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屠户

县令的一壶洪州白露才刚煮上,搜府的差役们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他们在许宅一无所获。居住在附近的人家都说从未见过赵丽娘。

差役们怀疑赵老头贼喊捉贼,索性也去了趟赵家,结果还是无甚发现。

领头回来复命不久,分头去南漕渠与归觉寺一带的官差就领来了三名屠户。其中一个天未亮就去了西市,派去截他的官差倒是神速。

临近晚衙的时辰,县令换了官袍,穿过厅堂,登上高台,在桌案前坐定。

三声锣鼓声后便要开堂。

厅内设有两张矮桌,崔主簿与一名小吏分坐两侧,等候记录。另有六名衙役,神情冷峻,手持刑具,令人望而生畏。

堂外人头攒动,想必今日之后坊间又有一番曲折离奇的故事可传。

郭通他们原本站在廊下,又怕离得远听不清楚,正拽了江沉玉要去挤。

高录事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轻声道:“几位郎君请随下官来。”

“啪!”的一声,惊堂木一拍。

原本嘈杂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大堂左侧的角落里设了架屏风,后通角门,十分便宜。

他几人坐在屏风后,透过朦胧的黄绢,能瞧见堂下三名屠夫的身形。其中一个比对之下略显瘦弱,郭通忍不住对江沉玉耳语道:“你看中间那个。”

话音刚落,就听到县令厉声问道:“堂下何人?家住何处?六月十五、十六两日身处何地?都报来!”六月十五是赵大娘子约见那和尚的日子,夜里和尚逃脱。

这几日的县令温言细语、风度翩翩,想不到升堂的时候可称威猛。

站在最左侧的是一名褐衫壮汉。

他躬身道:“草民冯彰,家住西鸣村,六月十五在西市卖肉。呃,卖了肉,当夜就在老丈人家喝酒。喝醉了,就睡了,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家中无事便替丈人劈柴。劈了柴,自然就累了,于是又歇了一晚,第、第三天早上才回家。”

“你丈人家住哪里?早上几时回去的?”

“回县令的话,在淳和坊,是辰时回去的。您可以去问卖蜜煎的黄婆,小人还在她那儿买了包枣。”他形貌憨厚,说得也颇为诚恳。

然而,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人高声反驳道:“黄婆都八十了!她记性差,问她有什么用?!”

那冯彰顿时缩了脑袋:“这是实话,县令不信,小人也无法。”

县令斜睨了他一眼,目光投向中间的青年男子。

他身量瘦长,穿着一身灰色的布袍,上面还沾着羽毛和血渍。衙役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给鸭拔毛。

青年朝县令行了个礼,相当谦卑地说道:“小人名叫韩仲生,住在归觉寺北边山脚下的小马村。十五那天,小人、小人宰了两头羊,在西市,卖给了孟家酒肆,卖了六十钱和、和两升酒。”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思索片刻,继续道:“然后,小人还买了匹红布,就在酒肆隔壁的布行。小人是戌时前出的城门,回的时候,天黑了,看不大清路,小人、小人滑了一跤。酒坛被小人摔碎了,酒都撒了,唉。娘子说我不中用,唉,小人摔了跤,第二天腿就肿了,就走不了路。小人娘子到集市买了药膏,就是城西蒲家。他家的药膏最管用,别家的药膏要擦七八天,他家的擦三天就不疼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萧璘听得不耐烦,小声道:“这人真啰嗦。”

不止他这么觉得,在场的都这么认为。

围观的百姓发出议论的声音。

有认识他的街坊邻居高声说道:“韩秀才,别念经了!”

听到这个绰号,人群中一阵哄笑。

县令敲了敲惊堂木,周围才安静下来。

有认得他的衙役上前,近身解释道:“此人原是长安县人,久考不中。他父亲死了,家里没钱下葬,他就借了寺庙的香积贷,为了还钱,投奔东都的亲戚,跟着做了屠户。因他读过书,卖肉也文绉绉的,就有了个秀才的绰号。他说的住址都无错处。”

“你去酒肆,阿洪去蜜煎铺子,蒲家也带个人回来问话。”县令贴耳吩咐道。

第三位是个精壮的年轻人,双耳长垂,腰肥肚圆,声音洪亮:“草民王黑,住在怀德乡东头。祖上曾在太原县王家,也就是当今的皇后殿下宅中炊饭呢!”

他洋洋得意,晃了晃那对佛陀大耳。

屏风后,萧璘挑眉轻笑,意味深长地瞥了自家六弟一眼。

崔容不知何时已从角门溜了。

萧祈云听罢勃然大怒,立刻起身,看上去是要走出屏风去教训他。

江沉玉赶紧拦住六殿下,小声劝道:“郎君何必跟这种人计较,别气坏了自己。”

他被江士衡牢牢拽住手臂,一时之间竟然挣脱不开。他旋即冷哼一声,抬脚就走。

江沉玉站起身打算跟过去,却又有些犹豫。

这时,郭通仰起头瞧他,小声道:“去吧,等你回来告诉你。”

江沉玉朝他感激一笑,安心地追六殿下去了。

县令听得角门动静,又想到崔志诚的揣测,登时一拍桌案,喝道:“混账!胆敢冒充皇亲国戚!先杖三十!”

