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崖边上浮了两个人。

下方流水已少了大半。

“月牙儿！月牙！醒醒，醒醒……”

月牙……

是在叫我吗？

谢羽总觉得，她在一片恐怖的漩涡之中，永远挣脱不开，水流进入鼻腔，呛的慌。

是谁……不要哭了……

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遥远的，高耸的崖顶。

好……饿……

尹天雪在她身边，泪水不绝。她才失去父亲，如今还要害了月牙吗？如果，如果当时她不要执着离开，月牙就不会……不会……

谢羽开口：“不要……哭了……”她微微起身，揉了揉脑袋。丧尸，妖魔，巫女，各式各样片段交错，头脑一片浆糊。

“月牙！”见她醒来，尹天雪已经喜出望外，她猛然扑来伸手抱住谢羽，撞得谢羽趔了一下，看到她一边哭一边笑，“太好了。”

谢羽被勒的一时喘不过气，听到她抽噎时，一时也不再想着拉开她了，伸手拍拍她的背安慰道，“莫要哭嘛，已经出来了应该开心才是。”

良久，尹天雪才松开手，谢羽看她满脸泪水，伸手为她擦了擦，弯弯唇角笑道，“幸好此地地势相对缓和，否则这一撞，你我不是又要落水一遭了。”

尹天雪终于破涕为笑，“还开玩笑！”过了一会，她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安心道，“你醒了就好。”她已经不想再见到任何人在她面前离开。她真的经受不起了。

“天雪……”谢羽晃了晃脑袋里的水，她低头时，看到尹天雪的手腐烂上了半臂，当即皱眉，“你动武了？”

她顺着谢羽的目光望去，欲盖弥彰的使劲想要把手缩回袖子，掩饰道，“……无事。”

她望着谢羽笑，“你醒了就好。”那其他的都不算大事。

“……”谢羽便也不问。不问，她也清清楚楚。

她扶着尹天雪站起来，回头时，看到她们离最底部的水洞已有了一段距离。也许是尹天雪将她们拖了上来。或许……她还运功为她疗养过。

可动用内力，必会加速毒性发作。这一年来，谢羽一直不许她动武，才勉勉强强把毒性控制在手上，现在它却已蔓延到手臂上了。

实不相瞒，谢羽隐隐又开始头疼了。

石崖的构造因为一年前的地动而改变。谢羽今日打量，比起一年前毫无落脚之地，现在距离崖顶还稍微有些坡度。

小心一些，应还是可以上去的。

如今不像岩洞之中，还有毒果充饥，崖壁上尽是砂砾，寸草不生。他们必须在饿晕之前上去。

许久都不曾遇过如此艰难的境地。

想当年她在丧尸堆里混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惨过。丧尸居所脏乱差是脏乱差，但至少身体的能量不会变动。死尸的饥饿只是天性使然，它们再茹毛饮血，□□的活性也已固定不变了。所以说，它们几月不吃东西都能行动，而人不行。

谢羽觉得自己再清醒两天她可以饿出了幻觉。

她还嫌弃毒果……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我昏睡多久了？”

“五日。”

那么按照习武之人的体力计算，还能再撑十日。越往后，体力下降越快，这石壁……

之前为了从山洞中出来，内力去了**分，呛水伤身，又一直没有时间修复，她现在能维持神志都已经是意志力强大，恐怕无法再带着尹天雪上去了。

要她动武吗？

谢羽问自己。

可她肯定不能让重病患者带着她使用轻功。

她转头看着尹天雪，这一年来相依为命，她们感情也很不错，谢羽原本就是很会交朋友的人，她跟谁都能说上几句。她们也算是相互了解的。

当然，或许这个小姑娘对她的依赖性更强一些……谢羽毕竟是阅历丰富闭关几百年都是生活的淡定老年人，在底下呆了十几年也都稳稳当当。就算要在这里生活数十年，谢羽也完全能够把它当做磨炼心性的另一种特殊闭关方式。

但尹天雪不一样。这一年静无人迹居于幽谷，对常人来说已是极大的心性折磨，她深受剧毒困扰，又经历丧父之痛，已是身心俱疲。

谢羽也不想为难她去主动作出取舍了。

“……天雪，之前你说，此地是童氏一族地界？”

