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时已是傍晚。残阳西坠,暑气消褪了些,满天的晚霞给临安城的繁华镀上了层峦叠嶂的红,美不胜收。
皇室专用的马车奢华招摇,坐在里面的秦飞琬兀自出着神,位于她身旁的李珩荣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不似时下盛行的浓重艳丽之风,眼前人淡妆袭面,蛾眉婉转,唇上丹朱一点,身上一袭芙蓉色曳地长裙外罩着浅蓝色广袖上衫。都是上好的绸缎织就,花式删繁就简,只在袖口与裙摆处用金丝银线双绣了几朵盛放的百合,清雅怡人。青丝被绾成凌云髻,上头斜插着一支碧玉玲珑簪。
头饰简约至此虽不致失了礼数,入宫面圣到底是嫌太素了。好在适才未引起非议,想来连天子都觉得,她这样是最好的了。
李珩荣自恃能猜度几分人心,可对秦飞琬他一时无策。与程妙仪的直接透明截然不同,她的双眼不透心事,面上又多是一片静谧无澜,李珩荣生平第一次觉得,女子也可以成谜。
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李珩荣主动开了口:“在想什么?”
秦飞琬如梦方醒,答非所问:“王爷身上可是佩戴着香囊?”
李珩荣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腰间悬坠之物:“嗯,是有一个。”
秦飞琬伸出右手,摊开了手掌:“可否给妾身闻一闻?”
为了弄清楚秦飞琬的用意,李珩荣依言而行。秦飞琬接过香囊嗅了嗅,思忖了片刻,将它递还给了李珩荣:“这开元香里似乎少了点东西。”
李珩荣接回香囊,一面重新系回腰间,一面回答:“少了麝香。这香囊是妙仪亲手缝制,本王又随身佩戴,自然不会有危及她的东西。”
秦飞琬没有说话,但不是失落,反倒是放心了的样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李珩荣更加疑惑了。
“妾身是觉得这香味有些不寻常,好奇而已。”秦飞琬随口搪塞完,顾左右而言他:“拜祭母妃一事,王爷是否会怪妾身自做主张?”
李珩荣听出秦飞琬是在有心隐瞒,但她的话并无不妥,他寻不到可以针对的地方。而提及惠妃,他心中恸然,暂时也不再追究了:“如你所言是依礼而行,父皇都同意了,本王怎会有异议?”
秦飞琬感激一笑:“谢王爷体恤。”
“该本王谢王妃巧言化解危局才是。”这一点,李珩荣心知肚明。话及此,他突然记起了一件事,话锋陡转:“不过王妃的礼数不该只在父皇与本王跟前周到得当,应当处处自重。”
秦飞琬一脸茫然:“王爷何出此言?”
李珩荣望向前方,不再看秦飞琬:“高觉是个奴才,受不得你那般大礼以敬。”
秦飞琬有些微的讶然:“王爷不是先走了吗……”
“王妃不是说过吗,要表现得让父皇安心才行,本王岂可一人走得太远?”李珩荣打断了秦飞琬的问话。
仅有的疑惑释然,秦飞琬不恼不怒地耐心解释起来:
“王爷既然知晓这个道理,便该了解妾身的用意所在。高觉是个奴才,但在父皇跟前绝对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让他心里不痛快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若再被别有用心的小人从中挑拨,他对父皇进谗言,父皇对王爷的心结不减反增,王爷难以立足,贵妃娘娘也会为难,不如卖与高觉这份人情以备不时之需。王爷千金之躯低不得头,只有妾身为您代劳了。”
一席话,秦飞琬说得随意,李珩荣又怎会听不出其中的深意?他胸中积郁的闷气一扫而光,重新看向身侧的人,说起话来意味深长:“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全。”
“当局者迷,这些,王爷原也是明白的。”
说完,秦飞琬转过了头去。她是何神情李珩荣看不分明,也不知该怎样继续这场谈话。默默地盯着她看了片刻,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形容的笑意。
接下来的一段路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车轮轧过地面与马蹄踏地的杂响。夕云坐在车夫身旁,不时回望身后的车厢。晚霞渐渐消散,忙了一天活计的人们陆续回了家,夜色悄然来临。临安城的宵禁开始前,马车抵达了宁王府大门。
中秋佳节转眼即至,又恰逢李祜政六十寿诞,本应大肆庆贺一番,李祜政却下了旨,为了节省国库开支,只在龙池摆了寻常家宴,皇室之人皆有一席之地,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也有幸奉特召参加。
