不开人的,一直都是他。

成亲吧!如沈惟一所说,把彼此困在一起,以后不管什么事都一起承担,他们早已融进彼此生命,不分你我。

似有心灵感应,静谧中沈惟一突然甜蜜地笑出声来,抱他更紧,在他耳边讲悄悄话:“哥,我们真的成亲了呢。”

说好睡觉,沈惟一还没睡着,心跳砰砰砰的,好开心。说着把脑袋靠更近一些,鼻尖碰着鼻尖,歪头唇瓣摩挲唇瓣,彼此呼吸都洒在对方脸上,想彼此融为一体。沈惟一声音也黏黏糊糊,听来欢快:“成亲成亲,哼哼,我成亲了。”

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

第二晚,沈惟一白日里提前讲了晚上要补上洞房,沈沛白点头答应。

到了天黑,沈惟一沐浴好回屋,就见沈沛白穿上了那套多年前他亲手缝制的嫁衣坐床上等他。

款式老旧,不如昨日两人穿的华贵,但穿在他哥身上一点也不土气,反而精致。

“哥……”沈惟一眼睛都直了,过去摸摸袖子,翻翻衣襟,理理长发,还想顺手给他哥盖一顶红盖头,“怎么突然想起穿这件?”

沈沛白道:“都缝制好了,得穿啊。”

成亲日就想穿这套,毕竟是沈惟一亲手做的,但只有一件,穿这件就和沈惟一的不搭,只好今晚穿了。

“哥等我一下!”

沈惟一迅速翻箱倒柜给自己找出一套红色衣裳换上,一想到接下来要做什么就心急火燎胀得很,飞快扩好准备。

昨晚两人都太累,今晚可不累,精神满满,足够折腾到天亮。沈惟一抱着他哥后背轻轻将人压下,目光温柔地注视身下之人,屋内“囍”字还在,红烛映照,配上这身红衣,今晚也像新婚之夜。

沈惟一低头在沈沛白唇上一啄,一啄再啄,把整张脸都亲吻一遍,声音都变柔情似水,足够动情,缓缓进入,一点不留。

“哥,你终于属于我。”

束发的红绸子解下,缠在沈沛白手腕打上好看的结,沈惟一不住亲吻那手腕。沈沛白只剩下喘息,眼底弥漫意乱情迷的红,喜服松松垮垮的搭在肩上,欲脱不脱,沈惟一喜欢看他这样,特意脱成这样,多看一眼都像春. 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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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湿乎乎地黏在脸庞,两人都大汗淋漓,年轻人的精力旺盛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把人翻来覆去折腾,宛若一块香喷喷的骨肉,骨头都不放过,啃咬得一口不剩。

刚分开嘴巴,沈沛白有了说话机会,喘道:“轻一点……轻着弄……”

沈惟一听着:“亲着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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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沛白累得气喘吁吁,眼神都快涣散,大脑空白一片,依稀能感觉到有人抱着他去清洗。

等清醒过来,身上已经换了干净里衣,清清爽爽,身体除了疼痛没有其他不适。

他好像被人抱在怀里,枕着那人胳膊等心跳平稳,然后额头被人亲了一下……一下……再来一下……

那人珍视地轻吻着他,不睡觉,光亲他,怎么也亲不够,好似他是那人珍宝。

呼吸间闻到的熟悉气息属于沈惟一,香香的,很干净,他放心地卸去所有力气坠在沈惟一怀抱,前所未有的感到安心。

他叫了一声沈惟一名字。

沈惟一暂时停下亲亲,听他讲话。

“明日我想休息一早上,你去替我看货可以吗?”成了亲的沈沛白总算学会依靠爱人,展示柔软,“其实每次被你弄完,第二天我都腰疼,很难受。”

尤其还要出去会客,腰疼,肚子也疼,如坐针毡,还要表现的若无其事,让自己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

“今晚这样,明早应该会起不来,我不想逼自己了,我要休息。”

他终于说他要休息。

沈惟一立马应道:“好,我等会儿收拾收拾就去。”再在爱人额头亲吻两次,唇角始终有温柔笑意,“马上天亮了,哥快睡会儿。”

沈沛白被折腾得狠,很快入睡。沈惟一撑着下巴看他哥睡颜,眼睛都不舍得闭。到点了,要出门,轻吻下他哥发丝,用最轻的语气说着悄悄话。

“我。出。门。啦。”

检查完货立马回来,沈沛白还在睡,沈惟一继续支着下巴看他睡颜,笑意深深深入眼底,继续说着悄悄话。

“我。回。来。啦。”

看账本也要把凳子搬来床前,轻轻握着沈沛白发丝,沈惟一看几眼账本就要看一眼他哥,心里美得不得了。

沈沛白困倦道:“这样看,账本到午时也看不完吧。”

“嗯?”沈惟一疑惑抬头,沈沛白眼还没睁,说话声音也极轻极轻,像是还没睡醒。

沈惟一笑道:“能看完的,有分寸。”

说完干脆做好标记合上账本,趴床边看着他哥,把玩垂散在枕边的长发,在人耳边轻声问:“哥饿不饿?我叫人炖了参汤,端来喂你喝呀?”

气息喷洒在耳朵痒痒的,沈沛白终于睁眼,带着困意道:“有点饿。”

沈惟一放下头发,伸手去扶:“那我扶你起来。”见他哥眉心蹙了一下,连忙问:“哥是疼吗?”

沈沛白说:“腰疼。”

沈惟一给他轻轻揉着后腰,“那哥别出门了,继续好好休息。”

沈沛白自嘲一笑:“那不真成废物了。”

沈惟一反驳:“哪里就是废物了,我乐意伺候我哥,巴不得一天使唤我千百遍。”

沈沛白捂着肚子被戳痛的地方揉揉,不用看也知道那里已经变得青紫,昨晚的沈惟一太疯狂了,一直嚷嚷要把他肚子弄大,而到后来他的肚子也果然不再平坦,似有坚硬烙铁混着嘈杂水声一直戳他肚皮,他害怕到极点,不得不捂住肚子让轻一点,但沈惟一听岔了,以为让亲着弄,因而一直亲他,所有求救声都被堵住,造成现在这样浑身散架般的痛感。

沈惟一还在说:“哥你记得我小时候说过的话吧?我们到了七老八十我还要伺候你,拄着拐也要推你出去晒太阳。”

后腰被揉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沈沛白道:“别贫了,我真要废了,成个婚后日上三竿才起,人家会说闲话。”

沈惟一继续揉,腾一只手捏捏肩捶捶背,道:“怎么可能嘛,哥你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

福伯亲自端来参汤,笑眯眯道:“醒了?喝了汤再睡会儿?”

起来也没什么事,成亲前就把庄子转给表哥,沈沛白现在日常事务也就是帮着表哥管管清州事宜,相比以前劳累,现在简直是轻松多了。

沈沛白道:“得出门,不能睡了,下午还得去看看铺子。”

福伯笑道:“好不容易闲下来,怎么不再歇息歇息。”

沈沛白有些不好意思:“我都歇成废人了,再不出门,只怕外面又过一年都不知道。”

沈惟一觉得他夸张,道:“怎么可能嘛,日子很慢,没那么快。”

沈沛白以前就是把自己逼太狠,好不容易能轻松点,还觉得不自在。到了饭点,不见魏鸣身影,不禁问:“魏鸣呢?又去找朋友玩了吗?”

福伯说:“今早荷塘起了花骨朵,他看见了,算着时间说要邀请朋友来赏,这会儿还在荷塘研究哪里适合摆宴。”

这沈惟一熟啊,二话不说去帮魏鸣。但现在,得去把人叫回来先吃饭。

福伯推沈沛白到前厅,两人走得很慢很慢,阳光下福伯影子也不再挺拔,有些佝偻。沈沛白再次意识到福伯年迈,早该休息。

“福伯身子还好吧?前几日婚宴,累着你了。”

“我还行,身体不错,就是年龄上来,不服老不行。”福伯走路已经不如年轻时候健步如飞,但比同龄人稳当,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还能干上十来年。

沈沛白劝道:“该休息了,别太劳累。”

福伯道:“我啊,跟你一样,闲不下来。”

儿女都成家立业,老婆子也不在,真要闲了,还不知道干嘛。

他劝沈沛白:“沛白,你跟我不一样,你还年轻,多出去走走,山川风景四时惧美,以前出去是为生意,现在闲了,多去为自己而活,惟一也会很开心。”

沈沛白犹豫:“他会想出去四处走走吗?”