王黑一听自己才说了两句话就要挨打,大呼冤枉,又说自己祖上真的是太原县人,见过皇后祖父辈云云。

他嗓门太大,衙役索性堵上他的嘴,左右臀部各打了十五下。

此人颇有家资,平日里仗着孔武有力,素来横行霸道、胡作非为。

今日见他挨打,街坊邻居看得津津有味,三十杖打完还觉得不够过瘾。

打他的功夫,去孟家酒肆的衙役就回来了。他领了酒楼的管事,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被拎进了堂中。

“韩仲生说他于六月十五在你孟家酒肆用两头羊,换了银钱与酒,可是属实?”县令问道。

管事颤着胡子点头,从袖中翻出一本账簿,一面翻一面道:“六月十四,因缺了两头羊,于是同韩屠户预订。羊肉羊头都在十五日送到。原本是要按八十钱结算,韩屠户馋我们的酒,于是拿二十钱抵了酒。”

“你看看,可是你眼前这个韩屠户?”

“回县令,确是此人。”说着他将账簿呈了上去。粗糙的麻纸上,载有韩仲生娟秀的字迹。

县令点了头,转而问起了挨完打的王黑。

王黑扶着腰,老实许多,吃力道:“小人六月十日起,一连七日都在、在袁婆处,县令可问她家女儿。”

袁婆住在淳和坊,不知是哪里人氏。她手下有十来名女子,供她们的衣服器用,又学些乐曲舞蹈,以供人享乐。

于是,县令又召袁婆来问话。

这时候,差役领了个年轻干练的女子进来了。她是黄婆铺子旁的卖茶娘子。县令将冯彰的话复述了一遍问她。

女人摇了摇头,掩嘴笑道:“回县令,这位冯郎君怕是在撒谎吧。黄婆六月初染了风寒,连养了十日。因她女儿远嫁蜀中,嘱托我照料老人家。我每日早起熬药,看着黄婆服下的。虽说十六那天,她不头疼了,可我怕她病没好干净,又煎了三贴。这期间,黄婆每日由我服侍,喝了药就歇息。至多不过在院子里走走,哪里有空开铺子?”

冯彰听了她的话,慌得满头大汗,嘴里支支吾吾的。

县令的惊堂木一敲,他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喊冤枉。

人群之中阵阵骚动,韦少恒趁着这个时候说话:“一问就拆穿的谎话为什么要说,真是蠢得很。”

“冯彰公堂诳语,杖三十。”

原先打王黑的长凳还没收走,如今又要迎来新人。

两名衙役上前来一左一右的按住他,把人往堂下拖。

那冯彰又惊又惧,慌忙之中大声嚷道:“我说!我说!”

县令挥挥手,示意行刑暂缓。

“我、我是怕说出来没人信我!”冯彰大口大口地喘气,哆嗦道,“十五那天,广利坊的番商康乐庚要宴请宾客,雇我替他们杀羊。我、我也跟着喝了点酒。后来,我看见宴会上有个、有个挺漂亮的乐伎偷偷离席,我、我就跟着她。”

“冯屠户!你跟着人家想干什么?!”人群中发出疑问。

冯彰心虚,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一路上,我闻到一股很奇怪的香气,从来没闻过,可能是他们胡人的稀奇玩意吧。”

“香气?”这个词一出现,郭通立刻联想到那至今还未找到的异香。

冯彰说着说着,仿佛陷入了氤氲的幻象中。

“我跟着跟着就迷了路,只好顺着香气走。那香越来越浓,我一抬头,就看见阁楼上,那个乐伎的影子,还、还有个男人!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我、我扔了个石头过去,灯就灭了。我看见一个黑影,追过去,居然在墙角发现一只小羊?太奇怪了,见了鬼了!”

“你看清楚男人的样子了吗?”县令追问道。

“没有,”冯彰摇头,但是旋即很恐慌的描述道,“那个男人映在窗格上的影子有这么大!可跳出来的黑影却、却像个小孩子。”

大约他说得太神奇,一旁的差役也忍不住开始联想,脱口而出:“他会缩骨功?”

廊下的人们也开始奇思妙想起来。

县令不得不站出来,阻拦神鬼之说:“荒谬!什么乱七八糟的!所以,冯彰你在康乐庚宅中住了两日?”

“没,”冯彰挨了一顿打,再不能更诚实了,“我第二天真的去了老丈人家。我家、我家娘子——”他说到这里便吞吞吐吐说不下去。

有人便替他说了:“你家娘子又打了你一顿?”

冯彰缩着肩膀,活像鹌鹑似地点头:“内人勇猛,小人也无可奈何。”

这厢冯屠户自觉消了嫌疑,可以高枕无忧。屏风后的三人却开始畅想要抓他来细审那夜情境。

“番商家的乐伎,不就是采花贼案子的那个?”郭通记得那名番商就住在广利坊,名字记不清楚了。

“看来此贼怪灵活的,”萧璘终于忍不住插话道,“那名番商就叫康乐庚,就是胡人的姓名多有重复,还需府衙确认一番。”

县令亦做此打算。

待到蒲家人与淳和坊的袁婆都来齐,对上了韩、王二人所言,他站起身,公布道:“韩仲生、王黑先行归家。冯彰所言,仍需与康乐庚对证,暂且扣留。”

“扣留?”冯彰本以为自己豁出去能换来无虞,未曾想还是免不了吃几天牢饭,一时瘫坐在地,双目涣散。

日近黄昏,这场官司结束,厅堂外的人群作鸟兽散。

唯有王黑因挨了打,借了跟竹杖,小心翼翼地往外挪。

韩仲生见他可怜,伸手去扶,谁知临门没注意,被迎面来人撞倒。

王黑也跟着摔了一跤。他吃痛大叫,怒骂道:“什么黄毛小子敢撞我!”

来人正是萧祈云,身后是江沉玉并一众衙役。

少年人恶狠狠地剜了王黑一眼,径直入了堂内,朗声道:“明府不能放人。毕竟,凶犯就在这三人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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