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影玥前十四年的人生里,她让陈清溯占据了“朋友”这个位置的全部。小学班里也有几个合得来的同学,但她执拗地只会把他们放在“同学”的位置上,从不越界。
友谊是具有专一性的。
至少在那时,她理想中的所有关系都应该具有专一性。
陈清溯走了,这个位置一下子变得空荡荡,她跟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游移,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
“咣”的一声,不小心撞上一堵人墙,往前推推不动,向后退又会被马上包围住。
她出不去了。
林影玥的生活就这样被她们五个大张旗鼓地闯入。学校里每天变得形影不离,周末的玩耍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不知不觉,她心中突然空缺的那个地方,渐渐被她们填满进去,密不透风。
起先彭莉女士问她是跟谁一起出去玩时,她思忖了一下,给出的答案是“同学”。
慢慢地,“同学”变成了“朋友”。而她们五个人的名字,也在一次次重复中被彭莉女士和老林牢牢记住。
初二的元旦节,六个人约好在外面一起跨年,没有选择去人流量最多的广场放飞气球,依旧在最爱吃的烧烤摊里创造一方小世界:桌上摆几个手机放各个卫视的跨年直播,一边撸串,一边闲聊各种八卦话题、琐碎小事,热热闹闹地等待时钟走向零点。
最初和她们聊天,林影玥是有点放不开的,她也是那时才发觉原来自己是一个防备心很强的人,很难朝别人敞开心扉。她害怕一些事情说出口,得到的不是释怀,相反,或许能将她推向更黑暗的深渊。
她从来都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没有踏出过尝试去做倾诉者的那一步。直到在某次真心话大冒险经典活动中,吴若然被抽到“说出想对在场任意一人从未说出口的话”,她选择了林影玥。
“林影玥,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内心很封闭的人,但是你又很喜欢我们,想跟我们一起玩,很多想法你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烦恼的事情也不敢跟我们说,因为你怕传递负能量。但我想说,我们是朋友。当我们在说自己的烦心事时,你永远都是听得最认真的那个,当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你每次都是嘴上不说,却又默默地帮我们一起解决……我是想说,你也可以这样的。你也可以尝试着朝我们敞开你自己,我们会包容你的一切,倾听你的一切。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林影玥听完她这大段话呆怔了好半响,慌乱地撇开脸,不去看面前望着她的五个人,有些语无伦次:“谁、谁说我很喜欢你们了?我本人可从来没说过哈……下次能不能文字私发给我啊,当面说出来……我、我有点害羞。”
“噗呲——”
“好好好,你不喜欢我们,行了吧?”
“好好好,下次我们有话都私发给你,行了吧?”
“好好好,下次一定不会让你当众害羞了,行了吧?”
“好好……”
“你们再好一个试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那天晚上回去,她在被窝里一字一句回想吴若然说的话,掉了几滴眼泪——
她有这么好懂吗?怎么能说得一字不差的?
“快快快!还有一分钟!”
林影玥掏出手机看了眼,23:59。
“10……9……8……7……”
她们整齐地小声倒计时。
“3……2……1……”
“新年快乐!”六个人同时抬起头,相视一笑。
“第一声专属祝福已送达,现在我要去群发了!”尤衍雯激动地掏出手机。
“加一加一!”
见她们都在低头操作,林影玥也解锁手机,划拉一下聊天列表。以往每年都是谁给她发,她就给谁回一句,从来没有给谁主动发过祝福,更何况是群发。
有几个小学同学和初中同学向她发来问候,她点进去一一回复。
“こんなこといいな できたらいいな(这种事情真好,如果能够实现就好了)”
“あんな夢 こんな夢 いっぱいあるけど(有那样的梦想,这样的梦想,虽然有很多)”
“みんなみんなみんな かなえてくれる(但所有的梦想都能实现)”
……
“谁给你打电话啊?”
“……”
“一个老同学。”
在电话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候,她按下接听。
那头没有声音,出奇得安静,和她这边烧烤摊的人声鼎沸截然相反,一度让林影玥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挂断了。
“林影玥。”一道低哑的嗓音,隔绝掉周遭一切喧哗,无比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膜里。
“……”她仰头,目光放在头顶的那盏白炽灯上,没有讲话。
“对不起……你能不能……稍微等等我,等我回来……好不好?”