福伯肯定道:“惟一不是喜静的性子,爱玩,与你一同出游肯定比整天待在家里更开心。”

于是沈沛白找了时间与沈惟一商量:“沈惟一,我想出去走走,你去吗?”

沈惟一笑道:“好啊,哥想去哪儿?我收拾东西。”

看这架势立马就能走,沈惟一想走。

沈沛白估摸了下庄子的活,他不在一个月也可以,至于沈惟一的活交给大壮也行,正好锻炼锻炼大壮,给表哥多培养一个值得信赖之人。

沈沛白道:“随便哪里都行,福伯说我该放松放松。”

“哥早该放松了。”沈惟一笑容灿烂,“这样吧,我来安排,哥只管跟着我便是。”

“好。”

经过魏鸣同意,他们开始踏上游山玩水的旅途,最先去往邻近的临溪,找客栈放下包袱,先去附近找吃的。

路过一家炖猪蹄,沈惟一想吃炖猪蹄,他们就进去吃一吃,不吃饱,留点胃口出来继续逛。

集市有卖小瓷器,挑挑拣拣,选好几个好看的买走,沈惟一把包袱往后背一甩,继续推着他哥漫步,找一家闻名当地的烧瓷店一起烧陶瓷。

别人家都烧精美的小瓷碗茶盏,再不济也是小巧精致的小鸟儿小鱼之类的小玩意儿,跟泥塑一样,沈惟一倒好,偏要特立独行烧拨浪鼓,沈沛白拦都拦不住,只得跟他一起塑形,四只手一起,耗费一个下午,最后弄出来一个四不像,又丑又笨重,一点也不如拨浪鼓轻盈,因为这事,沈沛白没少嘲笑沈惟一。

天晴了他们去村落看落日,群山巍峨,太阳从山与山的缝隙间落下,稻田与日落辉映,鱼跃水面,波光粼粼。

沈惟一想捞鱼,他们便天亮后再来,期间沈惟一离开一会儿,再回来,身后村民带着叉子在岸上等,沈惟一迅速捞一网上岸,沈沛白才知道他们要烤鱼吃。

巴掌大的小鱼,刺都没多少,但烤好后沈惟一还是仔细挑了挑刺才把鱼肉喂给沈沛白,沈沛白一开始不好意思,后面也慢慢习惯。

临溪人爱吃酸,有一家食肆以各种酸做菜,号称“天下之酸只在临溪”,他们慕名而去,各种酸点一遍,沈沛白不敢轻易尝试,就由沈惟一一道道试过去,沈惟一试时龇牙咧嘴不要,捶胸顿足不要,两眼一闭眉头紧拧不要,什么时候微笑了,沈沛白才敢尝试那道菜。

也有被戏耍的时候,沈惟一故意憋着,表情激动地指着那道菜,沈沛白一尝,差点吐出来。沈惟一哈哈大笑,头都快折过去,下一道继续使坏,还满脸真诚说这道菜没有很酸,沈沛白看出他把戏,还是尝了一下,如愿看见沈惟一得逞灵动的笑。

过两日食肆有吃酸比赛,一等奖品是只乌骨鸡,可以带回家炖汤喝。作为报答,沈沛白叫沈惟一去。刚开始沈惟一乐在其中,酸菜酸鱼酸笋酸豆角酸白菜不在话下,渐渐出现酸蒜酸辣椒酸姜,咬一口辣到怀疑人生,两人都没料到临溪的酸还能这样弄,沈沛白夺过筷子不让继续吃,沈惟一坚持不懈换双筷子继续吃,最后辣到脸都变得红彤彤,成功比过当地人赢得那只鸡,两人回了客栈就烧水杀鸡,晚上多一碗热气腾腾的乌骨鸡汤喝。

半月过去,转移地点到南渡,乘舟泛游开山大峡谷,水面平静,山水相连,手往水里一伸,冰冰凉凉,好不惬意。

船只经过峡谷中央,上有一点山石相连遮天蔽日,很快通过重见天日,风景优美,豁然开朗,流连忘返。

快到一月之约,也到沈惟一生辰,他们回了清州,与魏鸣一道过生辰。

沈惟一二十七岁。

听说他们回了清州,陆靖辰上门拜访。一大早沈沛白就感觉不对劲,睡意朦胧掀开被子,看见个圆圆的脑袋。

“沈惟一!”

困意瞬间清醒,“大早上的,你干嘛?”

沈惟一手指粗糙,嘴唇内里却很软,手和嘴配合着,沈沛白顿时没了劲儿反抗。

有人敲门。沈沛白推开沈惟一坐好,就听见陆靖辰声音:“沈懿哥哥,还未起吗?我听说你们回了清州,来蹭饭吃。”

沈沛白慌乱不已:“辰辰啊,稍等,马上!”整理衣服,推开沈惟一,边道:“起来,辰辰来了。”

沈惟一不悦的道一声:“陆靖辰,进来!”

“你——”沈沛白根本来不及制止,只好门响的瞬间用被子把腿心的脑袋藏得严严实实,对上陆靖辰略显疑惑的眼,强装淡定道:“辰辰,你先出去等一下好吗,我马上——”

陆靖辰更加疑惑,隔着若隐若现的帘子张望,“怎么了沈懿哥哥?不是清清叫我进来的吗?他人呢?”

沈沛白隔着被子拍沈惟一脑袋,要他别捣乱,强装镇定对陆靖辰说:“马上出去,辰辰先去喝杯茶歇歇。”

沈惟一抽空道一句:“不准走!”

沈沛白打了一下沈惟一肩膀,隔着被子根本不痛,反而遭到报复似的越嗯嗯越深。

“清清?你躲哪儿呢?”陆靖辰跟他俩熟,也不是没来过他们房间,当下便在房间找,边找边问,“你什么意思?叫我进来不见我。”

突然听见一声闷哼,似乎是沈沛白没忍住。陆靖辰再迟钝也懂得这声音什么意思,捏紧了拳头,咬牙道:“沈惟一,我出去等你和沈懿哥哥。”

待房间门合上,沈沛白一把掀开被子去抓沈惟一脑袋,“你是变态吗?停——”又是一声嗯嗯,沈沛白无语凝噎。

左右沈惟一是不会停了,沈沛白只得央求:“快点,辰辰还在等。”

匆匆洗了把脸掩盖脸颊红晕出去,就见陆靖辰双手环抱,坐客厅满脸黑气。沈惟一推着沈沛白进去,坦坦荡荡坐下,毫不客气问:“说吧?什么事?”

自两人一进屋,陆靖辰目光就一直紧盯沈惟一身上,满脸怨气,咬牙恨恨道:“我刚才说我来蹭饭的时候你做什么去了没听见?”

沈惟一恍然大悟:“说过了呀?太忙了,没听见。”

“闭嘴沈惟一……”沈沛白尴尬不已,恨不得把沈惟一嘴给缝上,“辰辰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

陆靖辰看在沈沛白面子上转换笑脸,乖乖道:“都可以,听沛白哥哥安排。”

陆靖辰来是为报喜,他阿爹前几日动了几下,想是很快能醒,靖午有了孩子以后重心放在小家,陆靖辰会更忙碌,后续如何安排特来问问意见。

几人聊几句家常,陆靖辰知道该怎么做了,满意离去。

沈沛白这才有时间叫沈惟一回书房量高,柱子上靠底端的痕迹已经铺满岁月的痕迹,沈惟一端端正正站直在上面刻下二十七岁的刻痕,揪魏鸣到柱子前站好对比相同岁数时两人身高,魏鸣数了数刻痕,数到自己这岁数时对比一下现在身高,有些失望自己长得不如沈惟一快。

沈沛白只得安慰:“已经比同龄孩子都高了,不用跟惟一比,他这身高在清州就很突兀。”

沈惟一得意:“突兀怎么了?这叫出众。”

魏鸣坏笑,使劲一跳,跳沈惟一背上要背。沈惟一接住他,原地转了几圈,给魏鸣转得晕乎乎的下来,撑着柱子说要吐。

沈惟一早上还没完事呢就被陆靖辰打断,今日他生辰,必然要让自己爽快爽快,当即打发走魏鸣回房间胡闹。

晚上魏鸣来敲门,沈惟一开的。

“什么事?”