“此处你是否熟悉，是否能尽快寻到其他熟人？”

“月牙，你的意思是……”

尹天雪很聪明，非常聪明。谢羽问出来，她已经大致猜到了谢羽想法，一下握住了谢羽的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谢羽对她笑了笑，“也只有这样了啊。”

尹天雪沉默了，她站着谢羽身边，很久，终于扶着她在相对平坦的石块上坐下来，盯着谢羽认真坚定无比的承诺，“好。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回来救你。

她的功力受损，加上毒性作用，可用内力不多。仅仅一人上去或许还可一试，若是加上谢羽，两个人还没上去就掉下来的可能性极大。

谢羽靠着石块坐着，点点头，一笑总是让人宁静，“嗯，天雪。我相信你。”

现今的情况也容不得她们拖沓了。早作决断也意味着多一分希望。两个人盲目的不舍相离，结局就是死在一起。

她们两个都不是情感大于理智的人，当然不可能来一出生离死别哭哭啼啼的闹剧，就算天雪不久前失怙哭的出来，谢羽也不能啊。

如此交待两句即可。她们都分得清什么更加重要。

……

一夜睡去，谢羽又被饿醒了。她的身体状态总算是比昨天的时候清醒了很多，没做出头脑指挥右脚迈的却是左脚的事情来。

清晨，她下往岩底水池边喝了些水，因常年浸于火山岩石，水中有一种奇异的硫磺味，味道怪异。她撩起水喝了两口，清醒了下，想到差点淹死在这小池子里，整个人都不好了。

几日过去，水质已不再浑浊，因水位不高，谢羽目光也够敏锐，一眼看去，知道之前的那个山洞已经毁了。洞口周围坍塌了大片，流水从中冒出水泡。

那也意味着，尹浩的坟墓已经……

可是，尹天雪什么也没提。

她已经不能再见到那座坟墓了。

不能再见吗？

似乎有很多人，她见过，她很熟悉，她们是相识至交的好友，可她们相处时间一世，太过寥寥。

便不能再见。

谢羽为这一词失神了会，才回神起身向崖顶攀去。

她没有细致的去计算自己向上爬了多少距离，第二日清晨回头看去，碧绿色水池已缩成了小小一点，入眼尽是荒芜的石壁。如此观看，似乎比当年悭庾居住的榣山水境还要高深恐怖一些。她这一回头，很有些头晕眼花。倒不是因为高度恐慌，而是因为精力不足。毕竟曾经驾云飘来飘去，恐高倒不至于。

这片山谷就像是荒凉的戈壁滩。之前山谷底下是巨大的熔岩池，热气腾腾，将周围的环境烤成寸草不生的岩石。如今地动让地形改变，熔岩消失，化作水池……唯一令人觉得庆幸的也许就是这一点了。否则在烈焰炙烤之下，以尹天雪如今体力，恐怕无论如何也无法上崖。

头晕……

……不是，她还想好好去外头逛逛，亲眼看看赵云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哈哈哈哈。杀父杀女最后还能没有心理负担嫁给人家儿子的奇人，千年难遇啊！

她意识涣散了下，手上的石块没有抓牢，从半空落了下去。

一道刺目的阳光闪过。

谢羽面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镜子的形状。

镜子……

会飞的镜子？……

童氏一族奉灵镜为至宝，此物通过去晓未来，最绝的是会自己跑路……谢羽晕过去前只剩下一个想法，面前这东西，八成是灵镜。

荒芜的山谷之中，人影悬在半空中，胸前放置的一面石镜散发着明亮的光辉。

光芒敛尽之时，人影也随之消失不见。

……

谢羽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重新醒过来时，依旧是落崖之前的状态，总之非常的晕。

原本打算离崖顶近些也好求救，真是失策。

当年的对手要是知道仙灵女巫竟然会因为落崖摔死，想想都觉得很是丢脸。

她这么落下来，还不知道她的小病患该怎么办……

那些毒不知道隐修那位老先生能不能解？她实在已经尽量选择好治的果子给尹天雪吃了。

谢羽站起来，看到四周空无的环境，水银一样的色彩。她踏出一步，地面就晕出一道波光粼粼的水纹。

昏睡之前，似乎见到了灵镜，难道这就是镜中世界……

那不就是说尹仲和童家兄弟都在这里……

老实说，她还没做好认爹的打算呢。镜子你这样不顾他人意愿随便拉人进来人家可是要投诉你的。

若是灵镜故意，她现在也的确没辙。索性谢羽坐下来，敲了敲镜子地面，“哎，老兄，商量一下，放人呗。”

