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樗蒲

“哈嚏!”

萧祈云揉揉鼻子,百无聊赖地盘坐在藤席上。

“哈嚏!哈嚏!”

江沉玉见状,劝道:“殿下,您还是别坐席子上了,怪凉的,坐榻上罢。”

“不去,”萧祈云抱着水犀枕,皱眉道,“热死了!”说完又打了个哈嚏。

自那夜落水,六殿下就病了。

不止是他,另外落水的两人也都受了寒气,回去头疼脑热的。唯有江沉玉活蹦乱跳,半点事没有。

太子殿下一天来瞧三回,看着让太医开了药。长公主虽在宫外,也频频遣人来问。

萧祈云起初头疼脑热,遂老老实实灌了两天的药。今晨头不疼了,就闹将起来,怎么也不肯再喝药了。

江沉玉捧着药碗,小心翼翼道:“殿下,药都凉透了。”

“不喝!太苦了!”萧祈云瞪他一眼,“太子哥哥肯定生气了,让大夫加了黄连,我才不喝!”

江沉玉细细观他脸色,见六殿下面色发白、眼尾泛红,分明是还未好全的样子,遂温言相劝:“良药苦口啊,殿下,您不喝药,怎么好起来呢?”

“不喝!”萧祈云别过脸,瞧也不瞧他。

江沉玉心想:原来六殿下也不爱喝苦药,同泰王殿下一样呢。

他正要放下药碗,近旁的侍从投来哀求的目光。

江沉玉朝他点点头,继续劝道:“殿下就喝两口,好不好?”

“我不喝,”萧祈云被他劝烦了,没好气道:“要喝你自己喝去!”

谁知江沉玉竟十分惊喜,笑吟吟道:“我喝了,殿下就也喝么?”

六殿下转过脑袋,看着自家伴读一脸傻样,又气又笑:“好啊,你倒是喝啊。”

“可否再煎一碗药?”江沉玉问道。

内侍忙回他:“这本就是早晨的药。午间的药已煎好了,放在外头凉呢。”

“那就好。”江沉玉点点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他甚至还将空碗倒过来,晃了两下,表示自己喝干净了。

萧祈云见他喝药如喝水,怔了半晌,讷讷道:“不苦吗?”

“其实,”江沉玉放下碗,解释道,“殿下一口一口的喝,苦味在嘴里反而留的久。若是像我这样一次灌下去,也就不那么苦了!”

新凉好的药盏适时的出现在手边。

萧祈云看着黑乎乎的汤药,犹疑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江沉玉神情坦然,甚至都不需要吃蜜饯压一压。

看他喝药这般轻松,萧祈云接过药碗,看看江沉玉,又瞧瞧一旁的备好的蜜饯,深吸口气,闭着眼也将药一饮而尽。

“苦!”萧祈云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怒斥道:“江沉玉你个骗——唔。”

江沉玉眼明手快地塞了枚蜜饯给他:“殿下尝尝这个杏脯?”

萧祈云含着果脯,眼神虽尚有杀意,面色却缓和下来,鼓着左腮道:“你骗人,还是很苦。”

“是么?那殿下再吃个蜜荔枝?”

六殿下才咽下杏脯,嘴边就又递来枚蜜荔枝。他嘴里还是发苦,于是张口吃了。

就这样,萧祈云接连吃了五个蜜饯,苦味与怒火一并消散。

喝了药,人就有些犯困。

六殿下站起身来,脑袋昏昏沉沉的。江沉玉见他脚步浮虚,赶忙去扶。

“我,我睡一会儿,”萧祈云坐上矮榻,却不肯放江沉玉走,抓着他的手,“你也坐这,等、等我醒了,咱们玩樗蒲。”

那汤药有安神的作用。六殿下话才说完,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樗蒲?樗蒲是什么?”江沉玉没玩过,或许是类似投壶一类的游戏。他得了这话,便乖乖坐在榻边等着。

内室的侍从见六殿下喝了药,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是这段日子以来,难得的闲暇。

江沉玉闲坐无事,四下张望。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蝉鸣,间或有几声鸟叫。

金色的日光被碧纱窗格滤过,照在装有甜瓜的玻璃器皿上,澄出一种清透的玉色。屋内没点熏香,只有蜜饯与瓜果的香气。

萧祈云尚在病中,只穿了件兰草纹的水色湖绫衫子,愈发衬得他肤色白皙、如珠如玉。

六殿下的睡相并不好,翻来覆去地滚。不过,好在睡得很沉。

他脸上细小的绒毛随着呼吸而微微颤动。他的睫毛长而浓密,犹如一对精巧的小扇。

原本束起的长发散开,逶迤满榻。

江沉玉掬起他的长发,流泉般的墨色静静地躺在掌心,任人摩挲。

这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瓜果被蓬松的热度烘出一阵又一阵的清甜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