“我要出去玩,你们跟我一起。”

沈惟一很快给了大袋碎银,说:“叫你朋友一起逛夜市,你请客。”

魏鸣道:“你们跟我一起啊。”

沈惟一:“忙着呢,明天跟你去。”

魏鸣:“有什么好忙的!”

沈惟一笑:“你阿爹腰疼,我给他揉揉。”

“腰疼?”魏鸣顿时紧张,“那我看看啊,要不要请大夫啊?”

“不用,我揉揉就行了。”沈惟一赶人,“赶紧走,晚上早点回来,到时候来门口敲敲门告诉我们你回来了就行。”

“哦……行吧。”

沈沛白三十七岁。

刚说希望家里一切安好,第二天魏鸣就出去惹了祸。

沈惟一在给花草浇水,魏鸣在进口处探头,偷偷招手,小心又谨慎:“小爹,过来。”

“小爹?”沈惟一没忍住笑,提着浇水壶过去,“说吧,又惹什么事了?”

“没什么……”魏鸣挠头,声音越说越小,“我把人家打了……带陆靖午和陆靖晚一起打的……”

“你带那俩龙凤胎打架?!”沈惟一声音都透着惊慌失措,“有没有伤到哪里?”

魏鸣摇头:“没有。”

魏鸣也是苦恼,那俩人从小就打起架来谁都不认输,陆靖晚姑娘家家还非要跟他们一起打,拦都拦不住。尤其那俩人互相不服气,陆靖午觉得陆靖晚多打了一拳,陆靖晚不服陆靖午比她多踢一脚,都没打了,这两人还偷摸回去一人来了一拳一脚,好嘛,又打起来了,魏鸣拖都拖不走,只好加入混战。

沈惟一立马在魏鸣身上摸摸,仍不放心问:“真的没事?”

魏鸣摇头:“真的没事。那人不敢打我们。”

沈惟一这才问:“为什么打架?打的谁?”

魏鸣道:“大家都叫他武子。我们路过,他挑衅我,说我是魏家不要的,丢给沈家的。”

还对魏鸣动手动脚,说他长得真丑,跟沈懿一样丑。魏鸣长相确实是有几分像沈沛白的,说他可以,说阿爹不行,况且武子嘴贱,还说了很多贱话,本来想自己打武子一顿让他长长教训,但是陆靖午和陆靖晚也挽袖子就上,他们就三个人一起打了。

“武子啊?那没事了。”沈惟一松一口气,“这次我都不用替你背锅。”

魏鸣攥着衣角,紧张问:“阿爹不会生气的吗?”

“当然会。”沈惟一暗笑,“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沈惟一在心里说:打得好。

面上该教育还得教育:“以后不准打了,不能冲动,知道了吗?”

“嗯嗯。”魏鸣连连点头,难得乖巧,“沈惟一,昨夜下了雨,水涨船高,我们去捞鱼吧。”

“哈?”沈惟一吃惊,“刚替你瞒下这么大的事儿,就沈惟一了?”

魏鸣露牙微笑,抱着沈惟一胳膊撒娇喊:“小爹~”

沈惟一揪着魏鸣脸颊提进屋,道:“哪儿也不许去,在家面壁思过几天。”

“……哼!”魏鸣还是老老实实去面壁思过了。翻出自己小时候的玩具,吹吹小风车,墙上小风车的影子也转啊转,宁静祥和。

他永远不会告诉沈惟一这次打架的主要原因。

从小刚开始记事时,就常听亲爹说亲爹有个弟弟,他得叫舅舅。还有个弟弟,他得叫小舅舅。

懿懿。惟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人的名字就跟甩不掉的尾巴一样常常在耳边响起,每次听见这俩名字魏鸣就拍耳朵,他还不会说话就先记住了这两个名字,有时是曾祖母在念叨想念,有时是祖母和祖父在商量什么时候去看看他们,听说他们在的地方叫清州,有点远,没法经常去。亲爹更是看什么都会想到大舅舅,背着他出去玩,有意无意就会说:“小时候我也经常背着你大舅舅在这边玩,大舅舅出门少,看什么都稀奇,还不好意思说,我就故意走很慢很慢,每个小摊都看一看,什么都给他买一买。”

有好吃的,也要算一算食物送到清州还能不能吃,能吃就太好了,赶紧包好送一份去清州,时刻记得清州有两个弟弟。

是以,魏鸣从小就知道他还有两个家人不跟他们住一起,在对他来说很遥远的清州。

他从小就把沈懿和沈惟一当家人,所以武子说他是魏家不要丢给沈家的他才不会生气,两边都是家,两边都是家人。虽然小时候的记忆不怎么多,但每次见大舅舅和小舅舅,他都好开心,他们会给他带很多清州才有的玩具和好吃的特产,逢年过节会写信,会寄礼物,会问他长多高了,有没有认真吃饭。大舅舅腿脚不便,但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充满爱意,笑容总是很温柔,哪怕他七八岁了很大了,也可以跟大舅舅撒娇要抱。跟小舅舅嬉闹游戏,小舅舅从来不生气,还会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跟亲哥一样。

至于武子,爱说便说,他又不在意。这不是打架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武子嘴巴贱,说沈惟一配不上沈懿,他们在一起真恶心。然后魏鸣和陆靖午和陆靖晚就都怒了,不约而同发自内心要给武子一顿教训,不然谁家好孩子十几二十了还打架啊,并且陆靖午还是当爹的人了,一点也不稳重。

事后他问那俩龙凤胎为什么也打架,那俩人说他们从小跟着惟一哥哥一同长大,惟一哥哥就是他们亲哥。有时候陆靖辰和阿爹阿娘都管不住他俩,就沈惟一能管住,明明沈惟一自己那会儿也还小,就能一手揪着他们耳朵一边一个把他们逮回家,还不让他们玩屎。用他们的话来讲就是,沈惟一一个人操了他们阿爹阿娘该操的心,把他们三兄妹管的死死的,坏脾气坏习惯都被迫改掉,好多时候他们不爱沐浴,但阿娘一句等会儿要跟惟一哥哥告状,他们就会争相去洗。

魏鸣双手撑地,身体后仰,两脚随意交叠在一起,心想那俩龙凤胎回家后会怎么解释打架的事呢?

只怕陆靖辰也不会知晓原因。

这是他们三个人约好的秘密。

到了晚上,门被推开。魏鸣吃惊这会儿能是谁来,就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

“阿爹?”

沈沛白提着食盒送宵夜来,柔声问:“今晚外边热闹,怎么不见你出去玩?”

魏鸣乐呵呵道:“太吵了,我闭关修身养性呢。”

“这么巧吗?靖午和靖晚也在闭关修身养性。”沈沛白轻笑,“闯祸了?”

“没有……”魏鸣抱着沈沛白撒娇,“不是很大的祸,小爹已经骂过我了,阿爹就不要问了。”

沈沛白打开食盒拿吃的,魏鸣好奇问:“小爹不是说不告诉阿爹吗?”

