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余威

长安城连下了三天的雨。

东市的刑场也连斩了三天的逆贼。

刑场周围光秃秃的,仅南面有一株老柳,被人血经年累月的浇灌,枝条饱胀,经络充盈。细长的叶葱翠袅娜,仿佛初春从未离去。

辰时刚过,先是一名男子牵马出了宫门。他沿着朱雀大街一路疾驰,行至兴善寺,拐了一道,向东进了升平坊,停在了江宅门外。

高大的青衣宦官板着脸,快步上前叩门。

“卫王殿下即将驾临,烦请江御史速速相迎。”

这个消息不啻于烈日惊雷,令整座府邸都手忙脚乱起来。

老中丞一下朝就换了便服,此刻急急忙忙脱了,去穿官袍。

听闻卫王殿下在国舅王家,曾大声呵斥自家表哥王世景,叫他好生洗漱干净,再跟自己说话。

于是,不仅他父子二人扶冠敛容、净面嚼香,还吩咐家中女眷务必鬓发整齐、仪容端正,绝不可于皇子殿下面前失礼。

老中丞啜了口茶,看着自己整理束带的儿子,叹道:“家里还是不能没有主母,幸而先写了休书,也不妨碍你另娶。”

江远怔了怔,朝父亲拱手道:“父亲忘了,如今太后重病,只怕不宜嫁娶。”

老中丞闻言,沉默了一瞬,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走吧,也不知卫王殿下何时到,可不能让贵人久等。”

不多时,府门大开,主人家齐齐而出。老中丞携儿孙在长街北面等候,家中女眷则等在后头。

江沉玉没想到六殿下会来。他这几日浑浑噩噩的,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眼下一片青圈。江尺素也好不了多少,两个眼睛红肿着,擦再多的粉都难以掩盖。

江沁虽面上过得去,却神思不属,眼神飘忽不定,十分恍惚。

老中丞见了,心中大为恼火,觉得几个孩子不争气。他本想训上几句,可转念又想,不知卫王殿下突然驾临同沉玉有无干系,遂暂收怒火,只剜了小孙子一眼。

昨夜子时,暴雨骤歇。路上撒了细沙,不过聊胜于无,仍是泥泞难行。

少顷,数辆朱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江府一行人的面前。

老中丞领着亲眷躬身行礼,恭敬道:“见过卫王殿下,不知殿下亲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啪”的一声,金雕玉饰的窗牖被推开,里头探出一个玉冠珠络的小脑袋。

天气转凉,六殿下穿了件象牙白的云纹罗袍,洁白剔透的玉冠配上流光溢彩的珍珠璎珞,极衬他的肤色,整个人雪团似的。

萧祈云敷衍地朝老中丞点点头,随意道:“不妨事、不妨事,本王一时兴起罢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眼珠子乱瞟,很快就在老者身后捉住了一个蓝色身影。江沉玉垂眸敛眉,脚步虚浮,只是跟着祖父他们麻木地行礼。

六殿下想叫他上车,可见他的祖父、父亲都在,单叫他上车不大合适,只好放弃。

“雨后泥泞,本王不便下车,江中丞莫怪。”萧祈云瞧老中丞发须皆白,遂解释了一句。

老中丞哪敢怪他,连连颔首表示理解,并请卫王殿下入府小憩云云。

萧祈云满口答应,换鞋下车,由御史中丞引入了正堂,坐在帖花檀香床上。

小方几上摆着茶水果品、蜜饯糕点。他看了看,见都是些寻常吃食,就只喝了口茶。

“怎么这么甜?”六殿下被齁得直皱眉。

“下官这就让他们再煮。”

老中丞恨不得把江沉玉拎过来臭骂一顿。这小子在宫里也待了些时日了,怎么连卫王殿下的喜好都不知道,也不晓得嘱咐一下煮茶的下人。

“不用了,”萧祈云放下茶盏,直言道,“本王今日来,是想邀令孙一道去护国公府。不知中丞准否。”

老中丞面上笑着答应,心里又是一惊,卫王殿下何时同三郎这样好了?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六殿下罚三郎不许吃饭那件事上。

宫变一事后,或许他二人有了患难之谊。但那也只是从自家孙儿口中听说,并无实感。

一时间,老中丞心思百转,喜忧参半。喜的是三郎得了卫王殿下青眼,今后入朝为官会顺畅许多;忧的则是这小子不够机敏,怕他一个言行不当,惹人厌烦。

萧祈云见他答应,不再寒暄,风风火火的,把个蓝衣幽魂领走了。

不止江沉玉恍惚,江府上下都魂不守舍,犹在梦中。

直到马车走远,江远才忍不住低声问道:“父亲,前不久,您入宫时,太子殿下是什么态度?说了什么?”