过了半天没得到回应，她坐的太过无聊了，开启嘴炮模式，“本来你也不该拉我进来啊，月牙和尹仲虽是父女，毕竟也五百年不见了啊，而且你说我作为女儿，怎么能拦着老爹去寻找他的第二春呢是吧？”

“哎，你要知道五百年老铁树开花多么难得啊，你此时让我遇到我爹，那不是废他桃花运吗？”

“俗话还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呢。”

“哎你好歹也是神物，不要这么不通情理啊。”

又过了会，谢羽盘坐，定定道，“我看你是不是想和我对杠一波？你不要以为我打不过你哦，我生气了。我真生气了。”

谢羽面前的地面如流水一般，缓缓浮出两个字，“……不怕。”

“……”

“我说你怎么回事？一会儿帮这个一会儿帮那个，我那个爹和童博你到底喜欢谁啊？千万不与我谈论天意，天意没有你变卦这么快的。”

又没有回答了。

“五百年前我家便宜爹说实话除却学了龙神功也没干什么奇怪的事吧，你搞什么来条蛇毒死我啊。”

“那要怪他不认识毒蛇。”非要给你吃，所以不干我的事。

“……”推锅倒是一流好手。

灵镜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想法，地面上，“你也可以选择不吃。”

谢羽抿唇一笑，“如此说来，今日我砸了你，也是怪你避不开喽。”

“放肆”

谢羽轻轻摇头，终于不再逗它，拍拍衣角起身，冷静稳重看不出一点方才模样，“也罢。阁下不放人的话我只好自己想办法出去了。”

镜子似乎沉默了会，意识到她不是说笑时，地面上缓缓浮现一个字，“等。”

“等什么？”

“等你爹。”

“等他作甚？”

“只有他能破除灵镜的封印。”

“……那么阁下又为何拉我进来？”谢羽若有意，在这世界绝对也可做半个通晓未来的神棍。清楚的知道水月洞天各人过去与未来，她当然也知道月牙根本没有正面接触过灵镜，除却童博童心和尹仲，其他人都不知道镜中世界的存在。

如今她跌进来，纯是灵镜临时起意。

谢羽觉得比起镜中不知岁月，来去不绝红尘更适合她。

好不容易从地狱岩底爬出来，还未见识见识此世天地万种风情。

灵镜: “你若想摔死我也不反对。”若不是想要救人……

谢羽：“……”

这镜子怼人功夫一流啊。

她轻笑道，“你怎知我日后投胎不会是个好人家？”所谓，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是吧。说不定下一世她还能飞天入地移山填海呢。

“哼。”

“行行行，我怕了你了。”谢羽无奈道，“敢问宝镜，可否告知自我入镜中至今，有多少时日了。”

“一年个月。”

“……天雪呢？”

银白色的地面上浮现出尹天雪和豆豆的模样，她们正在房间谈话。

谢羽从前游历，见过些口技艺人，她兴起之时，还曾学了一段日子，因此也懂得唇语。看了一会，发觉前几句是在谈论她的踪迹，后几句是在说童博。

好姑娘，过了一年还记着她，她真是没有看错人。

二人脸上是一致的忧虑之色。直到另外一个长发男子出现，尹天雪才似乎放松了些。看她口型，那就是童战了。

从前地狱岩底她撑不下去，就会对谢羽提起童战。一字一句，绘尽音容笑貌，要把那个男子刻在眼里，记在心里。每每形容之时，总是在说童战多么开朗热情，只要有他在，整个世界都变的阳光起来，任何人都会被童战的热心赤诚打动。他天真率直，认定一个人，就可以付出一切。

但今日看来，这位天真率直的童公子，似也有成熟稳重的一面啊。

看天雪神色，她身上的毒已无大碍，如此谢羽心里也算放下一件事了。

因为她不是很喜欢半途而废。

举手之劳若是也只能做一半，那她真不知自己还能做好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