沈沛白解释:“我刚刚去找辰辰,正好看见他训人,回来买了宵夜,就听说你一晚上没出去。”

说到这里,沈沛白又笑了一下:“你哪儿能是闲得住的人,这分明就不寻常。”

好嘛,这样发现的,魏鸣无话可说。

但沈沛白也果真没再询问事由,只关切几句有没有受伤之类,见他身上好好的,才放心回去休息。关于教育,沈沛白还是很相信沈惟一,既然都罚面壁过了,魏鸣也是知错会改的孩子,多问也无益处。

……

清州入了冬,刚下初雪,大将军高啸玄来了清州,在东风楼约见沈惟一和沈沛白,沈惟一瞒着沈沛白一个人去。

将军站在窗前看冰层下的河流缓缓流淌,远处山峰层峦叠翠,不禁感叹:“清州,是个好地方啊。山清水秀,难怪你爱这里。”

大将军转头问:“沈公子呢?”

沈惟一戴着虎头帽在窗户的另一侧看山,闻言问:“大将军今日到底约的是我还是我哥?”

大将军拍打沈惟一后背,笑道:“警惕心这种重,怕我找他麻烦?”

沈惟一不搭话。

大将军又道:“沈惟一,你对裴相的偏见别牵扯到别人,我跟裴相不一样。”

见沈惟一还是不搭话,大将军只好解释:“别担心,真的只是路过,想见见让你这般舍不得的究竟是何人罢了,大喜之日居然把我的贺礼拒之门外,这种事亏你做得出来。”

说来有缘,高啸玄年轻时家道中落,为谋前程只身前往天崇,认识迷路的顾鸢,一同北上,途径清州已身无分文,活下去都是奢望。或许命不该绝,穷途末路时正好遇一人在关口放银子,他紧随其后,取了东面银两,顾鸢取了北面银两。有了去往天崇盘缠,此后参军报国,年少成名,得封镇国大将军,所到之处平战乱,除匪寇,人心所向。

后来知晓放银子之人是沈家管家,而到了北方边境认识的沈惟一,刚好是沈家公子的弟弟。婚事传至天崇,高啸玄没被邀请也派人送贺礼,既为沈惟一,也为沈懿。

想起自己被退回去的贺礼,大将军也是哭笑不得,道一句:“也就你敢。”

“……”

沈惟一有一瞬心虚,尴尬道:“事实是我拦得对,宁肯杀错不肯放过,那个老不死的居然还真敢送东西来恶心人,幸好我哥不知道。”只恨当年那刀不够深。

大将军知晓沈惟一本意不是拦他,也不计较,大度道:“行了,是有正事,陛下嘉奖,我领命送赏而已。”

沈惟一手一摊:“给我就行。”

大将军道:“那不成啊,受赏的是沈懿,而非沈惟一。”

战胜后朝廷一直在忙着安葬死在边境将士的遗骨,再是照顾他们家人,国库因为战乱已经虚空,到现在才封赏为此做出巨大贡献之人,首先便是清州沈懿。

大将军道:“清州沈家的两兄弟美名都在朝堂之上传遍了,一个不要命,一个不要钱,一个奋不顾身差点战死在异乡,一个大散家财险些病死于家中。你既不要封赏,陛下体恤沈懿辛苦,称赞大义,不可不赏。”

沈惟一这才道:“我哥不喜欢和天崇来的人打交道,给我吧。”

沈惟一摊摊手,颇有些耍赖意味:“我哥不会见你的。”

卷帘晃动,来人禀告:“将军,沈懿到。”

将军挑眉:“这不就来了?”

“哥?”沈惟一急了,想也不想就要送沈沛白出去,“哥别来这里,我送你回去,我马上就赶他走。”

沈沛白挡住沈惟一的手,说:“你先出去。”

沈惟一不放心,杵门口不走,沈沛白笑了一下,道:“没事。”

沈惟一不情不愿离开。

头一次见面,该打个招呼,沈沛白掌心向下,双手叠放于胸弯腰作揖,道:“我家惟一年幼,承蒙大将军照顾,多谢。”

大将军扶他起来,道:“沈惟一挺乖的,没惹过麻烦。骁勇善战,是个好苗子。”

忽然想起沈惟一脑袋上戴的虎头帽,大将军笑道:“二十岁沉稳如三十,临三十重回二十。也就在你身边,他能做回孩子。”

沈沛白礼貌疏离道:“一直就是孩子,我养大的。”

听出他的谨慎,大将军道:“不必担心,我不是来把他从你身边抢走。沙场无恙,百姓安居乐业,沈惟一不必回到沙场。”

话音一转,大将军紧接着道:“事实上真有战事你也会放他去吧?”

沈沛白笑问:“将军何出此言?”

“城墙外,我看见你了。”大将军道,“你若不愿,当时便可以把沈惟一抢回去。”

沈沛白道:“事实是我抢不走。”

大将军好奇:“你看见他了吗?”

沈沛白回:“没有。”

那日出发将士太多,都穿着同样的服饰,沈惟一被挤在中间随着人群往外走,沈惟一没看见他,他也没看见沈惟一。

大将军惋惜道:“那很遗憾,他去了边境好多次都差点死掉,你险些再也见不到他。”

尤其最后一次受伤伤及头颅,很是危险,边境条件不够,不敢轻易开刀引血,裴相还不许沈惟一回天崇,一二来去耽搁,留了后患。

念此,将军关切问:“他脑袋还好吗?可有麻烦?”

沈沛白道:“目前一切安好,多谢大将军惦念。”

李大夫会定期登门给沈惟一做检查,偶尔有小小失明,沈沛白也会在家好好照顾沈惟一,暂无大碍。

沈沛白问:“一直很好奇,先前与将军书信问及惟一在边境可有受伤,将军为何骗我说惟一没事呢?”

将军无奈一笑:“你的信与他的信前后脚一起到,他信中说他哥哥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若是因为我的坦诚导致他哥哥有什么意外,那我就是罪魁祸首,他要去天崇找我拼命……我能怎么办?”

原来是这样,沈惟一居然也寄了信。沈沛白抱歉道:“惟一不懂事,将军多见谅。”

“没事,都过去了。”将军招招手,有侍卫掀开红布,一尊御赐金狮映入眼帘,“本应送去沈家,奈何你要低调,只好来这里见面。”

沈沛白如实道:“当时所为不为求赏。”

将军开玩笑问:“陛下嘉赏,你敢不收?”

沈沛白道:“皇恩浩荡,自然是要收的。”

但这东西搬回家也是麻烦,沈沛白不想张扬,既不想路人看见纷纷登门拜访徒增烦恼,也没想好弄回家后放在哪里,着实苦恼。

“另外还得麻烦大将军一件事。”

沈沛白收下奖赏,紧接着道:“惟一说当年吃过丞相大人九十五个肉包子,三顿好菜,七顿剩菜,折合银两已两倍放于箱子中,烦请大将军返回天崇之时还给丞相大人,我和惟一都感激不尽。”

他往外叫了一声宋锐,宋锐立马带人抬箱子进来。将军轻笑,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沈惟一的意思?”

沈沛白道:“是我们的意思。”

将军合上箱子,感慨无限:“朝中上下都对裴相恭敬有加敬而远之,敢这般羞辱他的,全天下只有你和沈惟一。”

沈沛白面不改色道:“应该的。”

将军以为自己听错:“应该的?”

沈沛白解释道:“惟一说,他被丞相打过脸,很疼。”

高啸玄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当初沈惟一被相府的人押去丢给他时脸肿得跟猪头一样,万万没想到是裴相亲自打的。

沈沛白想走,道:“知府大人已备好酒菜候着将军,惟一还在等我,就不与大将军闲聊,将军吃好喝好,回途顺利。”

宋锐进来送沈沛白出去,刚走出两步,听见将军说:“当年战乱,裴相特意嘱托我留意沈惟一性命,若非如此,刀剑不长眼,前去送死的人里可能就有沈惟一。”

沈沛白问:“将军这是何意?”

将军道:“裴相病了。”

沈沛白语气淡漠:“与草民无关,草民并不关心。”

将军还想挽留,替裴相说话:“人到老年,开始忏悔没有给儿子关爱,还赌气送他上沙场。”

沈沛白想笑:“怎么着?让沈惟一回去替他请御医?”

