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悉索索……像是人的嗓音,又像是老鼠的吱吱声,或者说更像是一个嗓子被烙铁烫过的人在使劲喊叫——不论如何,皆是宋子筠未曾听过的诡异。
不知道这黑暗中藏的是何妖魔鬼怪,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躲在一边仔细打探。
皮包骨的声音是其中为数不多可以辨认出来的,宋子筠听到他说:“又来了两个外来者,三姑娘收拾了一个,想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另外有人说:“是什么人?我们这里已经许久不见活人了。”
“像是与那人有关系。”
众人皆是一阵惊呼,似乎都被吓得不轻。
“那你可将他们杀掉?”
“未曾。”
“为什么?!”接着是好几个声音一同惊呼。
“来人一男一女,那女子伸手极好,我若不是因为这双眼睛占了优势,连脱身都难。我已经将她绕进那边的洞穴里了,她只能困死。”
“那三儿那边呢?这么久不回来,莫不是出事了。那女子如此难缠,恐怕那人也不是好对付的!”
“对啊对啊——”
其他人似乎都很担心。
还有一些宋子筠根本无法听懂的声音,但他们彼此之间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这样扭曲怪异的声音中,皮包骨那副细嗓音倒显得颇正常。听声音尚且如此不堪入耳,宋子筠很难想象这些人真正的模样。
方才无忌说这些人都是傀儡丹的失败品,看来他已经从那个“三姑娘”嘴里打听到了些什么。若这些人皆是因为傀儡丹而变成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有如何是好呢?
宋子筠更加下定决心要扫除这一大祸患了。
她随手将剩余石子一扔,弄出点动静来,假装成她刚找到此处的样子。
里面的人果然警惕起来了。
皮包骨道:“莫不是三姑娘回来了?我去看看。”
宋子筠知道在黑暗中,自己在他面前根本无处遁形。于是飞身攀上洞穴的高处,两腿撑在两边,俯身听动静。
她听到皮包骨已经走近了,他似乎更加谨慎,但他的动静很低,宋子筠高高地俯视着,虽然仍是什么也看不见。但听声音足以——
时机一到,宋子筠突然发难,一瞬间飞身,双膝直接跪在皮包骨的背上,后者猝不及防,急忙想挣脱,但又被宋子筠死死地钳住脖颈,狠狠地压在地上。
皮包骨还要继续挣扎,宋子筠低声呵斥:“小声点,你想把他们也引出来吗?”
宋子筠猜测之所以由三姑娘和皮包骨出来拖人,是因为这一群人里只有他二人还有本事动,其他的恐怕已经病残得不成样子了。皮包骨的反应显然证实了她的猜测。
此话一出,皮包骨就没有动静了。
宋子筠将他松开,道:“我对你并无恶意,我来此地,是为了彻查傀儡丹一事,也是为了捉拿云松子。”
皮包骨有些错愕,但仍有些难以置信:“你当真是来捉那狗道士的?”
“我若想杀你,轻而易举,包括你身后那一众老小。但我要的是,这地下洞窟的真相。”
“世欢,带她进来吧——我已经嗅到生人的气味了。”皮包骨的身后响起了一声疲倦的呼喊。
这个“生人”既可以是说陌生的人,也可以是说肉是生的。皮包骨身后幽深的黑暗中那人所指的是哪一个,如果此时宋子筠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人,一定会觉得是后者。
那声音的主人应该是个老人,虽然模糊难辨,但宋子筠能感觉得出他应该是个老人。至于多大年龄,宋子筠听不出来。若是让苍茫云海的人来,他们甚至还能听出来这人大致身形、样貌、性子。
宋子筠自小练武,耳力不差,再加之偷学苍茫云海的听风辨音,如今在这黑暗中也算是能应对。但如今霜雪也丢了,地道又狭窄,又不止眼前站着的是什么人,不免有些施展不开。
尽管心中没底,她还是尽量让自己冷静。她是日月中堂的大师姐,是江湖中突然出现的白衣女侠,也是十六岁剑挑金门的天才,但她时常会对这些名号产生陌生感。她时常自我怀疑——
这真的是我吗?
她会想起小时候在金陵的日子,想起初到日月中堂的情形,想起和师父朝夕相处的日子,想起自己在武学上的追求……
又想起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踏进日月中堂的核心,如何对老堂主尽忠,如何在江湖上大杀四方……
她明白自己的一生或许就献给日月中堂了,是师父救了她,她只是想助师父一臂之力。至于日月中堂的为国为民,她也是后来才有体会的。但那都不重要了——
眼前她困在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从未如此形象,她也开始害怕了。面对死水一般的黑暗,她也觉得无能为力了。也许自己就应该像萧兰说的那样,早点收手吧,接下来的事不是她能解决的了。
萧兰似乎早就在警告她,但是她太高傲了,她太执着了,她把一切看得太简单了。萧兰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是不想宋子筠涉险,才让她不要继续的吧。
“你是什么人呐?”