“陈清溯。”
“我不是只能交到你这么一个朋友的……我已经交到新朋友了。”
电话那头沉入死寂。
头顶这盏白炽灯,盯着盯着,突然浮上一层雾。
“新年快乐,林影玥。”
“新年快乐。”
林影玥将电话挂断,点进通讯录里删除掉这个号码。等她放下手机重新看向其他人,五双眼都在直勾勾地望着她。
“看什么……”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跟着第一个字音掉下来。她抬手把挂在下巴尖的一滴擦掉,怔愣地看着指尖上的水痕。
原来那层雾是她的泪啊。
这是她们头一回见林影玥哭,离得近的连忙抽纸去擦,离得远的匆匆赶去蹲在一旁,小心试探着问发生什么事了。
在那个跨年夜,她们知道了陈清溯,知道了陈清溯和林影玥之间的故事。
林影玥没想到,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通电话。
那晚过后,陈清溯才是真正地、彻底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
初二下学期。
某次中午吃饭聊天中,吴若然跟她们宣布了一件事情:她谈恋爱了,对象是李游朝,跟她同一个组。
林影玥听完内心没什么起伏,不觉得很惊讶,只因他俩最近在暧昧这件事,在班里可谓是人尽皆知。不过身边情侣越来越多,倒是给了她一种这个年纪就是该狠狠谈恋爱的错觉。
她的平静只维持不到一天。
次日,吴若然说中午不跟她们一起吃饭了,晚上放学回家也要跟李游朝一起。林影玥心里这才涌上来一丝异样的情绪,忍着没说。
周末,她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拼乐高。吴若然给她来了个电话,问能不能出来玩,李游朝不接她电话,竟然敢放她鸽子。林影玥一口应下,立刻起身去换衣服,走到玄关处穿好鞋时,吴若然又打来一个电话,开口第一句就是让她不用出门了,李游朝睡醒了想去找他。林影玥默语片刻,最后还是回了句“好”。
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朝林影玥席卷而来。
后来,这样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三四次,而其他四个人似乎对此都无异议,因此反倒显得她心里的想法才是奇怪的——
友情凭什么要为爱情让步?
林影玥莫名感受到吴若然在逐步退出她的生活,这个认知使她恐慌、害怕、无措,使她想起了那个晚上,想起了那堆狼籍的玻璃碎片,想起了那场夏夜的雨,冰冷刺骨。
本能地,她想去找那位白大褂阿姨。
她在网上搜索医院挂号看病的流程,记在脑子里,把身份证和零钱装进书包,背好后直接出门。
“马思嘉……”墙上一排名字,旁边有照片,林影玥一边看脸找寻,一边嘴里不停嘀咕着那个阿姨的名字。
“咚咚——”
“请进。”
马阿姨和她记忆里的模样相差无二,笑脸盈盈、温柔娴静,能让人放下一切戒备去安心接受她的亲近。
“好久不见啊,玥玥。”
“您还记得我?”林影玥有些惊喜。
“怎么能不记得?从小就长这么漂亮。”
林影玥四年级来找她时,懵懵懂懂的,她只模糊感觉到自己大概是生病了吧,不然一个正常的孩子应该不会想去用玻璃划伤自己。
现在林影玥14岁,她早已从各个渠道中了解到原来人是可能有心理疾病的,学校每周都有一节心理课,第一次上课,老师就给他们详细介绍过抑郁症、焦虑症、创伤后应激障碍……她隐约有些后知后觉。
她问马阿姨当初自己究竟是得了什么病,马阿姨说是有轻微的抑郁倾向,林影玥了然地点点头,和她想的情况差不多。
“你现在好些了吗?”
“好些了,我没有自残过了。”
“才14岁小孩儿,懂得还挺多。”马阿姨亲呢地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说。
“那当然啦,我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林影玥坐在椅子上,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马阿姨坐在对面安静地倾听。
等讲完,马阿姨问:“玥玥是不是觉得,你的朋友也抛弃你了?”
当她听到“抛弃”那一刹那,心头一颤。
抛弃……原来他们的行为可以用这个词语去定义。爷爷奶奶、任舒筱、爸爸妈妈、陈清溯,还有现在她的好朋友吴若然。
原来她一直害怕的,是抛弃。
林影玥低下眼,轻轻点了点头。
“玥玥,没有人能够抛弃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抛弃自己。”
林影玥跟马阿姨说了很多,絮絮叨叨的,甚至是毫无逻辑的,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些什么。但马阿姨很耐心,一句一句地回应她,解答了她的每一个问题。
“好了,第二次聊天愉快结束,玥玥觉得开心吗?”
“开心。”她发自真心的回答。
临走出门前,林影玥回头看了一眼马阿姨,还没等她开口,马阿姨就笑着点破她心中所想:“放心,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谢谢马阿姨,拜拜。”林影玥扬出一个笑容,挥手同她告别。
原来早在某个时候,她把“弹力绳”的另一头又无意识地拴在了那五个人身上,重新画了一个圆圈,圈住了她们,但也困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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