“沈懿,不用这么敌对裴相,裴相其实也关心过惟一。”将军心中有一丝不悦,替沈惟一生父解释,“出征之日,马立城墙下,裴相匆匆赶来,把沈惟一性命托付于我。说实话,那小子是被人踢进军营的,裴相不去城墙下拦,我只会当是犯了错的罪犯上沙场将功补过,甚至危急关头会踢他走在前面挡刀,根本不会知道他是裴相亲儿子。”

沈沛白心绪被拉回多年前的天崇,他好不容易赶到天崇却得知裴相要把人送去边境的恐慌与无奈,他深知那里危险,沈惟一从来没有正经训练过,去了也是送死……

沈沛白垂眸,似是叹息:“将军怎么就没想过,一个能亲手送儿子上沙场前线送死的人,又怎么会良心发现要嘱托将军照顾沈惟一。”

将军拧眉。确实没想过,经这么一提醒,想起裴相从来不过问沈惟一状况,连主动告知裴相人还活着裴相也只是淡淡嗯一声,漠不关心,这么些年也从未关心沈惟一过得好不好,沈惟一受伤,相爷还是漠不关己的姿态,压根没想过沈惟一很可能会遭遇不测回不来。

将军摸着下巴,思忖过后颇感兴趣问:“你威胁裴相了?”

沈沛白自嘲一笑:“草民哪儿敢。”

将军走后沈惟一偷偷告诉沈沛白:“其实那年我动了谋反的念头。”

那年那年,先是说要杀了丞相,现在又说那年还有谋反的念头,一个比一个吓人,吓得沈沛白瞬间捂住他嘴,慌张的四下张望。

“你疯了!这种话也敢说。”

沈惟一也慌了,疯狂摇头,虎头帽上的小球也跟着摇,小声道:“没告诉别人,就只是一想。”

沈沛白没好气道:“不准想。”

沈惟一就笑了。

“不想了,幸好没想。”

沈惟一忍不住问:“哥,你很讨厌权势吧?”

沈沛白气消了一些,道:“也还行,不如做个普通老百姓自在。那种恶意用权势压人的就很讨厌,我不想跟那种官家有来往。”

沈惟一点头:“我就知道。”

沈沛白问:“知道什么?”

沈惟一答:“用权利留不住你。”

沈沛白冷了脸,停下来质问道:“你有那种想法,是因为我?”

眼看人又生气,沈惟一蹲下来着急忙慌解释:“哥你别生气,我早没那种想法了。都怪那个人,用权势压人,给我压得死死的毫无办法!当时我可绝望了,就想着要是某天我能坐的比他还高,我肯定罢了他的官职,把他流放去犄角旮旯的地儿,然后把哥接过去,从此就没人能欺负我们了。”

越说越小声,眼看沈沛白彻底没了好脸色,不说了,讨好道:“现在真的彻底不敢想了,我保证!”

沈沛白默默看着他。

“真的!哥你相信我!”沈惟一手足无措,很是慌乱,音量不自觉越说越大,“我都猜到你肯定讨厌那种生活,也肯定讨厌我用权势逼你,我哪儿还敢想啊!”

“小点声!”沈沛白恨铁不成钢的捂住沈惟一的嘴,“你要我刚成亲就守寡吗?”

沈惟一顿时笑了,在沈沛白手心哈气。沈沛白松开手,沈惟一道歉道:“我错了哥,保证不会再提。”

嗅嗅鼻子,闻到好香的味道,兴奋道:“是荷叶鸡,好香啊哥!我们去吃饭吧!”

沈沛白急着嘱咐:“你管着点你的嘴,前面人多。”

沈惟一开心道:“知道呢知道呢,我馋死了,哥别说话。”

带两份荷叶鸡回家,叫人把魏鸣叫回来一起吃饭,三人欢欢乐乐一起用餐。魏鸣急着找朋友玩,匆匆吃好就出门去。

有些话魏鸣在不方便说,这会儿走了,沈沛白才道:“丞相生病了。”

沈惟一听见,冷漠的“哦”了一声,继续啃荷叶鸡。

在沈惟一心里,裴无期已经死过无数遍,在离开边境回到清州见到生病的哥哥的每时每刻都在绸缪那人各式各样的死法,以至于梦中都在弑父,难能解气。

沈沛白担忧问:“你是不是伤了丞相?”

“嗯!”沈惟一骄傲地扬扬下巴,眼睛还盯着手里的荷叶鸡啃,一点也不耽误嘴巴。

沈沛白道:“你还是太冲动了。”

可不,被发配去了边境打仗。但是沈惟一不后悔,去了边境,鬼门关走了好几遭,早把血缘断得干干净净,此后就是陌生人,可别想再来烦他。

沈惟一气道:“不冲动他还得威胁我,我都要气死了。”

沈沛白没想惹他生气,只是想提醒提醒他裴相生病,他如果要回去看看,沈沛白也不拦着,毕竟是生父。

沈沛白往沈惟一碗里舀一勺鲍鱼汤,道:“多吃点,不气了。”

沈惟一喝汤,满意地咽下,骄傲地扬起下巴道:“还是我哥好,打小就疼我。”

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沈沛白低头笑了笑,又问:“还没问你,你为什么要伤他?”

沈惟一无所谓道:“他威胁我,要拿你出气,这怎么可以呢?我的哥哥,只能被我威胁。”

想了想,沈惟一补充道:“但其实我也不是冲动,我都想好了呢,你若死了,我就陪葬,我们的墓碑上要写,我们是苦命鸳鸯。”

那裴无期不是非要带他回天崇吗?不是非要欺负他哥哥吗?他就死在那里,死在裴无期家里,恶心死那人,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沈沛白突然一阵心酸。

“多吃点。”沈沛白给沈惟一取剩下荷叶鸡肉多的地方,安慰他,也安慰自己,“生死由命,不能陪葬。你好好活着,我提前去看下一世的家,先把你的玩具买好,等你来。”

“呸呸呸!哥说胡话,当不得真!”沈惟一纠正道,“我哥肯定长命百岁,我们前后脚走,一起去看新家。”

非等沈沛白答应了,他才重新吃饭。

将军回了宫,复命后去看裴相。

裴无期脸上尽显病态,虚弱的躺着,没了平日里的威风凛凛,连起来会客都艰难,但看见高啸玄的刹那还是努力抬头,让人扶他坐起来见客,眼中的希冀在看清高啸玄只身前来时渐渐消散。

高啸玄在榻前站定。裴相失落问:“他……不肯来吗?”

高啸玄点了下头。

屋子冷清,陈设陈旧,就连侍奉的丫鬟也只有零星几个,裴相这一生活得公正廉洁,这一点到老也没变过。此生唯一一次奢侈,是接了亲生儿子来天崇,听闻儿子自小锦衣玉食,怕儿子吃不习惯,特意叫人做了满桌盛宴,可结果儿子吃不惯天崇美食,他也吃不惯,后面更因冲突掀了满桌美食,又气又心疼。

“裴昭他……他成亲后可好?”裴无期小心翼翼问。

“裴昭?”将军往裴相伤口上撒盐,“裴公子不是战死沙场了吗?我亲自领他回的天崇,这都多少年过去,只怕裴公子早已投胎转生。”

裴无期性格强势,朝堂之上习惯得理不饶人,虽说为天下付出一生功劳颇多,但也因行事作风过于严厉得罪不少人,他要得到的,付出代价豁出性命也要得到,高啸玄在他这里也没少被参,他知道高啸玄看他笑话,只是如今早已没了年轻时的心高气傲,病痛缠身无法再斗。

裴无期垂头丧气问:“他还是不肯认这个名字?”

