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梧桐路37号501室)**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临嘉树身上。窗外零星的路灯光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却照不进他心里分毫。
那股熟悉的、冰冷粘稠的绝望感,像无数只滑腻的手,从深渊里伸出来,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猛,更窒息。父母的遗言在耳边嗡嗡作响,“好好活下去”像最恶毒的讽刺。紫藤萝耳坠冰冷地贴在耳垂上,却再也带不来一丝慰藉。路景行的标记带来的短暂安宁早已消散,留下的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清晰的认知:他可能撑不过今晚了。
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
活着,每一口呼吸都像在吞咽玻璃渣。
他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从床上爬起来。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他摸到书桌前,拿起笔和一张便签纸。手指冰冷,微微颤抖。
黑暗中,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他最后的力气:
**对不起,路景行。**
**这辈子我过得太累了。**
**下辈子再见吧。**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纸条被随意地放在桌角。没有留恋,没有挣扎,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解脱感。
他走进狭小的浴室。镜子里的人影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空洞的紫藤萝色眼睛。他拿起那把锋利的剃须刀片——路景行上次来之后,他特意藏起来的,为了“以防万一”。
冰冷锋利的刃口贴上左手手腕内侧的皮肤。那里,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没有犹豫。
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驱动着手臂用尽全力,狠狠地向最深处划去!
剧痛尖锐地炸开!
温热的液体瞬间汹涌而出,带着生命的气息,争先恐后地逃离这具沉重的躯壳。黑暗的视野边缘泛起模糊的白光,身体的力量被迅速抽离。
他踉跄着退后几步,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慢慢滑坐在地上。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剧烈的疼痛反而变成了一种遥远的背景音。他最后模糊地看了一眼地上迅速蔓延开的、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粘稠的深色液体,然后,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
**(稍后,501室门口)**
路景行站在门外。他刚从家里处理完一些事务过来,手里甚至还拎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家里厨师炖的安神汤。他总觉得今晚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信息素也隐隐躁动。
敲门。没有回应。
再敲。依旧死寂。
那股不安瞬间放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心脏!
他毫不犹豫地掏出那枚小巧的金属片,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几秒钟后,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推开门。
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路景行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缩成针尖!他反手“啪”地按亮了客厅的灯。
刺眼的白光瞬间照亮了地狱般的景象——浴室门口,蜿蜒的、刺目的鲜红一直延伸到里面!而临嘉树,就歪倒在浴室冰冷的瓷砖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腕处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缓慢地、绝望地往外涌着鲜血!他身下已经积了一小滩粘稠的血泊,像一朵绝望绽放的紫藤萝。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路景行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冷静、所有的计算,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刺目的红彻底击得粉碎!
但他身体的反应比思维更快!
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冲了过去,甚至忘了丢掉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保温桶砸在地上,汤汁四溅。他单膝跪倒在血泊里,完全无视那粘稠温热的液体浸透他昂贵的裤料。
“临嘉树!” 路景行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嘶哑和紧绷,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恐慌。他一把撕下自己衬衫的袖子,用尽全力死死勒住临嘉树手腕上方!动作又快又狠,没有丝毫犹豫。他试图堵住那汹涌的生命流逝的源头。
血还在往外渗,但速度似乎减缓了一点点。路景行另一只手颤抖着(极其细微的颤抖)探向临嘉树的颈侧。
冰凉!
