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墨非站在广播室门口,大脑艰难地调和着所见景象与认知可能性的冲突。
艾瑾坐在混沌中心——用垃圾拼凑的临时鼓具、连接着本应失灵设备的电线、写满像是萨满与电工狂热合作的符号的纸张。
他周身的空气微微波动,仿佛现实仍在犹豫是否要承认他的存在。
他看起来和平时毫无二致,一头卷发依然桀骜不驯地挑战重力,衣服还是课堂上那身精心打造的不修边幅——破洞牛仔裤、他声称为了“透气”而故意剪破的T恤、随着动作叮当作响的图腾手链。
“你怎么在这里?”黎墨非终于开口,语气比她预想的更尖锐。
艾瑾的笑容咧得更开了——那种能让教授原谅迟交作业、让朋友忽略他约会迟到的特有微笑。
“这个嘛,hermosa,说来话长。你有时间吗?毕竟这里的时间很诡异。我大概在这里待了六小时?也可能是六天?肯定不是六年,虽然调试广播时偶尔会觉得度日如年。”
他站起身,终于停止敲鼓,突如其来的寂静如同风暴前的低压。
校园里,黎墨非能听到那些游荡者停下同步动作,因节奏消失而陷入困惑。
“我醒来时在教室里,”艾瑾开始踱步,双手比划着夸张的手势,
“你知道,我有这方面的经验。不是这种经验,但类似。所以我确认了一下——没错,意识脱离□□,现实变得古怪,典型的龙舌兰喝多后的周二状态。”
黎墨非叹了口气。即使作为她濒死大脑的投射,这人依然令人火大。
“但接着我看到你们俩,”他指向她们,
“不是普通睡着,而是那种,深度沉睡。我试了各种方法都叫不醒,就决定先去侦察。发现很多迷失的灵魂会对我的鼓声产生反应。我管他们叫‘游荡者’。我试着把音乐广播给更多人听,然后,我就来这里了。”
“艾瑾!”向弥打断他,没等任何人阻拦就已穿过房间抱住了他,“看到你在这里太好了!”
“看到你我也很高兴。”他单手快速回抱了一下,
“这很疯狂对吧?就像全世界同时服下了死藤水。”
“如果你也在那个教室醒来,怎么走出曼德勃罗迷宫的?”黎墨非问。
“什么罗?”
“分形走廊,无限循环的拓扑结构,那个差点把我溶解成纯数学的那个东西。”
艾瑾眨眨眼:“哦,那条走廊?我直接走出来的。”
“你...直接走出来的。”
“对啊,摩卡告诉我该走哪扇门。她对非欧几何很在行,是不是啊,小可爱?”
这时黎墨非才注意到——那个一直被她当作视觉噪音忽略的边缘存在。一个难以直视的形态,像是有人同时服用多种毒蘑菇后凭记忆画出的猫。
它蜷在艾瑾脚边,而且确实在动。
向弥同时看到了它,指着它发出一声惊叫:“那是什么?”
那东西伸了个懒腰——周围的空间也随之拉伸。
它的皮毛流转着不可能的色泽——翡翠绿、深品红、流金光晕——双眼是两点璀璨的蓝宝石光芒,仿佛蕴藏着整个星系。
它朝她们缓缓眨眼,须梢飘散出星辉的轨迹。
“哦对,”艾瑾语气平常得像在介绍普通宠物,
“忘了介绍。这是摩卡,我的Alebrije,灵性向导,我迷路时她会帮助我导航。从十六岁第一次参加仪式起,她就跟着我了。”
“Alebrije,”黎墨非平板地重复,“灵性向导,好吧,一只发光魔法猫,存在于三维空间之外,这幻觉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摩卡将那对不可思议的眼睛转向黎墨非——星系在无尽的深邃中慵懒旋转——黎墨非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评判。
“总而言之,”黎墨非选择转移话题,
“我认为自己正处于时间膨胀的濒死体验幻觉中,而你是我其中一个投射。我目前处于第一阶段,正在寻找隧道——那是缺氧和二甲基色胺释放引起的神经现象。”
“或者,”艾瑾打断,“我是真实的,我们身处灵界,我祖母称之为Xibalba的生死交界处。”
“那是神话,不是科学。”
“以我的经验,它们是同一事物的不同词汇。”他耸肩,
“你说神经现象,我说灵性旅程。”
黎墨非咬紧牙关:“一个是可测量、可复现的,另一个是——”
“我们能不能先同意,”向弥柔声介入,“无论这是什么,都需要一起找到出路?”