江沉玉看着熟睡的六殿下,莫名想起了沙州佛寺里,一名富贵香客怀里的波斯猫,毛茸茸、懒洋洋的。他打了个哈欠,不多时,便趴在矮榻上,也睡了过去。

太子殿下忙完正事,来瞧自家六弟,就看到这样一幅光景。

一旁的侍从上前想要叫醒二人,被太子制止。他上前将弟弟打横抱了起来,打算把他安置在床榻上。

萧祈云睡梦中察觉到动静,恍恍惚惚道,“唔,睡、谁啊?”

温暖的手掌抚上了双眼,熟悉的声音安抚了他。

“睡吧。”

萧祈云再无动作,安心睡去。

令内官们大吃一惊的是,萧玮安顿好六弟,转身又把江沉玉抱了起来,安置在同一张榻上。

“这小子还挺沉的,”太子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后吩咐道,“盖层薄褥,免得两个小子再受寒气。”说完,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正如他来时那样。

六殿下一觉睡到夜半时分,醒来神清气爽,身上也不热了。他心情大好,随手去摸衣服,不想摸到个热乎乎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谁?!”

“是我,”江沉玉早就醒了,此刻坐起身来,“是我,殿下。”

“我睡不着了,”萧祈云见他等在身边,心中欢喜,“咱们玩樗蒲吧!”

江沉玉点点头,然而六殿下无知无觉的。他才意识到帐内太黑,开口道:“好。不过,殿下尚在病中,还是要添件衣裳。”

“知道啦,你可真啰嗦!”

守夜的宫人听得内室有动静,忙点了灯进来。他是新调来的内臣,神色慌张道:“殿下您、您不睡么?”

“睡不着!”萧祈云一面绑袜带,一面使唤他,“去把樗蒲棋具拿来。”

“啊?这、这、这么晚了,您要玩樗蒲?”内臣瞪大了眼睛,说话磕磕巴巴的。

萧祈云穿好鞋,披了件袍子,见那内臣还无动静,冷冷瞥了他一眼。

“是、是,小人这就去。”

侍从端来张刻了格子的红木盘。木盘上放着一只同色的大漆盒。

江沉玉数了数,木盘上一共一百二十个格子,还刻有关、坑、堑的标记字样。

萧祈云见他又是茫然又是好奇,遂问道:“你没玩过?”

侍从把漆盒里的用具一一摆放好。

江沉玉瞪着摆在自己跟前的棋子,谁也不认识谁。他摇头道:“没玩过,还请殿下赐教。”

萧祈云“哼哼”两声,得意道:“既然这样,那暂且不设彩头,咱们先试一局。”

“是。”

他接过侍从递来的掷具,同江沉玉解释:“这是五木,皆黑白两面。其中,两个白面画雉,两个黑面画犊。五子皆黑,即为卢,乃是贵采。掷贵彩者,可连掷、打马。马就是你面前的棋子。咱们每人四匹马,轮流掷五木。马按照你掷出的彩行进,谁最先到终点,就是赢了。”

江沉玉听完,点头道:“贵彩只有一种吗?其他不是贵彩,叫什么呢?”

“当然不是了。与卢对应,五木全白即为白,也是贵彩,还,”萧祈云顿了顿,正色道,“总之,你只要记住,全黑全白才是贵彩,其余都是杂彩,就行了。”

一旁剪烛芯的内臣手抖了抖,又听得江沉玉发问。

“殿下,那贵彩能让我的马走多少步?”

“卢是十六筹,自然走十六步了。白则是卢的一半。至于杂彩的筹数,三五不等。玩的时候再告诉你,”萧祈云说完,犹豫片刻,将掷具推了过去,“你先掷。”

江沉玉接过碗,抓起五木一掷。

三黑两白,一犊一雉。

六殿下笑道:“这是枭,两筹。”说着将对方的一匹马推了两步。

轮到他自己掷,三黑两白,二犊,也是个枭。

萧祈云顿时喜笑颜开,迫不及待地打落了他的马:“士衡,承让了。”

“诶,为什么?”江沉玉有些茫然。

内侍解释道:“江公子,殿下掷的步数与您相同或是超过,便可打落您的马,再掷一回。”

“那、那我就回到原点了吗?”

