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瑶夫人的动作倒是十分迅速。
华婉宁是今日晌午拜托她的,到了晚饭前便有小丫鬟来送信。
她看着竹简上清秀的字迹,心中激动万分。
“行船已备,明日辰时正刻派人来接。”
这一刻,压抑许久的愁绪倏尔烟消云散。她终于可以归家了!她思念已久的豫章华府,思念已久的父亲母亲。
小小的床榻实在盛不下她雀跃的心,华婉宁撑着坐到床沿边上,想要穿上鞋子。
“哎呦呦,我的小祖宗!”正巧桑婆婆进来,急匆匆地按住她:“你脚上还有伤呢,急着干啥去?”
华婉宁笑吟吟地挣开婆婆的手:“婆婆您别担心,这伤无碍的!”她努力?起鞋子:“您瞧,我能下地!”
足心的伤口还未愈合,可她雀跃的心早已顾不上这些。
强烈的喜悦支撑着她在屋里缓缓踱步。
桑婆婆伸出手虚扶在阿宁身后:“慢着点,慢些着!”桑婆婆想不通,阿宁这孩子怎么忽然就变成急性子了?
华婉宁忽然停下来:“婆婆,六郎他···他可曾回来?”
桑婆婆摇摇头:“没有。”
说来确实奇怪,六郎那日将昏睡的阿宁抱回来,便一去不返。
桑奎的事如今也有了结果,怎么他还没回来?
桑婆婆见阿宁脸色略有些不好,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阿宁,你与六郎····是不是吵架了?”桑青野很少有夜不归宿的时候。
华婉宁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慢吞吞地坐在梳妆台前:“我们没有吵架······”语落,她望着桑婆婆满头银发,过往日子桑婆婆对自己的种种关心,照拂都令她动容,如今自己要走了······
华婉宁忽然语塞,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空空如也,居然连一个可以临别相赠的礼物都没有,想到此,她忽然心绪低落。
桑婆婆被她这副神情弄得也有些不知所措。
“阿宁啊,好孩子,你别难过,我这就去寻六郎,叫他回来向你认错!”在桑婆婆的心里,阿宁是顶顶好的孩子,而六郎是个犟种!
华婉宁急忙拦住:“婆婆,不是这样的!他······”
除了那个冒犯的吻,他其实没做错什么。
华婉宁忽然不想见桑青野了,自己明日就要离开了,至于那个冒犯的吻,她不想追究,也不想听他的解释,她只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去,各归各位,理所应当。
桑婆婆试探性地追问:“他真的没惹你生气?”
华婉宁垂下眸子低声说了一句:“没有,他真的没有惹我生气。”
桑婆婆这才松了一口气:“唉,那就好,阿宁阿,六郎这小子的脾气我知道,就像那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阿宁闻言噗嗤一笑,桑婆婆这才继续道:“你俩成婚不久,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出来,万事都好商量,切莫将火气憋在肚子里,若造出病来可就不好了!”
华婉宁乖巧的点点头。
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婆婆自己要离开的消息,她不忍见婆婆伤怀,索性,就不说了吧。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她屈膝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欣赏着今日的晚霞。
忽而想起从前看过的诗书:今日乱离皆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彼时年少,尚不知此中深意,如今再品,才懂得当中的深深无奈,失去了家人的陪护,她就像是秋风中的一片落叶,忽然而至,倏尔离去,一切都毫无征兆,任由命运的牵弄。
吃过晚饭,虎儿跑来找她,母子俩在院子玩了一会五子棋,虎儿输了不服气,非要缠着干娘再来一局,华婉宁耐着性子陪他,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这孩子,大病初愈可不兴这么晚睡觉。快走,我送你回家!”桑婆婆板着脸,说了三遍,虎儿才依依不舍地向干娘告辞。
临走前小家伙满含期待地问干娘,什么时候开课呀?
大家都痊愈了,还等着六婶继续教书呢!
华婉宁脸上原本挂着浅浅笑意,在听见这些话后倏然消失不见。
这一刻,她哑口无言。
桑婆婆领走了虎儿。
安静的小院独留她一人,银辉洒向四野,亦在她肩上留下月色。
桑青野还是没有回来,或许今晚他也不会回来了,华婉宁这样想着,悬了半日的心也渐渐落地,算了,既然如此,那就不告而别吧。
她扶着门框慢慢踱步回到屋内,在这里睡了几个月,明日要走了,她又忍不住细细环顾一番,桑婆婆给自己做的几身衣裳她还需要在路上更换,于是包了个小小的包裹,除此之外似乎再无其他,常用的几样首饰都隔回梳妆台上了,文房四宝想必桑青野也用不上,所以她都收在柜子下头了。
想到此,她忽然犹豫,不告而别实在有失礼节,还是留几个字吧。
于是她又将收起来的笔墨砚台取出来,提笔之后她却又犯了难,桑青野这个白丁,一共也没认得几个字,这告别信该怎么写?
