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2岁以前,宋尧都没想过顾希有一天会离开自己。
很小的时候宋尧就知道自己是被顾希捡回来的小孩,这一点顾希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过。
刚和顾希一起生活的时候,他年纪小,说话还结巴,怎么看都是个拖油瓶。
顾希自己还是个半大小子,如何能在这混乱不堪的乱世里护住个痴儿?所有人都劝他丢掉这个拖累。
那时的宋尧并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因为顾希总会在下工后抱着自己一字一句的说,“尧尧,哥哥离不开你。”
宋尧信了,他以为顾希真的离不开自己。
顾希离开那年宋尧只有12岁,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张白净的小脸上满是愁色,眉眼从知道消息那一刻开始就耷拉在一起没分开过。
想不明白,他就一直想。
顾希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南城刚刚下了一场雪。宋尧已经记不清具体的情形了,却还是记得那天很冷,风一吹就好像能刺穿骨头一样的冷。
顾希是趁着宋尧还在睡觉时出发的,不是要故意丢下他,而是怕自己心软。
或许是多年来的相依为命让他们之间多了些心有灵犀,顾希前脚刚走,后脚宋尧就惊醒了过来。
他摸着身旁已经凉了的床榻,看着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凳子上的衣服,宋尧眼底泛起泪花。
顾不上等天亮雪停,他套上衣服,一路追着顾希往城外跑,终于在天见亮时追到了人。
宋尧穿着哥哥留给他的那件唯一的没有破口的长衫,脸颊却被冻得通红。两个人站在银白广袤的雪地中,像大雁高飞后只在天空中留下的黑点,灰扑扑的一团。
顾希向来遵循“穷养自己扶养弟弟”,在十分有限的条件下也把宋尧养得像是一团粉雕玉琢的雪团子一样,那日天寒地冻外加十分不舍的伤心难过,他就变成了几乎要融化的雪团子。
顾希看着紧紧拽住自己衣角的手,眼前的小人儿倔强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的打转却迟迟没有落下,只撅着嘴一遍一遍的求自己不要丢下他。
一阵冷风不合时宜的吹过来,宋尧冷得发抖,手却却又往外伸了伸,像是怕这阵风会把哥哥带走。
顾希看着只觉得心揪着疼,但他必须要走。
他蹲下抱住堪堪长到自己胸口处的弟弟,轻声安抚着怀里快融了的雪人,说哥哥没有要丢下你,尧尧要相信哥哥。
他和弟弟约定好每月写信的时间,哄着宋尧答应他照顾好自己。
宋尧抽噎着低头不说话,顾希把他抱得更紧,让他再等等。
宋尧终于敢抬头看他,皱得巴巴的脸上换成了期待,问他等到什么时候?
顾希思考了很久,说等你长大了,哥哥就会回来了。
于是宋尧又低下了头,和自己较着劲不让眼泪落下,声音又低又细的说自己已经长大了。
顾希心都揪成一团,哽咽着说在哥眼里你还是个孩子。
眼泪最终还是落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雪上,一半融成雪水,一半冻成霜花。
宋尧抬头盯着顾希,眼眶泛红,问他长到多大才算大?
顾希一只手扣住宋尧的后脑勺,轻轻摸着他头顶的软发,声音很轻很柔,
“那得是我的尧尧长到哥哥下巴那么高的时候了。”
————
南城刚下过一场大雪,这是顾希离开后的第五个冬天。长街墨树、红墙黑瓦、皎皎白雪,层次分明。
天空中还飘着鹅毛大的雪,棠园学子们拿着书穿梭在校园里,都想赶在大雪染湿衣衫前赶赴下一堂课。
眼见着雪越下越大,隐隐又开始夹杂着小雨落下,本想着等雪小一些再走的宋尧也忍不住着急起来。
他看向石桌上放着的几摞“书”,又望了望不见小的雪,下定决心似的拿起一本“书”往胸前塞,接着是第二本…
冬天里的衣服本就厚实,才堪堪装下三本“书”宋尧的胸口就已经被塞得鼓鼓当当的。
他抬头盯着桌上那剩下的三本看了半晌,无奈的叹了口气,用手轻轻敲打了两下额头,
“宋尧,怎么这么蠢。”
但他并不多纠结,刚说完就抱起书,作势准备钻进雪中。
“宋尧……宋尧……”
听到有人叫自己,步子还没迈出去的宋尧紧急收回脚,还未站稳就见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宋尧瞳孔微缩,偏头看清楚手后又放松了下来。他不是个爱与人亲热的性子,只是对肩膀上手的主人却不能更熟。
宋尧的眼睛又大又圆,顾希还在家的时候总爱逗他,问他去谁家杏树上摘了圆杏回来嵌在了脸上……这时候就更像了。
他眨眨眼,回头看着叶止争,从容的躬身行礼,唤了声师兄。
叶止争忙收回手躬身回礼,一边掸着身上的雪花,一边笑着调侃他:
“就我二人,做这礼做甚。”
宋尧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知道叶止争是在调侃自己,但还是紧张的解释:
“校园里,礼,礼不可废。”
叶止争摆摆手,还想继续逗他,视线却被他胸前那鼓鼓当当的一片勾了过去,他眨了眨眼,满脸疑惑,忍了又忍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
“这是干什么?”