六殿下摇头晃脑道:“孺子可教也。”

江沉玉老老实实把马放回起点,就见萧祈云捂着碗口,两只手晃得眼花缭乱。

最终,五木落在藤席上,三白两黑、两雉,是个撅,三筹。

萧祈云撇撇嘴,将马首又挪了三步:“该你了。”

江沉玉收好五木,随手一掷,同样是三白两黑,不过却有两个犊。

六殿下一句“犊”险些脱口而出。但见对方神色平平,甚至还反问他:“这个也是撅么?”

萧祈云心中窃喜,连连点头,应道:“差、差不多,略好一些,是、是秃,你走四步吧!”

“哦。”江沉玉的马总算是挪了窝。

六殿下再掷,四白一黑,一犊一雉。

“这是开,十二筹,”萧祈云一面解释,一面松了口气,心想,这下他总追不上了。

“殿下运气可真好。”江沉玉这话说的是诚心实意。

可六殿下心虚,怎么听怎么觉得对方在讽刺自己,“哼”了一声,道:“那是自然!”

江沉玉将五木拢在手里,抛了三黑两白、两雉,问:“呃,这个是什么?”

“是,是什么来着,”萧祈云眼睛瞪得极大,圆溜溜的,看向身侧。

内侍反应奇快,接道:“这也是个秃,四筹!”

“哦,”江沉玉挪了四步,总结道,“三黑两雉、三白两犊都是秃?”

“对,”萧祈云义正词严,“你可要记住了,我只解释一遍。”

“我会好好记的。”江沉玉拿出平日读书上课的劲头来,心中又默念了好几遍。

六殿下见他无知无觉,松了口气,肆意一抛,竟然掷出个卢来。

“殿下!”

“是卢!”

“居然是卢!”萧祈云一下子跳起来,眸光熠熠地瞧着江沉玉,“这不赌点什么,就太可惜了。”

江沉玉怔了一瞬,自觉没什么能让萧祈云看得上眼的,但还是顺着他问道:“殿下想赌什么?”

“我还没想好呢,”六殿下复又坐了下来,抱臂道,“这样吧,你输了,就要替我做件事。至于什么事,等我想好了再说。”

“好,”江沉玉满口答应,“只要我做得到。”

萧祈云今夜手气大好,时不时掷几个贵彩,顺顺利利的赢下第一局。

六殿下正在兴头上,自然要接着玩。而江沉玉将掷出的彩名都记熟,倒也品出几分趣味。

他二人通宵达旦地对局,直至天明时分。

“不玩了,天都亮了,”六殿下又险胜一局,丢开掷具,笑道,“你这个运气,可别跟崔容他们玩樗蒲。若是赌钱,我怕你什么都要输光了。”

江沉玉连输五局,忙不迭地点头应是。输并不可怕,可若是赌输了家中给的银钱,就不好了。

萧祈云起身伸了个懒腰,听他答应,笑意愈深:“嗯,这就好。我向来是不赌钱的。你要是想玩呢,我也不是不能陪你。”

从来只有他们伴读陪皇子殿下,哪有殿下陪他玩乐的。六殿下这样说,大概是不希望他同旁人玩樗蒲。江沉玉虽不明白缘由,可还是应了下来。

萧祈云见他这般听话,十分满意,正琢磨着使唤他做点什么好。

“殿下!殿下!”

高昂的嚷叫声由远及近,他二人对视一眼,俱有些惊讶。

“听起来像是志渊?”

“他不是病了吗?”

两人齐齐走出内室,远远就瞧见傅临风正气喘吁吁地大声叫嚷。

“殿下,大事不好了!”

傅临风满脸通红,身后有几名跟着小跑的内侍宫人。

等到他渐渐跑近了,萧祈云方道:“一大清早的嚷嚷什么?发生什么事?”

“太子殿下说、说,”傅临风擦了擦额上的汗,嗓音发颤,道:“说等殿下您病好了,就要回去上学啦!”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将六殿下劈得脑袋发懵,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注:

1.贵彩有四种,分别是卢、白、雉(两稚三黑,十四筹)、犊(两犊三白,十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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