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梦境长到一定程度时，就容易让人忘记梦与现实的差异。

像是在逃避什么，万灰扬的大脑将梦境编织得令人流连忘返，以至于连续三天，万灰扬都躺在床上，睁开眼意识到自己身处这个他不愿再停留的世界，就又闭回眼去，让黑暗成为自己自欺欺人的幻想的幕布，直到意识模糊再度睡去。

延迟到来的悲伤比即时的悲伤更为持久，延迟到来的恐惧比即时的恐惧更加令人心神震颤。既然一思考就会想到痛苦的事，那就干脆放弃思考吧。

有湿润递到唇边，他就尽数喝下；有东西递到嘴边，他就直接吞下。这种摄食方式显然让身旁照顾他的人倍感担心，在第一次喂食后，往后递到他嘴边的只有带着咸味的米粥。

他躺着，就像一具失了灵魂的木偶。

身边偶尔传来小声的议论，嘴里也时而被灌入或苦或甜的汤药。万灰扬只是闭着眼，不声不响。

第四天，万灰扬睁开眼坐了起来。腹部未痊愈的口被牵扯到，他皱了皱眉。

他没去注意一旁白霞夜关切担忧的目光，不耐烦的推开他握住自己的手，跌到了床下。万灰扬很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站不起来，扶着床又用力向上顶了顶。三天没有动弹过的腿又软又麻，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别提站起来，就连跪都跪不直。

白霞夜上来架住万灰扬的胳膊，想要借他一把力让他站起来。

万灰扬屈肘软软顶上白霞夜的胸口。

“滚。”他说，“离我远点。”

随后他自顾自低下头去揉自己的腿。

白霞夜欲言又止：“对不起……”

“虚伪。”万灰扬道，“不是想杀我吗。”

“不是！灰扬，你听我解释……”

“闭嘴。”万灰扬抬头恶狠狠瞪着白霞夜，又张了张嘴，却没有下文。

白霞夜乖乖住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既不舍得离开，又不敢进一步动作。一城之主的脸上浮现出自责。他很清楚，对于面前这个人，他帮不了任何忙。

万灰扬揉了一会儿腿，让身体成功回想起了腿的使用方法。他站起来得摇摇晃晃，腹部撕裂般的疼痛，他一路扶着东西，从床沿到椅子再到墙壁，来到了房间里那扇对外开的窗户。

白霞夜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就好心提醒着：“灰扬你有伤。”并更加好心地上来扶他。万灰扬身体一晃作势要倒。乍一看倒像是白霞夜的动作把万灰扬再次推倒，成功逼得白霞夜放开了手。万灰扬移到窗边，白霞夜便以为他要跳，又几步抢上来，避开伤口的位置从后面把万灰扬拦腰抱住。

“别跳。”白霞夜道。

“你巴不得我赶紧跳。”万灰扬道，“想把我扔下去？”

“那不是我。我身不由己。”白霞夜抱的更紧了。他的语气充满恳切。

见万灰扬没有再反驳的意思，白霞夜继续道：“我知道是谁干的，再过不久，我们会除掉它。我们会为你报仇，你只要……保护好自己活下去就行……”

“你出去吧。”万灰扬道。

白霞夜放松了些手，但仍没有放开他。

“我不跳。”万灰扬道。

白霞夜放开手，后退了几步，走出房门。脚步声停在门外，几秒后又折回来。

“饭菜稍后会送来，需要我随时叫。”

万灰扬并没有搭理他，放眼从一方窗口外眺望着这个久违的世界。一切经过血的洗涤和黑暗的遮盖似乎变得更新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哭，但眼泪一滴也挤不出来。他甚至已经分辨不清自己此时到底是何种情感，只感觉眼前的一花一草一木一叶都前所未有地清晰，但大脑却是混沌一片。他的思维本能的抗拒去回想当时发生的一切，连带着弓爵对他说的话，都被藏到了深不见光的角落。

万灰扬在窗口往外眺望了一会儿，转身又躺回床上。

他刚闭上眼，就听到了房门被“咣当”一声推开。万灰扬没有睁开眼睛看清这人是谁的好奇心。

来人看到躺在床上的万灰扬，自言自语道：“城主骗我？”