将军摇头:“嗯。不肯。”早在边境时就发现,一对着沈惟一喊这个名字沈惟一就要解释一遍他叫沈惟一,跟着哥哥姓沈,家住清州恣宁街,后面解释多了然而将军还叫他裴昭,他就跟个聋子一样装听不见,非得喊沈惟一才理,刚开始还给将军气够呛。

裴无期失望喃喃:“可这是他阿娘给他取的名字……”

“名字是好名字,可裴相不是把这个名字给了养子吗?”将军问,“裴相从前对长子严厉过头,哪怕人家刚被你捡回家时年纪尚小,你从来不许人放纵……我问过他跟着的副将,副将告诉我,裴公子在边境很是英勇,一次也不曾退缩,临死时刻是笑的,但什么遗言也没留下。”

“他恨我。”裴无期道。

从小就被当做替身,清州的弟弟活成什么样,他就得活成什么样,每次清州来信弟弟射艺夺了奖、大考又夺了魁,裴相就会要求他也拿到那些名次。沈惟一很爱笑,他就被迫学着笑,可他生性不如沈惟一活泼,骨子里爱安静,笑不了那么明媚,也换不来父亲的怜爱。

父亲总叫他:“昭昭……”朝堂之上诸事不顺醉酒回来,会摸着他的脸自言自语:“怎么跟你阿娘不像……”

裴昭想反抗一句:“弟弟像,您把弟弟找回来吧。”

裴昭不敢说。第一次这样说,被父亲赏了两个巴掌,说不许再提。裴昭羡慕清州的弟弟,自小活的无忧无虑,哪怕沈家出事,那沈家的独子也没有放弃弟弟,反而处处以弟弟为先。

裴昭嫉妒。裴昭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但父亲时常告诉他:“弟弟今年长高不少,又乖又听话,你看这画像上,小模样还挺好看,像他阿娘。”画像上清州的弟弟十二岁,确实长高不少,正下了学和好朋友奔跑在热闹繁荣的恣宁街,笑容幸福到快从画纸溢出来,让人生厌。

父亲说:“弟弟爱吃肉,一个人就能吃掉一大盘肉,长高好啊,多吃饭,长高。”

仅仅只是长高也能得到父亲夸赞,裴昭想说:“今年我也长高不少,父亲都看不见吗?”

父亲经常打骂他:“没出息的东西!就想安逸不累人,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洪流决堤,赶紧想出治水办法,想不到不准吃饭!”

他好饿,他也想和其他权贵之子一样大餐大肉极尽奢侈,他想如纨绔一般穿锦衣驾马走过天崇大街小道,所见之人都向他投来羡慕目光。他可是丞相之子,本应风光无限,享无数爱戴。但父亲说为官当为国为民,清贫为本。父亲从不铺张浪费,满心满眼都是天下百姓,好多次涉及其他官员利益被暗中报复险些丧命也不反悔。他只好忍着饿继续想治水之道,想到深夜还没想出来,忽然隔壁传来异响,是父亲想出办法欣喜若狂,急着去面见陛下但已经一天没吃东西无力摔倒,管家给父亲送了两个大馒头,父亲推开他的书房门分给他一个,拉着他急匆匆驾马去见陛下,路上还在叨叨百姓有救了,丝毫没注意跟在后面的他饿到驾不稳马好几次都要摔下去。

裴昭想说:“父亲,您也救救我。”

后来父亲发现他的异常,拉他同骑一匹马,直骂他没出息,马都骑不好。他坐在后面抱着父亲的腰,额头轻抵父亲后背,轻轻“嗯”了一声。

他没出息,他不如父亲身量高大,想不出治水的办法,没法替君分忧,不能使百姓爱戴,也比不上弟弟什么都不做就能讨父亲喜欢。

他不该在流浪经过清州时贪心拿走放在关口西面的银两,用那银两一路活到天崇被丞相遇见,从此成为丞相之子。

他不该无所作为,什么都比不上弟弟。

他更不该在沈懿第一次去天崇被父亲请回家时痴痴盯着沈懿看。哥哥。这是画像上弟弟的哥哥,他也在心里跟着叫哥哥。

“哥哥……”没注意呢喃出声,被父亲听见,下一瞬刀刃出鞘,他以为父亲想伤他,可结果弯刀架在沈懿脖子,父亲想杀沈懿。

父亲是威胁沈懿,更是威胁他。不许妄想,都不许妄想,弟弟不属于沈懿,而属于父亲,他也不属于任何人,不许叫别人哥哥,他只属于父亲。

他觉得好可笑,他属于父亲,但父亲不属于他,父亲喜欢弟弟,只喜欢弟弟。弟弟想当大将军,沈懿托人在天崇找关系,父亲知道了也只是默许。所有关于弟弟的一切,父亲都默许。

他只是弟弟的替身,顶着弟弟的名字,被迫当好丞相之子,被绑架,被恐吓,被作为筹码威胁父亲,而弟弟只用在清州吃喝玩乐,每天都笑得合不拢嘴。

裴昭后悔,不该流浪至天崇被丞相捡回家,他要离开,逃离父亲窒息的期待,他当不好重臣,他可以上阵杀敌。

他要跟弟弟一样,当大将军。

一样是为守护天下百姓,父亲很快同意他的请求。临行前父亲居然去送他,却不是嘱托注意安危,而是提醒前线危险,然不可临阵脱逃。

百姓百姓,又是为了百姓。裴昭好奇,若他只是流浪的乞儿,是不是父亲会同情他更多,绝不像如今这般寄予厚望要他为了天下太平付出一生?

刚跟父亲回家时,他惊讶父亲的家好大好大,给他新衣服和吃食,晚上有温暖被窝,父亲还叫人送他去学府与王公贵族的孩子一同学习。

晚上父亲会给他讲故事,让他别害怕,从此这里就是他的家。他慢慢融入这个家,很黏父亲,最喜欢父亲……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变,他有在努力学习,努力做好,他认字慢,但父亲逼他看书再快些,习武时长再长些,逼他练习射箭,逼他学习骑马,逼他坐在一众大臣中听他们议事,还要他提出想法,稍不满意就当着大臣们面骂他,偶尔会打他。

听闻弟弟去了中都,一个人搬粮,日复一日,从不喊苦。与此同时他再次被人盯上,脑袋险些被人砍下送与父亲,他已经不会害怕到抱头痛哭,但他害怕父亲不会来救他。

父亲太忙了,心系天下,也心系清州的弟弟,好多次想去清州看看弟弟,最后都忍住了,只会在醉酒时捧着他的脸说:“昭昭啊……你怎么不像你阿娘……”

后来父亲执剑杀进叛臣家中,在后院儿找到被关在柴房的他,彼时柴房已经起火,裴昭以为自己会死,他晕了过去,最后记忆是父亲不顾下人阻拦亲自冲进火海,把他背在后背带他出去。

再然后,听闻父亲杀了叛臣一家,诛其九族,亲自监斩。

他知道,父亲只是在除后患,并不是为他。

他和弟弟,一个自给自足有目标理想志向远大,从来不让父亲操心,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三天两头被绑,尽给父亲惹麻烦,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父亲喜欢谁。

父亲逼他向弟弟学习,问他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心?

他不知道。

大概离开就能让父亲少为他操心吧,兴许他去了边境平定叛乱就能让父亲高兴,父亲再不用很晚很晚回家后还要去他房间看一看他为他盖盖被子,不用再担心他会不会被绑用以威胁父亲做丧尽天良的坏事,也不用再摸着他的脸说想弟弟。

可既然那么想弟弟,为什么不把弟弟接回家自己养呢?

弟弟四岁那年父亲没忍住亲自去了一趟清州,回来很开心地跟他说:“弟弟能跑了,长得白白嫩嫩,戴着虎头帽一路笑着,乖得很,拉着沈懿东看看西看看,这也想要,那也想要,吃撑了就跟小老虎似的傲慢极了,哭得鼻子冒泡,要沈懿抱才肯回家。”

父亲在清州只待了一天,连夜赶回天崇,高兴了好多天。只是后来再想念也不会去清州看人,消息来的少,父亲深夜心情不好就会看看阿娘画像,再看看弟弟画像,然后一如既往烧了弟弟画像,不许任何人提及。

裴昭不解,为什么一直不许别人知道弟弟的存在呢?