宋尧的眼神闪了两下,他忙将怀里的“书”递了一本给叶止争:
“今天在图书楼有晚间评读会,轮到我负责给大家准备评读资料。”
叶止争恍然的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书”翻阅了起来,只浅浅翻了几页,却兴趣渐浓。
那是一篇前不久刚发表于平城的长诗,作者是在国人启蒙运动中以写长诗为名的岳平起。
叶止争平日里就爱搜罗他的文章看,只是这一篇所在的新刊,南城尚未开售。
叶止争越看越惊喜,一把抱住宋尧,问他今晚的品读会能不能带上自己?
或许是怕拒绝,叶止争再次开口,十分诚恳:“宋宋,这篇文章我真的想读很久了,找了好些地方都没有,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见到了……”
宋尧将手里的书都递给他,又将胸前的掏出来抱在怀里,眉眼一弯,回他说自然是可以。
叶止争高兴的又一把抱住了他。
两人又就最近的生活闲聊了两句,看天色已经沉了下来,雪和雨都还没有见小的趋势,两人一合计就达成了共识,护着“书”一头扎进了雪中,往图书楼的方向跑去。
避雪的地方和图书楼之间距离不近,两人一前一后跨进大厅时后背湿了一大片。
叶止争忙腾出一只手给宋尧拍打后背上的雪水,宋尧也来不及管自己衣服湿没湿,连忙检查“书”有没有被染湿浸破,等确认都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去擦衣服。
叶止争为人十分热情,对待宋尧更是拿他当亲弟弟看待,唯一的不好就是话太多。他一边给宋尧掸着肩上和后脑处残留的雪一边念叨:
“今天差不多就是年前最后一场雪了,又湿又冻,稍不注意就要受寒生病。我刚来南城那两年生病都生怕了,特别是这个天气里,寻医问药千个万个难办,”
他不厌其烦的提醒宋尧:
“咱可得多注意知道不?”
宋尧闻言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叶止争掸雪掸得认真,没看见宋尧的动作,于是转头盯着宋尧继续开口:
“你听见了没宋宋?”询问完却不等被询问的对象开口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罢了,你小小年纪还能指望你把自己照顾得多好,我看晚些你先和我回梨树巷子,我煮一锅辣椒老姜盐水,祛寒又美味,美得很。”
说着他十分满意的点头,倏地又想起来宋尧与此美味无缘,顿感有些遗憾,但为了宋尧身体考虑还是决定换个法子。
他在心里合计给宋尧煮热茶,再给他烧些热水泡个脚,效果一样,还温和不刺激……
身旁的人一直没有出声,叶止争回了头就看到宋尧在落后了好几步远的地方小步小步的挪着步子,浑身透露着一股挣扎劲。
叶止争歪着头看他,问他怎么走到后面去了,甚还体贴的反省起了是不是自己走得太快了宋尧跟不上。
他倒退回去和宋尧一并走,凑近身去看宋尧不算好的脸色,
“宋宋,你脸色不太好,不会真就——”
宋尧害怕叶止争误会又给自己安排上辣椒水,连忙摇头说自己身体很好,起码这点程度的雨夹雪还不会让自己着凉受寒。
等不及叶止争开口,宋尧自证一般握拳往自己胸口处捶了几下,把叶止争唬得怔住。
等他反应过来宋尧在做什么时没忍住笑了,打断了宋尧的动作,说怪我,连保证再也不提了才作罢。