这个声音是尹尘尽的。万灰扬依然不打算睁眼，也不动，就躺着。

来人的手便摸上了万灰扬的胸膛，隔着薄薄的皮肉感受着心跳，而后发出一声感慨：“怎么还是这么慢。”

紧接着那手不顾万灰扬的感受掀开了盖在万灰扬身上的被子，一点温暖顺着万灰扬腹部的伤口划动，尹尘尽的声音又道：“伤的不轻啊……”

万灰扬捉住那只手甩到一边，自己拉回被子，翻了个身背对尹尘尽：“别碰我。”

尹尘尽刻意忽视了万灰扬冷漠的态度，投入到对万灰扬醒来这一事的欣喜中。他抓住万灰扬的手，握住，道：“灰扬，我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咱们一起，先从这里逃出去，然后……”

“有必要吗。”万灰扬道，“失去的东西无法回来。”

“灰扬，听我说。”尹尘尽状似紧张的环顾四周，随后凑近悄声道，“是城主干的——我姐也是，那个弓爵也是。我现在有办法干掉城主帮你报仇，你回答愿不愿意就可以了。”

万灰扬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面前这个尹尘尽，昏睡前听到的话还回响在耳畔，“尹菱死了。”尹菱是他姐姐吧？为何他却没有一丝悲伤？难道是骗局？他没有回答。尹尘尽的眼睛亮闪闪的盯着他，像一轮明月。但是万灰扬所认识的那个尹尘尽的眼睛不是这样的。

他默不作声，只是背对着尹尘尽躺着。

半晌，身后尹尘尽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对不起……”

这次语气正常了，仿佛刚刚一切对话都只是一场玩笑。万灰扬坐起来，施舍给尹尘尽一些目光。他的眼睛恢复了正常，还带着一丝悲戚。万灰扬想开口，尹尘尽身后的木门碰的一声，几乎是被掀开的。白霞夜冲进来，掐住尹尘尽的脖子，看了一眼万灰扬，把尹尘尽拎了出去。

两人的争吵根本没有遮遮掩掩，万灰扬在床上坐着听了个清楚。

“你究竟是不是……”

“一目了然。城主难道也会老花眼？”

“你身上有他的气息！”

“哈，对啊，好奇怪啊，为什么呢？”

白霞夜显然出于某种禁忌对尹尘尽束手无策，听尹尘尽的声音，他自己也知道城主无法对他下手。

这场闹剧最终以城主妥协而告终。

“滚。”万灰扬听见白霞夜说。

随后是重物落地和尹尘尽大口喘气的声音。

万灰扬又靠着枕头坐起来。如他所料，他刚看向门，白霞夜就闯了进来。他不由分说拉过万灰扬的腕部，几乎是掐住了他的脉搏——那个位置正好是方才尹尘尽触碰的位置。经过血液洗礼的身体由内到外更加敏感，万灰扬能感觉到有一股絮絮的力量在自己的血管里循环了一圈。

白霞夜松了口气，放开手，问道：“你没有答应他什么事吧？”

“没有。”万灰扬如实回答。

“别答应他。”白霞夜道。紧接着似乎是发觉了自己的不受欢迎，欲言又止，又多看了万灰扬几眼——即使万灰扬根本没对上他的视线，轻轻起身出去了。

门外传来尹尘尽被拖走的叫骂声。

万灰扬只觉得，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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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下了命令，进入房间的人不得随意与万灰扬有身体接触。

尤听莲——万灰扬初到墨宫看到的那个开朗的少女，听了这个命令放肆地大笑出声，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她的灿烂笑容与弥漫墨宫的哀寂格格不入。饶是如此，她还是尊重了基本的礼节，在叩响万灰扬房门时作出一副关切而悲伤的表情。

她安静几秒后，没人来开门。于是她推门进入。

她看见万灰扬正坐在案前发呆。他对面摆着一个从帝域商人手里交易来的叫做“镜子”的东西，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东西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头发长过了肩头，随意披散着，让尤听莲想到了第一次见到万灰扬的时候。

多想无益，尤听莲也从来不是思想家。她把手中端着的木杯放到万灰扬面前，道：“要不要喝点什么？”

万灰扬瞥了一眼：“里面有药。”