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撑住!听见没有!临嘉树!给我撑住!” 路景行低吼着,声音像砂纸磨过。他一只手死死压着止血带,另一只手飞快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沾染了粘稠的血而有些打滑,但他拨号的动作依旧精准、快速。
“120!梧桐路37号景苑小区2单元501!割腕!大出血!脉搏微弱!快!” 他的声音在报地址和伤情时,竟然诡异地维持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稳和清晰,只是语速快得像子弹。
挂断电话,他立刻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顾凌辰!501!临嘉树出事了!割腕!叫救护车了!立刻过来!” 没有废话,只有冰冷的指令。
做完这一切,路景行低下头。临嘉树的脸毫无血色,嘴唇泛着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消失。那张总是充满暴躁生气的脸,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败。路景行能看到他眼睫毛上沾着的、自己喷溅上去的细小血珠。
路景行维持着按压止血的姿势,一动不动。金丝眼镜后的那双黑眸,死死地盯着临嘉树毫无生气的脸,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没有嘶吼,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是那副冰冷、疏离、仿佛置身事外的样子。
只有离得足够近,才能看到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在极其细微地颤抖;才能看到他按在止血带上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指关节绷得死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将自己的骨头都捏碎;才能感受到他周身那股失控般翻涌的、带着毁灭性冰冷的玫瑰信息素,如同暴风雪般席卷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压抑得让人窒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血似乎止住了一些,但临嘉树的体温在迅速流失。路景行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变僵。
终于,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撕破了夜的寂静。
……
**(医院,手术室外)**
惨白的灯光下,走廊冰冷而空旷。长椅上,路景行安静地坐着。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了大片暗红色血迹的衬衫和裤子,血迹已经干涸发黑,散发出浓重的铁锈味。他坐得笔直,后背没有靠在椅背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金丝眼镜戴得端正,镜片后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雪白的墙壁,没有任何焦距。
他周身的气息冰冷到了极点,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川。那股失控的玫瑰冷香已经收敛,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毫无波澜的寒意。仿佛刚才在血泊中嘶吼、颤抖的人根本不是他。
顾凌辰和苏晚接到电话后几乎是同时狂奔而来的。顾凌辰眼睛赤红,像头濒临疯狂的野兽,在走廊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什么,拳头狠狠砸在墙上。苏晚则完全吓傻了,脸上毫无血色,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死死抓着顾凌辰的胳膊,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怎么会这样……嘉树……嘉树……” 苏晚泣不成声。
“操他妈的!姓路的!到底怎么回事?!” 顾凌辰猛地冲到路景行面前,揪住他染血的衣领,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和巨大的恐惧,“他好好的怎么会……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逼他?!”
路景行被他揪着衣领,身体晃了一下,但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没有看顾凌辰一眼,空洞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对面的白墙上,仿佛顾凌辰揪着的只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他的沉默,像一堵冰冷坚硬的墙。
“你说话啊!王八蛋!” 顾凌辰怒吼,拳头高高举起,却在看到路景行那毫无生气的眼神时,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一种莫名的寒意,比愤怒更甚,从心底升起。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疲惫而沉重的眼睛。
顾凌辰和苏晚立刻扑了过去。
路景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了聚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医生。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医生摘下口罩,目光扫过焦急的顾凌辰和苏晚,最后落在长椅上那个一身是血、却坐得异常挺直、面无表情的年轻Alpha身上。医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同情,然后沉重地开口:
“伤者……送来时失血过多,生命体征极其微弱……我们……尽力抢救了……” 医生顿了顿,声音干涩,“……很遗憾,没能救回来。请节哀。”
“轰——!”
苏晚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尖叫,身体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顾凌辰像被雷劈中,僵在原地,琥珀色的瞳孔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巨大的、无法置信的空白。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苏晚晕倒时带倒椅子的声音在回荡。
路景行依旧安静地坐在长椅上。
没有动。
没有说话。
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
仿佛医生宣布的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消息。
只有那放在膝盖上的、沾满干涸血迹的手,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指甲深深地、无声地嵌进了掌心,刺破了皮肤,渗出新的、微小的血珠,混在那些早已冰冷的暗红里。
他像一尊被遗忘在冰原上的、染血的雕像。
灵魂,仿佛在医生说出“节哀”两个字的那一刻,就被彻底抽离,只留下一具维持着冰冷秩序的躯壳。
白炽灯的光线冰冷地打在他身上,在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玫瑰,彻底凋零在暴烈的紫藤萝血泊中。
秩序,崩碎于无声的绝望深渊里。
他等来的不是他的光。
是永恒的、冰冷的黑暗。
**(医院走廊,死寂之后)**
医生那句“节哀”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随即沉入死寂的深渊。
顾凌辰像被抽掉了骨头,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地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抖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在喉咙里滚动。苏晚晕倒在地,被赶来的护士扶到一边紧急处理。
整个走廊,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顾凌辰那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悲恸。