从火海出来后,裴昭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平心而论,丞相是好丞相,父亲不是好父亲。

他太贪心了。也罢,他都要离开天崇了,最后一次拥抱父亲,当还十几年的养育恩情。

他湿着眼睫向父亲下跪,父亲牵他起来,让他早日回家。

家,那是弟弟的家,不是他的家,他只会让父亲操心。

他在父亲牵他起来时哽咽着告诉父亲:“阿爹……我长得不像阿娘,一点也不像……弟弟像,阿爹把弟弟找回来吧。”

贪污**受贿之事不再有,最后一个叛臣已除,朝廷已无父亲对家,可以把弟弟接回来了……

此后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家,惟愿父亲身体健康,少操心;愿弟弟无忧无虑,永远开心。

而他……如果回不来,或许战死沙场这样高的荣誉,会让他成为父亲的骄傲吧……

“裴昭……我知晓裴昭生前怨我恨我,我对他太严……”裴无期道,“他性子温顺,喜静,第一次见他是在深秋,天气转凉,别的乞儿都有暖被覆身,他穿着单薄的破衣蜷缩在角落发抖。我在门前施粥,大家都一哄而上,唯有他不争不抢……我把他领回家,想好好培养,将来做个文官进出朝廷,再不济余生也有保障……可我经常忘了他是个孩子,将军也知我招恨,仇家遍地,指不定哪日就不明不白死掉,他成长太慢,我着急。”

高啸玄见过裴昭,那孩子经常安安静静地跟在丞相身后,怕生,不多言,只知道微笑,因此话没说上几句,也不算熟。

高啸玄道:“裴相既知自己招恨,又何必带他回家卷入是非?”

“咳咳!”

裴无期话说太多,一阵咳嗽。

半晌,缓过来了,才道:“不带回家怎么办?都知丞相府日日施粥,前来讨粥者无数,可管家说,那孩子每次都争不过别人,吃不饱穿不暖……那也是我忧心的百姓之一,我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在我府前?”

不是非养孩子不可,裴无期一心许国,誓要让乞儿变少,让家家户户安居乐业。为了当上丞相,他不惜娶不爱之人,只给一个正妻名分,绝不给真心和爱,新婚日宿在小妾房间,与正妻只有夫妻之名。而正妻不怪怨他,只因为爱他,他也需要借助势力往上爬。裴昭刚到家时很胆小怕事,还没名字。裴无期当时忙于修整朝廷内乱,急匆匆把“裴昭”这个属于亲生儿子的名字给了那个孩子,很晚很晚回到丞相府,才知孩子害怕,怕他带他回家是别有企图,他只好以他需要一个孩子养老搪塞。

高啸玄道:“裴相可以为他另寻人家托付。”

“非人家亲生,谁能待他如己出?”裴无期无奈,“不是所有孩子都如我儿一般幸运能遇到沈家。”

又是一阵咳嗽。万籁俱寂。

“后悔吗?送他去边境。”高啸玄问。

裴无期恍惚,两张脸在眼前不断跳换。他问:“将军问的是谁?”

高啸玄道:“阴阳两隔那个。”

裴无期没说话。

将军心里已有猜测。裴相无情,连亲生儿子都能送去送死,更何况养子。

边境危险重重,裴昭是读书人,独自待在边境杀敌,没人知道他心中的孤独与害怕。将军从来不与沈惟一说他有个哥哥,就死在最危险的凉明地段,死在敌人挥舞的大刀之下,死前一句话没说,不留遗言,只笑着合眼。

高啸玄清楚,沈惟一受伤裴相都不关心,更何况养子。

好半天,裴无期终于开口,缓缓道:“……后悔。”

高啸玄拧眉。

这回答出乎人意料,而裴无期眼里确有后悔无奈,若此时别人在场,可得趁机好好笑话一番。

裴无期想起许多事,那些裴昭死后再不敢想的往事。裴昭刚来时七八岁的样子,总是怯生生模样,害怕管家,也害怕他。后来他主动蹲下来张开双臂抱裴昭,如一个慈爱父亲抱着自己孩子,渐渐裴昭眷恋他的拥抱,习惯跟他待在一起,唤他“阿爹”时语气总是脆生生的,像是撒娇。他不合时宜想起远在清州的那个孩子,乖乖的小脸像极了爱人,是爱人给他生的孩子,总脆生生喊别人“爹爹”,娇生惯养,动不动就撒娇要抱。

裴无期不喜欢有人对他撒娇,那样他总会想起爱人,爱人死在破屋,为了生那个孩子,要了一条命。

幸好裴昭很少撒娇,但很黏他,走哪儿都要拉着他手,安安静静的,不跟别人说话,也不打扰他做事。

裴昭第一次被绑,他酬了银两赶紧去救,但情况紧急,绑裴昭之人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是仇家买凶。裴无期暂且松心,苦苦周旋,心痛地听孩子被锁在箱子里无助哭泣,一遍又一遍催促手下人赶紧找出仇家身份。

是因他查出贪污案遭流放的一品官员报复,仇家解决后,他第一时间冲进去打开箱子抱起孩子,孩子太害怕了,孩子对他失望,但看见他的瞬间还是紧紧抱住他,害怕的喊他“阿爹”。

裴昭第二次被绑,是因他剿匪遗留的流寇作怪,锋利刀刃架在裴昭脖子,稍不注意就会流血受伤。裴无期着急,但不能显露着急,流寇需剿,一个也不能留,但他只要稍微表现出一点在乎裴昭,就会给流寇谈判的筹码。

弓箭手包围了匪山,裴无期亲自进入匪穴与流寇谈判,流寇中有不满,从瞭望塔上一箭射入裴无期身体,幸好他早有察觉,及时侧身,只擦伤胳膊。裴昭吓哭了,哭声吸引流寇注意,裴无期找到时机夺了身侧流寇弓箭一箭射穿裴昭身后匪头脖颈,刀刃掉落在地,裴昭抖着手捡起,缩在墙角靠胡乱挥舞大刀防身,须臾脚不软了,颤颤巍巍要下楼梯救阿爹。

裴昭很喜欢抱他,也喜欢被他抱着。

但从那以后,他不敢再明面上对裴昭好,他逼着裴昭成长,裴昭成长很慢,他着急,凶了裴昭,裴昭哭得更厉害。一次两次还好,时间长了,他越发恨铁不成钢,裴昭也越来越沉默,只会默默努力,一次次捧着新想出的稚嫩法子给他检查,然后挨骂。

但他其实很喜欢裴昭,若非身份带来的危险,他也想让裴昭如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慢慢成长。他给裴昭看沈惟一画像,说这是他弟弟,这是个秘密,不能声张。他给裴昭说沈惟一有多活泼,有多爱笑,他希望裴昭如沈惟一那般活泼,那般爱笑。

他忘不了亲生儿子,也心疼裴昭,但这一切都是秘密,他不能忘不了沈惟一,也不能在外人面前心疼裴昭。

“裴相居然会后悔?”高啸玄感到匪夷所思,“那沈惟一呢?裴相可曾后悔?”

沈惟一啊……

这孩子从小志向远大,极尽自律,立志要当大将军建功立业。男儿当自强勇敢,去了边境就不能后悔,更不许半道逃脱,既已去往边境,是生是死都将为守护边境而战,不死不归。

裴无期道:“不后悔。”

高啸玄面露嘲讽:“果然。”

裴无期问:“他在怪我吗?怪我不许他回来。”

高啸玄扎心道:“没有,他不怪你,他感激你肯放他离开,永远不想回天崇。”

裴无期垂眸,眼底无光,望着地面出神。

高啸玄问出此次前来的最终疑惑:“我不明白,裴相不喜欢裴昭,也不喜欢沈惟一,但为何沈惟一出征时裴相破例托我照顾他?您可没少参我,何来脸面与自信觉得我会照顾他?”