皓月当空,烛火映窗,桌案前的倩影悬肘良久,才堪堪落下笔来。
*
寨中大事落定。
一堆儿郎兄弟们正热火朝天地围坐在一起。
偌大的谷场上,全是脸蛋通红的各家儿郎。
今日桑奎死罪既定,此事虽仍留有瑕疵,但毕竟告于段落。
苗寨送来了象征和平的大野猪,整整一头大野猪烤的焦香,系着大红绸抬到了古场上。
儿郎们吵着要喝酒,桑青野便大手一挥,便让人取出了窖中珍藏的老酒。
草地里现捕的野鸡、野兔、野狸······豆芽亲自下河捕来的大黑鱼······统统架在火上炙烤。
肉香混合着酒香,直叫人垂涎三尺!
滕布:“青野,我敬你!”经过了洪水与疫病,又有桑奎的行为做对比,如今在滕布心中六郎桑青野,堪称正真的汉子!
桑六郎已经有些脸红了,但依旧豪气地端过碗,一饮而尽!
随后他也给滕布斟满一碗酒:“滕布!喝过了今日这碗酒,从前种种不再重提,希望日后,咱们汉苗两寨和平与共。”
今日苗寨来送野猪的十几个儿郎,如今都坐在其中,众人都醉醺醺地看着六哥和滕布。
如今外头战火四起,他们虽隐居在深山之中,亦有所耳闻。西境之外本就有外族虎视眈眈,如今南靖军又举兵北上清君侧,朝堂四野简直混乱不堪。如此动荡的时期,没有人希望再多一个对手。
滕布声如洪钟:“一言为定,从此以后,苗汉二族,亲如一家!”
桑青野一把揽住滕布的肩膀前调道:“汉苗一家!!!”语落,他豪气云天地饮尽手中烈酒。
**刺鼻的液体划过他的喉咙,桑青野只觉得一阵刺激!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手撕过鸡腿啃了起来,本就黝黑的脸颊上,沾满了焦煳煳的油渍。
他也不在意,今晚各家儿郎争先恐后向他敬酒,桑青野来者不拒,喝得畅快淋漓。
有酒有肉,自然也要有歌有舞。
苗人带来了几个年轻女孩,都穿着传统的彩秀苗寨吉服,头上绑着五颜六色的植染丝绦,乍眼一看,五彩缤纷着实喜庆。
熊熊燃烧的篝火前,年轻男女们围绕在一起,唱歌跳舞,喝酒吃肉,欢歌笑语连成一片。
谷场距离青城寨不远,如此热闹的动静,旁人自然晓得!
明桔与几个小姐妹站在二楼的栏杆上,远远望着谷场那头载歌载舞的景象,心里蠢蠢欲动了。
“明芝姐,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吧?”她大着胆子开口央求道,可惜对上的是明芝阴沉沉的脸。
“凑什么热闹?赶紧下来!”
明桔撇撇嘴还想争一争:“明芝姐,咱们就去看看呗,又不喝酒,就看看!”
明芝见小妹心驰神往的模样立即板着脸教训起来:“咱们汉人和苗人不一样,他们不在乎男女大方,咱们可不兴。”
明桔讪讪地从栏杆上下来,过了年,她就该定亲了,可是远远瞧见篝火前舞动的曼妙身姿,心里仍是说不出的向往。
明亮跳跃的篝火前,苗女翩跹曼妙的舞姿着实吸引了众多儿郎的目光。
滕布十分得意的看着苗女的舞姿。
桑青野就坐在他身边,二人并肩而列,视野应该都是一样的,可桑青野似乎只顾着喝酒,尚且无暇细看。
滕布:“六郎这般威武,可否娶亲?”
忽然一句话,令桑青野混沌的神志稍稍有所收拢。
妻子?他当然有!
只是,眼前浮现出那张明艳的面庞,桑青野心口忽然一酸,自己已经躲了她整整两日了。
根本不敢去见她。
因为那个唐突的吻,也因为,如今苗寨重归于好,河道畅通,而他需得践行当初的诺言,送她归家了。
所以他才拖拖拉拉,不敢回家,可是内心深处又何尝不知,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一旁的豆芽看六哥低着头不说话,以为他喝多了于是上赶着接话:“我们六哥才新婚不久!”
语落,众人都发出暧昧的笑声。
滕布哦了一声:“当真?”
见他似乎不信,豆芽仰着脸得意洋洋地强调:“我们六嫂那可是世上少有的美娇娘,饱读诗书,通医晓药。”
在场汉族男儿都忍不住点头附和。
“你以为这疫病的解药是谁找到的?”丙安光着膀子插了一句,见那几个苗女都好奇地看向自己,丙安两颊登时一红一红:“就···就是我们六嫂!”
语落,滕布大为震惊:“这么说来在,六娘子可真是聪慧过人啊!”
桑青野忽然抬头:“确实,聪慧!!”
他脸蛋通红,眼神也木讷讷地,众人只笑六哥喝多了!
“罢了罢了,六哥今日也喝够了,你,你们几个,过来扶六哥回去。别让嫂子记挂。”豆芽也喝得手脚虚浮了,但好在脑子还算灵光,六哥这两日都挤在自己家里,他虽不明就里,但此刻也知道怎么做才是上策。
几个被点名的小兄弟立即围过来,几人将醉醺醺的桑青野扶起来。
夜色中,熊熊篝火映照着天地,清风徐徐,将浓郁的酒气吹向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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