宋子筠不语。
老人轻笑,道:“不是你要来找我们的吗?”
宋子筠道:“晚辈姓宋,名子筠,失礼了。”
老人:“你到这里来干嘛啊——”
“傀儡丹。”
老人不笑了,但语气颇耐人寻味,他道:“傀儡丹一事可不算小啊,后生仔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就闯进来了,在这死人窟里打了这么久的转,不怕吗?”
“怕就不会查。”
“你怕死不怕?”
“不怕。”
“哈哈哈……”老人笑的很大声,几乎要把他那残缺的嗓子彻底弄报废,“世欢,掌灯有眼珠子的在这站着,没有的往后躲!”
宋子筠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被突如其来的光亮闪到了眼睛。那是一截蜡烛的火苗,她因为久不见阳光,一时间难以适应。而这点光亮就足以宋子筠看清很多东西了,那截蜡烛被一个清瘦的男人端着,那人是坐在一边的石凳上的。
宋子筠只看一眼,就愣住了。
他的皮肤与先前那些尸体一样,惨白的骇人。这在尸体上显得可怖,可是这样的肤色出现在一个活人身上,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等等,这人也未必是活人,只见他的双眼全是白色,不见一点黑眼珠。眉毛和一头长发尽数是雪白,身上裹的也是灰白的麻布,像是宋子筠在小满义庄里看到的裹尸布。白如死灰的皮肉贴在骨头上,修长的手指懒散地圈着蜡烛。
这人应该就是一直跟宋子筠纠缠的皮包骨,老人叫他世欢。
老人坐在另一张石凳上,也是双眼一片白,空洞地看着宋子筠,一言不发。
蜡烛所能照亮的地方,零零散散的还有一些人,或站着,或趴着。大部分人都站在后面远处,光亮无法到达。他们背对着这边,蜷缩着,将头深埋着。
老人道:“他们的眼珠子受不了光,会烂掉的。”
世欢道:“我们也只能模糊看到一点东西,再过几个月就也跟他们一样了。怎么样?可怕吧?”
的确,眼前这一幕是宋子筠活了二十三年都没见过的情形。
他们是人,但好像身为同族的宋子筠没法认可,如果他们算人,那宋子筠这样的又算什么呢?
眼前的一切皆是那般可怖骇人,这里的人无一不像从无间炼狱里闯出的小鬼。或者说是黑白无常在人间勾魂,待受了十八层地狱的之后,发现抓错人了,又给你把魂魄扔回人间了。
但是此处地下数丈,漆黑无光,倒也挺像个地狱的。但这是人造出来的地狱,这里面的阎王是个痴迷炼丹、沉迷药物的老道士。
被迫在这里苟活,人不人,鬼不鬼,拖着仅剩的人的一部分躯体,学着畜生那样过活,实际上做一个孤魂野鬼,不见苍天,也下不得地狱。
老人苦笑,道:“很恐怖是吧?小姑娘你走吧,别再到这里来了,这里不是人该来的地方。这里是地府呐——”
世欢看着她,没有说话,准备把蜡烛吹灭。
宋子筠脚下一跺,一颗石子飞起打上世欢的额头。
世欢抬头看他,但奈何两眼是空洞的白色,没有人能看懂他的眼神。
宋子筠道:“我既然到了此地,就不会轻易离开。还请你们将所有来龙去脉都告诉我。”
“小姑娘,你知道你轻飘飘的一句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不要那般大义凌然,世间许多事都并非你我能左右的,也并非是你头脑一热就可以做到的。”
“不先试试,又如何知道?”
老人呵呵直笑,一言不发。
世欢开口了:“不要以为你就应该是谁的救世主,自以为是地将大任揽在自己肩上,被自己的舍身救人给感动住,被所谓侠义道冲昏头脑,但你有没有事先考虑过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若是最后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到那时你可还要如此冠冕堂皇,可还会像当初那般大言不惭——”
宋子筠总感觉他说的这番话,另有一番滋味,但她面色不改,道:“那个人是你吧?”
无声的嘲笑,总是那么有力。
世欢惨白的脸颊上仿佛七七八八多了好几种色彩,最终又回归了沉默。
宋子筠道:“知命不惧,纵攀千山,越万水,吾心亦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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