黎墨非深吸一口气,压下挫败感:“行,当务之急是找到隧道——通往下一阶段的通道。”
“所以留言的人是你对吗,”向弥说,仍警惕地打量着摩卡,但兴趣渐增,
“墨非桌上那些银色字迹是你写的。”
“哦对,说到这个。”艾瑾从口袋里掏出某物,随意地抛给她,“物归原主,hermosa。”
黎墨非本能地接住,手指收拢在熟悉的重量上。
笔侧刻着细小的字:“黎墨非 - 神经科学系”。
这是连接旧日生活的锚点,世界崩坏前的那个自己。金色的镶边微微搏动,如同心跳,如同——
记忆如重锤击中心口。
她那时手握钢笔刺向大腿,在意识消散时试图感受某种触觉。
笔尖刺破不再像皮肤的肌肤。绝望地想要锚定痛苦,锚定现实,锚定——
她双膝一软。广播室仿佛在倾斜、旋转、自我折叠。她在坠落,并非向下——而是向内,坠向那个可怕的溶解瞬间,当她试图用刺痛唤回存在感,却失败,失败,彻底失败——
“墨非!”艾瑾和墨非同时喊道。
她重重摔在地上,钢笔从麻木的指间滚落。头顶的荧光灯碎裂成棱镜光晕,每一圈都映照出她死亡的不同版本。
“我没事,”她喘息着撑起身,推开艾瑾伸来的手和向弥关切的注视,
“只是...颞叶功能异常,突然的记忆整合,我没事。”
但他们的目光已不在她身上,而是凝视着她头顶的某物。
“墨非,”向弥低语,“你的笔...浮起来了。”
黎墨非抬头。钢笔悬在半空缓缓旋转,像在没有磁极的世界里寻找北方的罗盘针。
它缓缓上升,在身后拖出一道银色墨迹——不坠落,不消散,如同空间中的一道疤痕。
黎墨非忘却恐慌,着迷地起身去够钢笔。
它温顺地落入她手中,温暖且嗡鸣着某种并非纯粹能量的存在。
她实验性地松手,笔又浮回与视线平齐的高度。
她默想着曼德勃罗公式 z(n 1) = z(n)? c,惊愕地看着钢笔开始在空中书写,银色数字排列成完美的数学符号。
公式悬停闪烁,缓缓旋转让她能从各个角度观察。
“总算,”黎墨非轻叹,用科学伪装自己的面具裂开一丝真心的喜悦,
“这幻觉里终于有了实用工具,在走廊里没法演算可把我急坏了,这本可以省很多时间的。”
“顺便谢谢你顺走它,艾瑾。”黎墨非带着释然的微笑调侃。
“等等等等,”艾瑾笑出声,
“你有一支能意念控制、说不定还能五十英尺外取人首级的笔,你居然只想拿来算数学吗?这太黎墨非了,我见过最有你风格的事。”
“我为什么要在一个濒死体验的幻觉里刺杀投射实体?”
“这回答让我无言以对。”艾瑾继续说,“天,我还挺想念你这诡异的优先级。”
黎墨非感到脸颊发热,迅速转移话题:“你怎么把广播修好的?电网应该完全瘫痪了。”
艾瑾的表情变得近乎严肃:“这地方的规则不同,意念比电力更重要,信念基本就是电池。设备不是机械意义上的运转,更像是...我说服了广播发挥作用。”
“这毫无逻辑。”
“你那浮空笔也是毫无逻辑,但事实如此。”
黎墨非想反驳却无言以对。
“重点是,”她咬着牙继续说,
“我们需要定位方法,我想我知道怎么做了。”
她环顾广播室,望向窗外校园,
“我的实验室,神经科学实验室。如果这里的设备响应意念而非电力,那么脑电图仪、磁共振成像仪——我或许能重新配置它们来探测意识场,而非物质世界的脑波。”
“你想用科学手段闯出来世?”艾瑾问。
“我想利用现有工具定位意识模式中的异常点,那会标示出维度状态之间的过渡区。”
“所以...用科学手段闯出来世。”
“算是吧。”黎墨非叹气。
“那摩卡呢?”向弥问,“她不能直接带我们去该去的地方吗?”