其实不怪宋尧不领叶止争的情,只是有时候师兄的爱实在有些沉重。
辣椒老姜水算是叶止争家祖传的祛寒秘方,叶母在此基础上自创加盐的辣椒水,对叶止争来说是母亲的味道,却是宋尧为数不多的心理阴影。
而事情的真相还要和宋尧刚到棠园的时候说起……
棠园是南城最好的大学,在全国也是能叫上些名号的,而大学的校园往往是乱世里最后一方安全的净土。
于是顾希甫一得势,立马现将弟弟送进了南城最安全的地方。
因为年纪尚小,他身边的人总是会对他多照顾两分,其中叶止争又是为最,几乎要把他当幼童护着了。
南城地处南北交界处,是少有的夏日里多雨冬日又多雪的城市。
作为从小在南城长大的本地人,宋尧从来没有因为忘记南城的气候而被大雨淋湿的情况出现,叶止争就不一样了。
刚来南城时,叶止争就总因为忘记带伞冒雨回家而把自己淋成落汤鸡。那天他又忘了带伞,恰好碰见了正准备回宿舍的宋尧。
他平日里对宋尧很照顾,宋尧心里记着他的好,见着师兄没带伞便邀请师哥同自己撑一把伞回去,叶止争自然是愿意,乐呵呵的逗宋尧说自己没白疼他。
只是那天雨下得实在大,还不等把叶止争送到门口二人就湿透了大半衣裳,站在雨中面面相觑。
叶止争小时候贪玩,下雨天也总是忍不住要出去玩水,他娘总是一边骂他滚水牛一边给他煮一锅辣椒姜水祛寒。
只是不知道是这“独门秘方”真的起了作用还是他身体实在好,这样下来他竟真的一次也没因为淋雨染上过风寒。
两人进了门,叶止争就让宋尧先去火炉旁烤火。宋尧擦干了身上的水,坐在火炉边连连打喷嚏。
火炉烧得很旺,叶止争利索的把一大把老姜和干辣椒扔进了瓦罐。
宋尧没见过这样的做法,新奇的盯着瓦罐里上下翻滚的辣椒和姜片,心也开始七上八下的发抖。
闻着空气里越来越刺鼻的味道,宋尧被呛咳得更加厉害。他喝了一杯水,没忍住开口问叶止争,这是要煮来干嘛?
叶止争闻言哦了一声,又顺手拿毛巾给宋尧把头发擦干,十分耐心的给他解惑:
“我每回淋了大雨,我娘就会给我煮一锅这个汤,每次喝完浑身都暖呼呼的,降低受寒的可能性。”
边说边往里面撒了两勺盐。
宋尧大惊失色,说需要放盐吗?
叶止争嘿了一声,一脸神秘:“盐可有大作用。”
宋尧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他是什么作用?
“盐的作用嘛,就是……”
叶止争脸上空白了一秒,“盐的作用大概是为了提味吧,不过我娘就是这么煮的,总有她的道理……”
饶是宋尧心里接受能力再强,看见这东西也忍不住满脸嫌弃。
但叶止争提起这汤的由来眼睛发亮,分明是想到了远在千里外的母亲,思及此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只是就算是叶止争亲手煮的,也抵不住它真的很难喝!
在师兄期待而热烈的注视下,宋尧强忍着恶心喝了一大碗。
师兄没骗我,身体确实暖呼呼的,好像浑身都烧了起来……
宋尧晕过去前如是想。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入眼的是一片洁白的天花板。
叶止争见他醒了忙不迭的去叫护士,等做完检查发现一切指标正常时,叶止争才松了口气。
宋尧晕晕乎乎的,等护士离开之后才结结巴巴的开口问叶止争自己这是怎么了?