天子的家宴排场依旧隆重。皓月朗朗,贵气盈华殿;珍馐玉盘,歌妙舞翩然;云屏敞,客醉掷金彝;彩仗高,风流吐作诗。
置身其中,秦飞琬淡淡地笑着,静静地听着,以此来遮掩内心的些许不安——
此次寿宴,程妙仪说不定也会出席。若是李珩荣酒醉乱了心性有所冲撞,众目睽睽,诸口悠悠,她就是再巧舌如簧,也很难扭转乾坤。到那时,宁王府和秦氏一族都会面临巨大的危机。偏偏女眷与男子的位置是隔开左右相对而坐,她想提醒也是有心无力。更不能贸然让夕云过去,只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万一弄巧成拙,无异于自寻烦恼。
服侍一旁的夕云看出秦飞琬的忧心忡忡,借着夹食物的契机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姑娘放心,若探听的消息不错,贵妃娘娘今晚不会来。”
秦飞琬无法安心,她希望即便自己先前的安排没有奏效,李祜政也能有所避忌而不让程妙仪出场。
其他人注意到了李祜政身边位置的空缺,但除了李珩荣,没有人会更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盯着那个敏感到随时会让自己掉脑袋的地方。
李珩荣旁若无人地饮着酒,眼中隐隐有泪。
丝竹之声骤停,紧接着一群舞姬陆续入场,步履轻盈有如腾云驾雾。她们个个轻纱遮面,若隐若现的秀颜加之妩媚灵动的双眸,煞是撩人心弦。等舞姬们悉数站好,乐声重新响起,除了仍自斟自饮的李珩荣与心有所系的秦飞琬,众人皆被她们曼妙的舞姿吸引,看得如痴如醉。
其中一人因是领舞,穿的不是千篇一率的鹅黄色齐胸露臂舞服,而是质地轻柔的羽彩霓裳。手中的两把雪花扇亦是别致不同,翩然翻飞舞动间,那人似众星拱月聚焦了所有目光,当真是万花丛中最娇俏的那一株。
一舞毕,众人兴致未消,各自回味。直到那领舞的女子揭开面纱,众人是惊诧的惊诧,难以置信的难以置信,呆若木鸡的呆若木鸡,神情的精彩纷呈堪比刚才的绝妙歌舞。
“妙仪?怎么是你?”惊喜太大,李祜政竟不衿身份,起身朝程妙仪走去,连高觉的搀扶都不用。
“臣妾参见皇上,祝皇上寿与天齐,我朝万世昌隆。”程妙仪巧笑嫣然,拜倒在李祜政跟前。
李祜政笑逐颜开地扶起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佳人:“近些日子你神神秘秘的,今日又不肯与朕同来,原来是在准备这个?”
程妙仪点了点头后,福身谢罪:“还望皇上恕臣妾欺瞒之罪。”
原以为程妙仪是为了李珩荣有所扭捏,李祜政心中多有不快。这下得知她全心全意是为了自己,怎能不心情大好?
“这是朕今日收到的最好的贺礼,何罪之有?不但无罪,还要重赏。”
程妙仪如释重负,开心地笑道:“臣妾谢皇上恩典。只是今日乃中秋佳节,皇上只赏臣妾一人,臣妾心下难安。”
程妙仪长舞方歇,微喘未平,娇音糯糯,面色绯红犹胜常日,小儿女的娇态显露无疑,让李祜政浑身酥软。若非大庭广众,他真恨不得立马拥佳人入怀,一尽缠绵之能事,自是有求必应。
“今日千秋佳节,君臣同乐,皆有赏!”
“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李祜政话音刚落,众人跪地山呼。
“皇上,容臣妾去换身衣裳。”语毕,程妙仪领着众舞姬退了下去。重新出现的她,一袭齐胸曳地黄裙绫罗纤缕,玉肤可见;披帛盘绕于两臂间,莲步姗姗,香风连足;发上金步摇曳曳生姿,衬得整个人秀容华艳,呈美无双。
在一个小宫女的伺候下,程妙仪走到李祜政身旁坐了下去。接下来她的所为,不是一个妃子去讨好皇上,而是一个妻子在照顾夫君,细心、体贴、自然。众人不敢多生事端,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理所应当的模样,无人关心李珩荣的感受。
程妙仪蒙面起舞时李珩荣自顾自地在喝酒,直到听得李祜政喊出她的名字,他猛得一愣,抬头寻觅,只见得她与自己父皇的浓情蜜意。他无所适从,只好继续一杯又一杯地灌自己酒,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压抑内心的某种情绪。
李祜政与程妙仪的对话秦飞琬听见了,周遭的反应她看清了。她不曾想到程妙仪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李珩荣跟前,决绝得近乎残忍。而看到那名小宫女时,她不禁对李珩荣深感抱歉。
夕云也发现了,轻言道:“姑娘,花语竟然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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