路景行依旧坐在那张冰冷的长椅上。
姿势未变。
表情未变。
仿佛医生宣布的不是他刚刚标记的Omega的死讯,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天气报告。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甚至比平时更加精准、一丝不苟,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染血的衬衫和长裤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他自身冰冷到极致的玫瑰信息素,形成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场。他无视了瘫坐在地的顾凌辰,无视了昏迷的苏晚,也无视了周围护士投来的、带着同情和畏惧的目光。
他径直走向手术室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终结的门。
“先生……” 一个护士试图阻拦,“里面还在……”
路景行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目。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死寂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压,让护士的话卡在喉咙里,不由自主地退开一步。
他推开了手术室的门。
里面是更浓的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无影灯已经熄灭,只留几盏惨白的顶灯。冰冷的金属手术台上,覆盖着一张刺眼的白布,勾勒出下方人体单薄僵硬的轮廓。
路景行走过去,脚步很轻,落在寂静的手术室里却异常清晰。他在手术台前站定,低头看着那块白布。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冷光,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精准解题、执笔记录、也曾死死按住临嘉树伤口的手,此刻沾染着干涸的、属于临嘉树的暗红血迹。他的指尖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平稳地、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露出了临嘉树的脸。
毫无血色,像一尊冰冷的玉雕。曾经燃烧着紫焰、充满桀骜不驯光芒的眼睛紧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阴影。左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此刻成了这张灰败面孔上唯一的颜色,像一滴凝固的、绝望的紫藤萝汁液。他平日总爱微微翘起的、带着点痞气的嘴角,此刻抿成了一条毫无生气的直线。
路景行的目光在那张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他的呼吸平稳得可怕,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离得极近,才能看到他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喉结,那动作细微得如同错觉。
他伸出手指,指腹带着微凉的温度,极其轻柔地拂过临嘉树冰冷的额头,拂过他紧闭的眼睑,最后,停留在那颗小小的泪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
然后,他收回了手。重新将白布盖好,盖得严严实实,动作依旧平稳、精准。
他转身,走出了手术室。没有再看那张手术台一眼。
走廊里,顾凌辰已经被人搀扶起来,靠在墙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苏晚醒了过来,缩在长椅的角落里,无声地流泪,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路景行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走向医院出口。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定,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只有那身刺目的、凝固着生命印记的血衣,和他周身散发出的、比北极寒风更刺骨的死寂气息,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
**(几天后,葬礼)**
天气阴沉,细雨绵绵。墓园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葬礼很简单。临嘉树没什么亲人,只有几个远房亲戚象征性地露了面。苏晚哭得眼睛红肿,被朋友搀扶着。顾凌辰穿着黑色的西装,寸头上还沾着雨水,他沉默地站在最前面,琥珀色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像蒙尘的金子,死死地盯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临嘉树笑得张扬肆意,紫藤萝色的眼眸仿佛要燃烧起来。
路景行也来了。
他站在人群边缘,离得不远不近。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白衬衫一丝不苟,领带打得端正。金丝眼镜擦得锃亮,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无波。他身上那股冰冷的玫瑰冷香收敛得干干净净,仿佛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气质冷峻的陌生人。
他安静地看着墓碑,看着照片上那张鲜活的笑脸,看着泥土一点点覆盖上那具冰冷的棺椁。整个过程,他像一尊完美的雕塑,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滴眼泪,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的平静,与周围弥漫的悲伤和顾凌辰那压抑不住的、沉重的呼吸声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只有在他微微垂下眼帘的瞬间,阳光偶然穿透阴云,落在他放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上时,才能看到他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的、毫无血色的白,以及手背上那几道被他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陷进皮肉里的月牙形痕迹。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
苏晚被朋友带走。
顾凌辰在墓碑前站了很久,最后狠狠抹了把脸,转身离开,背影孤寂而沉重。
路景行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缓步走到墓碑前。雨丝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他从西装内袋里,极其小心地拿出了一样东西——一条廉价得有些可笑的天蓝色塑料珠子手链。塑料珠子在阴雨天显得灰蒙蒙的,毫无光泽。
他蹲下身,动作依旧带着他一贯的优雅和精准。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墓碑前湿润的泥土里,挖了一个小小的坑。然后,将那条天蓝色塑料珠链,轻轻放了进去。
他没有说话。
没有告别。
只是用指尖,将湿润的泥土一点点推回,覆盖住那条承载着童年短暂温暖和漫长寻找的廉价信物。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侧脸滑落,像无声的泪,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少年笑容灿烂,紫藤萝色的眼眸仿佛穿透了时光,带着一丝永恒的、不知愁的野性。
路景行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转身离开。背影在细雨中依旧挺拔、稳定,像一座移动的、孤绝的冰山,一步一步,走进灰蒙蒙的雨幕深处,再也没有回头。
冰冷的墓碑前。
蓝色塑料珠链深埋入土。
玫瑰的刺,终究没能留住那束暴烈燃烧的紫藤萝。
只剩下永恒的、死寂的秩序。
和一场无人知晓的、被深埋于冰冷之下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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