“她只在紧急情况或我身陷险境时引导我。”艾瑾轻抚摩卡的毛发,
“如果一直有明确目标,还算什么旅程。”摩卡赞同地叫了一声。
“别闲聊了。”黎墨非皱眉,“我们该出发了。”
当他们准备离开广播站时,黎墨非突然僵在门口,侧耳倾听。
她锐利的分析性目光捕捉到了一个不协调的细节。
“艾瑾,”她的声音轻得危险,“我踹门之后,你碰过控制面板吗?”
主控台上,一个原本拨下的小开关现在被推了上去。
旁边原本熄灭的红色指示灯,正以稳定而耐心的频率闪烁着。
“什么?没有,”艾瑾回头看向控制台,“你们来之后我没碰任何东西。”
“调音台,”她突然说,“那些频道。”
艾瑾困惑地回头:“怎么了?”
黎墨非走近,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空中记录观察结果:
“我们进来时,1到4号推子推上去了,5到8号在中立位。现在3号和7号切换了。”
就在这时,摩卡——艾瑾那只发光的灵兽——现身在他肩头。
它不可思议的毛发倒竖,背部弓起,发出如同撕裂绸缎与电台静电的低沉嘶吼,它紧盯着那闪烁的红光。
黎墨非那台为识别模式而生的大脑,以超级计算机的速度连接起所有线索:新切换的开关位置。闪烁的指示灯——待机信号,规律的脉冲。
“快躲开!”黎墨非尖叫着扑向艾瑾。
警告迟了半秒。
主广播面板爆炸了。
冲击波将黎墨非和向弥向后掀飞。
浓密刺鼻、混合着焦糊臭氧与破碎逻辑气味的烟雾弥漫房间。
黎墨非耳中回荡着爆炸的轰鸣。她咳嗽着撑起身,视野模糊。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肺叶,大脑艰难处理着违反所有已知物理定律的感官数据。
“向弥!”她喊道,声音如同同时穿越水、空气和真空般扭曲。
“在这儿!”左侧传来回应,“我没事,艾瑾他——”
“艾瑾!”
黎墨非在烟雾中爬行,钢笔的微弱照明只让眼前的惨状更显清晰。
她发现艾瑾瘫靠在墙边,毫无反应,身形比之前更剧烈地闪烁,仿佛爆炸将他本已脆弱的意识锚点进一步震松。
摩卡消失了,要么逃离,要么被爆炸驱散。
“艾瑾!”黎墨非探他的脉搏——紊乱但存在。
呼吸浅促,仿佛肺部在争论吸气是否值得努力。“他还活着,但是——”
这时,广播重新响了起来,整栋大楼、整个校园的喇叭突然噼啪作响。
传出的不是音乐,不是静电噪音,不是任何应存于世的声音。
那是绕过耳膜直抵脑干的频率,让意识本身以错误速度震颤的共振。是思想思考着“不思考”的声音,是除以零的听觉等价物。
黎墨非头痛欲裂,身旁的向弥紧捂太阳穴,泪流满面。
“那是什么?”向弥哭喊,捂住耳朵,“在广播什么?电台不是炸了吗?”
“墨非...”向弥的声音充满纯粹恐惧,她正透过广播室的窗户望向校园,
“天啊,墨非,看窗外。”
黎墨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感觉自己的科学世界观再次遭受重击。
游荡者——停止了无目的的徘徊。它们静止了一秒,两秒,随后以完美的同步性转向传播系大楼,转向她们。
无眼的人群开始移动,不是蹒跚,不是奔跑,而是带着可怕的目的性行进。
成百上千,汇聚向同一个点,广播站。
“我们得赶快离开,”黎墨非试图扶起艾瑾,他沉得反常,仿佛昏迷增加了他的引力质量。
“现在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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