跟着顾希一起生活之后,宋尧其实很少再有说话结巴的时候了,紧张害怕的时候除外。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叶止争自然也摸清楚了他这个毛病。一听宋尧说话开始结巴,他连忙给病床上的少年捋了捋头发,安慰他说:
“别紧张别紧张宋宋,我们在医院,现在已经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见宋尧还是疑惑,叶止争有些后怕的哽咽起来,
“这事都怪师兄,非要给你煮姜汤喝——”
听到这宋尧总算是明白了,原来是那一大碗承载着慢慢爱意的汤水把自己送进了医院。
宋尧对自己小时候的记忆并不多,却记得在遇到顾希之前,自己曾经过了一段扎扎实实的流浪生活。
他那时候人小,既讨不来吃食更抢不来,只是偶尔有好心人看他太小了可怜会分些馒头包子给他吃,但几乎都是还没有入口就被他人抢了去,只有运气好的时候能剩下几口皮。
宋尧不敢和他们计较,甚至不能大声哭,因为一哭必定会被比他大的孩子揍。
时间一久,小宋尧便习惯了难过时悄悄躲着流泪的生活,慢慢的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他就这样一直倔强的生存着,仿佛知道会遇到顾希一样。
顾希第一次遇到他时,宋尧整个人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头发乱得像鸡窝,一缕一缕的耷拉着,盖了他半张脸,唯独一双又黑又圆的大眼睛格外明亮。
顾希做了两天的思想斗争,等他终于决定把小孩捡回去的时候,发现小孩好像又瘦了。
后来顾希才知道是因为小孩长时间吃不饱,胃落下了不少毛病,得慢慢将养。
在自己力所能及之下,顾希精细的给小孩调养了很多年才有了好转,只是不能碰任何辛辣刺激的食物。
顾希没离开的时候一切都有他照顾,宋尧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个毛病。
而他离开之前担心宋尧会误食出事,便再三强调过这件事,也是那时候宋尧才想起来。
后来顾希离开,宋尧的饭食多是以清粥小菜为主,并不多食辛辣,哥哥离开的这几年从未复发过,时间一长宋尧自然又慢慢淡忘了这件事……
“刚喝下去那汤没多久,你咻的一下就直接晕过去了,然后就开始呕吐,冒冷汗,身体还蜷成一团直抽抽,我喊你你也没反应,只抱着肚子喊疼,可给我吓坏了,”叶止争随手抹了一把眼角,他两只眼睛都红红的,被吓得不轻。
“我赶紧给你披上衣服背着你就往医院跑,幸好隔得近,毅德先生还在值班,及时的给你洗了胃,才,才……”
…………
叶止争爱不释手的不停摸着手中的书,不管怎么看都还是很惊喜,
“宋宋,你这究竟从哪儿弄到的,我可听说这篇文章现在在平城一页难求呢!”
宋尧:“不是我去弄的,是哥哥给我寄回来的。”
叶止争了然:“原来如此,顾大哥真厉害,以后有机会我也要去平城看看。”
听见叶止争夸顾希,宋尧也止不住的开心,他一脸赞同的点头,
“嗯,哥哥很厉害!”
脸上是难掩的崇拜敬佩之色。
叶止争见状失笑,没忍住捏了一把宋尧的脸,调侃他能不能把满脑子的的哥哥分一点位置出来呀?
宋尧有些不好意思,紧了紧抱着“书”的手,神色认真:
“师兄,您在我心里也很占很重要的位置的。”
叶止争被可爱得紧,深知宋尧脸皮薄的他在此处也不敢逗得过了,憋着笑说自己知道啦!
评读会举行得很顺利,大家针对文章发表了各种看法,宋尧其实有些听不太懂,他只知道这篇文章分析了如今社会环境的现状,却读不出里面蕴藏的深意。
他只觉得顾希寄给自己的不会是差的,所以才拿出来供众人评读,却没想到引起了大家的激烈讨论。
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宋尧一开始带来的“书”也只剩下一本还在自己手中,他和叶止争同老师道过别之后也离开了。
“宋宋,这些竟都是你一字一句手抄出来的!足足六本!”
刚出教室,叶止争就忍不住感叹宋尧手抄书籍的毅力。
宋尧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
“我有私心的,哥哥寄给我的我不忍心破坏,也舍不得拿出来分享,但他说这篇文章很好,可以和同学们一起交流,刚好评读会轮到我准备资料,我便开始动手抄写了。”
叶止争听着惊讶得嘴都张大了,嗫嚅了许久才说话,
“宋宋,答应师兄,以后顾大哥再给你寄了什么书籍刊物回来,你一定要先借给我看看。”
宋尧听话的点点头,乖乖的回答叶止争说知道了,顺带问他要不要看这期杂志……
“要看!要看!”叶止争忙抢过话头,生怕宋尧反悔。
宋尧看了他一眼,笑了,说:
“那我明天给你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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