“是啊,”老夫人也疑惑道,“太子殿下究竟是怎么说的?”

老中丞得知卢氏与那逆臣卢方在五服之内,便慌忙进宫。

那天的太子殿下仍是一贯的温和谦谨,说话听不出什么情绪,提起两个孩子时,口吻淡淡的。

江沁忽然想起三郎讲述宫变当夜的事情。

三郎干巴巴地说他们路遇数险,然后合力把人杀了。现在仔细想来,这对几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是何等的凶险。卫王殿下会对三郎青眼有加,也就不奇怪了。

萧祈云对江府的震惊毫不关心。

“你不知道,”他一面走,一面同江沉玉抱怨,“这几天下雨,宫里有多无聊!我都快闷死了!”

江沉玉点头。

萧祈云又道:“不是说三天后就进宫的吗?今天都第几天了!”

江沉玉还是点头。

“我可是豁出脸面,去找五哥了。”萧祈云踩着小凳,上了马车。

江沉玉点了两下头。

于是,马车才刚驶出升平坊,“啪”的一声,麈尾扇的犀角柄就叩在了他的脑门上。

江沉玉吃痛,摸了摸脑门,手背就又挨了一下。

六殿下怒气冲冲道:“江士衡!本王跟你说话,你竟如此心不在焉?!”

白冠白袍的雪团子鼓着脸,双手抱臂,一对茶褐色的眼珠子正在瞪他。

江沉玉虽回了神,却仍不发一言,怔怔地看着萧祈云。

这样凝望的眼神可谓十分不敬,看得六殿下心里身上都怪不舒服的。

“你、你不许这样看我。”萧祈云往里挪了挪。

江沉玉垂下了眼帘,涩然道:“小人无礼,望殿下恕罪。”

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了出来,一颗接着一颗,砸在马车内的绒毯上。

他想,如果我向六殿下和盘托出,他会帮我么?可帮什么、怎么帮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江沉玉头一次觉得,待在家里原来是这么的难熬。

母亲死了,家里却对她的死避而不谈。一切仿佛一如往昔。长辈们的样貌变得扭曲冰冷。他们曾经说过的话,都因虚伪而变得冠冕堂皇。

江沉玉很后悔。从庄子出来,他就应该直接进宫请太医的。他不应该等的。他不应该听信祖父的话。祖父是故意的,他在拖时间。是了,母亲之前就病了。他们都知道。他们都是故意的!他们就是要母亲死。母亲死了,他们就可以撇清关系了。

他初入江府感受到的那点暖意,就这样消失了。江沉玉觉得心底发寒,冷得很,眼泪越流越多,既为卢氏,也为小妹。

萧祈云被他的眼泪吓了一大跳,心道:我不就是打了他一下,说了他一句吗?至于就掉眼泪么。谁要他自己那样看我的?

六殿下想了又想,忽然发现自认识江沉玉以来,就没见他哭过。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粒一粒地往下掉。

总之,先安慰他一下。

要怎么说来着?

萧祈云撇撇嘴,侧着脑袋,难得斟酌了一下用词:“好啦!恕你无罪就是了。你、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江沉玉听他这么问,眼泪掉得更凶,脸上满是湿漉漉的泪痕,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我、我就问一问,你不想说就算了。”

六殿下慌忙掏出帕子,丢给他:“你别哭了,我最怕人哭了。”

江沉玉接过手帕擦了擦,哑着嗓子,低低问道:“我、我有一桩事,不知道该怎么办,殿下您愿意听一听么?”

萧祈云见他眼泪汪汪的,别过脸去:“你都哭成这样了,我哪敢不听啊。”他伸出手,敲了三下车壁,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江沉玉跪坐着,朝他深深作了一揖,深吸口气,慢慢说起了卢氏的事。

马车经过东市,熙熙攘攘的人流涌过,行进愈发缓慢。

“大致就是这样了。”江沉玉说完,眼睛盯着交叠的双手,心中忐忑不安。

眼前突然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江沉玉抬起头,就见六殿下不知何时靠了过来。清雅的白色香气裹住了他,萧祈云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用气音说道:“嘘,你听。”

马车的车窗没有关拢,露出条细细的缝。周围人的谈话轻而易举地传了进来。

“又在砍头了!”