“没有。”尤听莲立刻否认。心想着他怎么还惦记着上次一群人围坐骗他喝吐真剂的事，那是查案需要。又想想自己的撒谎技术愈发精进了，这果断的回复连脸都不带红，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茶里就是有药，张奂悉配的。是应城主的要求配制的令人情绪亢奋的药。

没有去在意尤听莲的情绪变化，万灰扬接下去道：“好吧。如果里面有药，我希望那是可以使我瞬间毙命的剧毒。若是让我肠穿肚烂的慢性毒，倒也不错。”

尤听莲笑吟吟地看着他仰头一口气把杯中液体饮尽，像个六月祭里在长月阁蹭酒的浪荡子，将木杯翻倒过来以示干杯。

“怎样？”尤听莲压下笑意道，“本姐姐亲自泡的茶。”

“我不喜欢甜的。”万灰扬道，“还有要干的事吗？没有就走吧。”

尤听莲任务目标已经达到，收了杯子，细细观察着万灰扬。过了半晌见没有药效发作的迹象，才长叹一口气，退出门外。

她直奔张奂悉的地下室，敲门敲到张奂悉不满地皱着眉头探出头来。

“哥，”尤听莲比他还要不满，“你什么时候开始配甜药了？”

“那药是苦的。”张奂悉道，“那人没救了。或者我再配一剂催情剂给他。”

尤听莲想了想，道：“那还是算了吧。应该让夏歧上。”

这个名字一出，两人同时想到了不好的事，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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绅站在房门外面，握紧了憬的手。

憬说：“别紧张。别过火。”

绅深吸一口气，叩响了房门。意料之中没人来开门，屋主人从来没给人开过门，也从来没有主动走出过这个房门。即使这样，依然阻止不了被迫热心的罗兰信子一行人络绎不绝前来拜访安慰，营造出一副万灰扬很重要的样子。

憬知道，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演戏。目的就是让那个叫万灰扬的少年将精神依赖从亡者的身上收回来。这次他的目的就是弄清万灰扬到底在想什么，好让城主对症下药。

屋主人端坐在房间正中央，背对着他们，肩膀塌下去。显然他已经对这些日的过度关心和各种关怀感到有些不耐烦了。

“就像一个孩子。”绅帮他把话说了出来，“别人越想让你好，你越是叛逆。你只是在和城主较劲吧？”

万灰扬转过头来看向来人，认出了憬和绅。

憬问：“是这样吗？灰扬？”

万灰扬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没有开口。

绅放开了一直拉着憬的手，眼露凶光，周身的戾气毫不客气地翻涌而出。头部一阵强烈的晕眩感传来，万灰扬没有作出什么反抗，头就被狠狠的按在了地上，手臂被向后固定住。这个姿势正是绅在皇城抓到万灰扬的时候。

也是万灰扬在遇到弓爵之前的时候。

憬在一旁不疾不徐地汇报着此时搜集到的情绪信息：“无聊。烦。毫无意义。绅，现在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哈？”绅的语气中隐隐透露着怒火，“那我对这个废物做什么都可以吧？”

“你不要做过火。”憬道。

绅低低的笑了两声，扯起万灰扬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吐出一串凌厉的字眼：

“你在期待什么？我们的耐心有限。”

“这个残酷的世界可没有那么多给你感伤的时间。”

“好好想想，你还有我们这群同伴不是吗？”

“你难道想这样废物般的度过一生？”

“你活下来是干什么的？”

“皇城不会留着没用的废物。”

绅松开手，本以为万灰扬会自己撑一下，不想对方直直倒了下去，额头中央狠狠磕到地面，泛起一片红光。

“我知道了。”万灰扬道，声音虚弱，无波无澜，“我是废物，杀了我吧。”

“请快些让我解脱吧。”他接着道，“这种感觉真是生不如死。”

绅放开了对万灰扬的束缚，后退几步，还想说点什么，被憬制止了。憬叹一口气，道：“他在懊悔。我想我知道原因了。”

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万灰扬几眼，如果他的眼神是刀子，万灰扬身上早就被剜出几个洞了。直到憬主动握住他的手，安抚道：“冷静。”他才缓缓放松下来，如同一只归笼的猛兽，随着憬的脚步，退出了房间。

万灰扬还得消沉一会儿。

谢谢大家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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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