出征日……裴无期努力回想了一下。

那是个极其普通的一天,普通到亲生儿子正被送往边境赴死,而裴无期在家中因为想不出流民安置办法而大发雷霆。沈沛白来找他,斥他心肠硬。他没空与沈沛白理论父子情深,他天然就对沈沛白抱有敌意,他冷漠道:“粮草不到,陛下怪罪,你以为你还能出天崇吗?”

粮草都在中都,沈沛白急,他也急,但偏偏沈沛白还威胁他:“沈惟一若死在边境,我回不回清州,也无所谓。”

裴无期心中更烦,烦躁道:“你死不死的本相并不关心,人死了,粮草总还在,叫人去取便是,哪怕强拿,旁人又敢说什么?”

他一向强势,杀人不眨眼,贪官污吏死伤无数,少有人敢与他作对,但沈沛白一个平民百姓,清州来的不入流商贾,居然敢与他为敌。

沈沛白说:“粮草已备齐整装待发,今日我若死在这里,明日就有人火烧仓库,玉石俱焚!”

裴无期最烦被威胁,猛地一拍桌子,怒极道:“你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沈沛白毫不畏惧:“这是九族遣草民来求丞相大人留沈惟一一命!”

裴无期斥道:“那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沈沛白不卑不亢道:“将军战马已到城门墙下,丞相大人此时去嘱托,还来得及。您不要沈惟一,我要!”

他要沈惟一活。

裴无期气得摔了纸笔,怒气匆匆去城墙下拦人。

大军还没离开天崇,裴无期没了耐心,问:“本相已说,何时运粮?”

裴无期打算粮草出发就杀了沈沛白,他忌讳自己儿子喊过这人爹爹,也讨厌沈惟一要沈沛白不要他。

刀子划破脖颈,沈沛白无动于衷,好似感受不到疼痛,听了丞相大人的话浑身松懈下来。

他就没打算还能活着回去。

毫无疑问丞相大人是好官,沈沛白这时才对裴无期稍稍有一点尊敬,软了脾气道:“粮早已出发,还没来得及告知丞相大人。”

他来天崇前就已让人赶紧运粮,只是太过担忧沈惟一,不得不拿这批粮谈判,他进丞相府前就找了借口让宋锐离开,他没想过丞相大人会放过他。

事实上裴无期确实要他死,丞相大人杀人无数,不缺他一个,但身边老仆提醒裴无期留着沈懿还有用,沈惟一在边境,沈懿不可能不管,国库虚空,正缺商贾帮忙买粮,而事先在清州,沈懿也确实答应会再买粮。

裴无期从沈沛白脖子上取下弯刀,杀心消散,然口气傲慢,不悦道:“后续粮草紧缺,本相与你做个交易。”

“不必交易,沈家自愿捐赠。”沈沛白得了自由,默默转身离开,多一秒都不想在丞相府待,只留下一个不屈背影,和一路的血。

“我没想过将军会额外照顾我儿,我只是,想稳住沈懿。”裴无期缓缓道,“我当然希望惟一能安然无恙回来,只要他回来,我会为他安排好一切,包括娶妻生子。”

高啸玄轻啧:“他不愿留下,除非裴相以权势相逼。”

但其实权势也留不住人,否则沈惟一何至于被他送去边境。裴无期低声咳嗽,自言自语:“用权利留住的爱人,不是爱人……这个道理,竟然是小辈教的。”

糊涂啊……

爱人走后,原配和离,裴无期没被人爱过,自然不会爱人,哪怕是亲生儿子。

“我用权利吓唬沈惟一,他不为所动,我当真是存了要他去边境丧命后悔的心思。”裴无期自嘲道,“看这情形,他不会来看我了吧?”

高啸玄“嗯”了一声。

裴无期眼里最后一点希冀肉眼可见消失,低声道:“我想去看看他。”

“别了。”高啸玄替沈惟一拒绝,“裴相要还有良知,就别去打扰他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高啸玄要叫人搬来沈沛白让带的箱子,刚转身走出几步,听见裴相说:“这些年我也愧疚过。”

高啸玄停下来,转身,听他说。

“他像我,也像他阿娘。他来的不是时候,我不想要他,所以他阿娘带着他离开了。”裴无期叹息着,陷入久远回忆,“一个小妾而已,我居然真动心了。朝局稳定后,没人能再阻挡我的道路,我开始怀念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想着要是她还在该有多好……以及,那个孩子。”

念及过往,满满遗憾。

“她说想要男孩儿,怕女孩儿像她一样因为身份卑微只能嫁给别人做妾,我说我想要女孩儿,女孩儿像她。我说我会夺得权势,不让女儿做妾。”

“你们口中的沈惟一,我此生唯一的血脉,他阿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他啊,长着一张笑脸,眼睛又圆又大,模样也乖,像极了他阿娘,我去清州远远瞧上一眼,就觉得该是她孩子。”

“我对裴昭不够好,裴昭恨我,我已无弥补机会,但对于沈惟一,我还能挽救。我有想过做个好父亲,但我想法错了,我以为用权利能逼他留下,结果他想要杀我。他为了沈懿,居然要杀我!”

裴无期苦涩地笑,好似到现在都无法理解沈惟一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外人杀他。

“我不愿旁人知晓儿子弑父的丑闻,也不愿因为此事对他未来进出朝堂有影响,把这事压了下去,但我也明白了他不是他阿娘,他不如他阿娘温顺,所以我让他去边境,是死是活全凭造化。都说有了权势就有了一切,可为什么到头来都不愿留在我身边……他跟他阿娘一样,要离开的理由都是因为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势。”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人求不来的荣誉,他的爱人和儿子都不屑一顾,哪怕是养子,也不喜欢他的权势。

或许是因为生病,裴无期罕见地在旁人面前暴露脆弱,苍老的眼睛蓄满泪水,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宁死也要走啊将军!爱人和孩子,宁愿死也要离开我!权势不是好东西吗?不是一群人争得死去活来吗?为什么我的爱人和孩子都不要?”

高啸玄没见过这样的裴无期,裴无期一直都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说参谁就参谁,一点情面不留,树敌无数,清正到让人觉得邪乎的程度。唯有面对平民百姓,才会多一点柔和。

但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裴无期是对的,他任职以来抓了多少贪官污吏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就连高啸玄自己也被参过不按章程办事。高啸玄远在驻扎之地,鲜少进宫,厌烦章程,但事实说明裴无期参他参得对,不按章程极易让人钻空子吃回扣,而且还容易打着他高啸玄的名号给他头上抹黑。

毫不夸张的说,裴无期为了百姓呕心沥血,然而一面对爱人孩子,就好似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爱人。

高啸玄可怜道:“令爱如何离开我不敢妄自揣摩,但沈惟一……人家沈懿耗费心血把沈惟一养大,亲生父亲却威胁人家还把儿子绑回来,稍不合心意便送去边境赴死。裴相,若我是沈惟一,我也不回来。”

高啸玄再次转身要走,最后道:“裴相好生歇息,病好回到朝堂,我还等着你和我斗嘴参我。”

裴无期彻底死心,脸色都灰白下去,颓败不已。

不会好了,他大抵好不起来。这些话困在心里找不到人诉说,他也想不明白,越想越烦心,越想困得越深,他以为高啸玄会告诉他原因,可结果高啸玄说是因为他对沈懿不好……

不是权势吗?沈惟一不是讨厌权势吗?怎么跟沈懿扯上关系了?他阿娘呢?又是因为谁?

以及,裴昭呢?

他多想到裴昭房间对着裴昭灵位问一句:“你有多恨我,恨到不想回来?”

听闻死前带笑,未留遗言……是觉得解脱吗?

裴无期无法问人,也没人能回答。

事到如今,能陪他说说话的,好像也只剩裴昭灵位了。

高啸玄走出丞相府,门外围着天崇百姓,都是听说丞相生病前来看望但都被堵在门外之人,见了他纷纷问起丞相情况,他不好说,叫人牵马要走。

手下抱着手中拿进去又拿出来的箱子,为难问:“将军,这沈公子给的银两,不还给丞相大人吗?”

将军上马,看着箱子,沉声道:“不了,先带回将军府,裴相病好再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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