“这都杀了几天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今天有几个?”

“三个,少很多啦!”

“窦家人可真多,还没杀完呢。”

江沉玉听得心底一阵又一阵的发寒。

窗牖细缝漏进来的光,投射在两人中间。随着马车徐徐前行,六殿下精巧的鼻尖上不时闪现一点光斑。

他的瞳孔被映照出一种不真实的明澈茶色,使得整个人都变得缥缈虚幻起来。

江沉玉甚至想,是不是母亲的死令他太难过了,以至于幻想出了六殿下来安慰自己。

幻象很快被六殿下自己打破了。

他握住江沉玉的手,神色凝重地说道:“士衡,圣上这次真的很生气。宗室大家现在人人自危,生怕被卷进去。二哥前天就被圣上骂了一通,让他出宫,也不另外置宅,直接把原来的平宣王府改成泰王府。虽然,明面上说不牵连外嫁女儿。可窦家外嫁的女儿家,除了祭酒夫人,都死了。”

“窦家?”

“窦家是叔父的岳家。”卫王殿下面无表情,“还记得那天晚上的韦参军吗?”

“记得。”

“他被卢方所骗,险些铸成大错。韦家已经把他除名,他的妻子是窦家的女儿。十九娘说,她上吊自尽了。”想到被自己吓哭过的韦世隆,六殿下不免有些唏嘘,“大臣们趁着这个时机互相攻讦,好把平时看不顺眼的人拉下马。”

江沉玉嘴唇颤抖着,说不出来话。他绝望地想,殿下说这些,是委婉地告诉他,没办法了吗?

“总之,这件事情,牵连很广,也越来越复杂。太子哥哥想劝都劝不动。”六殿下不知他在想什么,声音越来越低,“所以,你小妹的事,要悄悄的做。”

“啊?”江沉玉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什么啊,你小点声!”萧祈云拍了下他的手背,“都说了要悄悄的。”

“我绝不对任何人讲这件事,我发誓!有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江沉玉又惊又喜,连连发毒誓,“您不是说外嫁的女儿家也会受牵连?殿下真的有办法?”

“我说窦家的意思是,现在揭发检举的小人很多,一个不慎就给人当了靶子。”萧祈云用一种“你是不是傻”的表情瞪他,“你那妹妹,不过四岁。若是圣上没在气头上,太子哥哥好好劝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就特殊些。”

“怎么特殊?”江沉玉强自压抑,轻声问道。

“其实你祖母让她出家倒是个好主意,”萧祈云脑海里闪过卧云道人的身影,可转念一想姑母性情,他继续道,“你不是知道吗,顾青翰有个在尼姑庵长大的相好?”

“您是说杜娘子?”

“就是她。我们可以买通宝刹寺的僧人,让他们偷偷把你妹妹送到东都杜娘子在的庵堂,托她照顾。东都离得近,咱们找机会,也能去看看。等过了这段日子,圣上不追究了。届时,木已成舟。老中丞总不至于非要至亲孙女于死地罢。”

“这倒是个办法,那咱们赶紧去顾府吧!”江沉玉唯恐自己一个不注意,小妹就被送走了,急急道。

萧祈云在他脸颊上狠狠捏了一把:“你急什么,就一天的功夫,送走了也能追回来。咱们先去看志渊。这可是你自己说要去的。母后还备了礼要我送呢。”

这话说完,六殿下就后悔了。

其实,皇后也给江家备了礼,准确的说,早就在准备了。一会儿觉得太轻太少,一会儿又觉得过分隆重。礼单改了又改,好容易定了。太子说要看看,结果修修改改了好几遍。

这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圣人耳朵里,他拿了去,至今未下旨意。

萧祈云心里直犯嘀咕,又不好说。他觑了眼江沉玉,见对方还沉浸在小妹有救的喜悦中,微微松了口气。

马车渐渐驶过安兴坊。

天已放晴,日光明丽。

不远处,大安国寺的青碧琉璃顶直抵云端,屋脊装饰的金狎鱼闪闪发光,令这座绿瓦红墙的佛寺愈发鲜艳耀眼,恍若身浴佛光。

信众经年累月的焚香祈祷,虔诚的香雾熏黑了大雄宝殿的匾额。

在大安国寺的西面,即是护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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