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运看着他轻功远去、飘逸出尘的背影,凝固在原地。
那把剑就在虞晚照身旁飞动,一直指引着方向而行,灵力感应产生的波动愈来愈大。
他凌云踏燕,一点一踩。宛若飞鸿踏雪泥般——纸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一炷香的功夫,他便从临安城的一侧,到达另一侧,来到了最是繁华的商肆地带。
坊巷御街春夏如绣,画阁红楼笙管齐天。
此处人比集市多更甚,着实令人咋舌:街道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楼下黑压压一片。乐坊飘来的悠扬仙曲盖不过街道人群的吆喝高谈。
正是这样的地方,难抵暗流涌动。
行人只顾当下事,无暇顾及高楼上一跃而过的淡色人影。
虞晚照跟着剑,身轻如燕,瞬息千里。最后剑在一处停下,灵力流转,仿若狂澜!
他低眸望去,那华彩夺目的雕花牌匾上刻着四个金光闪闪的字——“星斗客栈”。
下一瞬,他目光如炬,气势如虹,归剑入鞘,从楼顶跳了下去。
虞晚照淡定从容地踏进门槛,扫了眼大堂内三五成群喝酒打牙祭的人,无果。
一个跑堂儿迎面而来。
他极快地打量了几眼,便觉此人气质非凡,风度翩翩,君子如玉。身上道袍虽形色简朴,但仔细一看,那布料实属上乘之物,又佩了一只银累丝制香囊和一把精致的剑,定是个尊贵的高人道士,还恐怕是世家客卿,万万不可怠慢。他热情地招呼起来:“这位道长,住房还是喝酒?小的一定给您安排妥当!”
虞晚照道:“找人。”
那小二的笑容有一丝僵硬。换做一般人来找人,他早就变脸赶人了。奈何不敢得罪这些修仙的,他依旧笑呵呵道:“……哦?道长是要找哪位呢?”
虞晚照在袖中暗暗施法,一缕若隐若现的灵流自袖口延伸开来,在地板上蔓延,像一条白色的丝带。而普通人是难以察觉到的。修仙者五感皆灵敏非凡,才觉这灵流清晰可见。
他瞥到灵流从楼梯处拐了上去,对小二说“我自己来,多谢,”然后循着灵流走上二楼。
身后的小二拿他没辙,便不再管他,继续打杂去了。
灵流自二楼走廊角落的一间房门外便消散了,因为虞晚照刻意遏制,以防止对方察觉。
他一手搭在腰间处的剑柄,一手叩门,那双桃花眼中充满冷冽的寒气。
数秒内,门内无人应答。只是感觉空气被凝固住一般,周围格外静谧,又剑拔弩张。里面忽然传来一阵衣服布料摩擦的响动,接着是轻稳的步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了……
门动了,他紧扣剑柄,后退一步,警惕着随时扑面而至的杀机。
但门最终没有被打开。
“何事?”
这是一个嘶哑难听,有如乌鸦哀叫、破锣作响的女声。听上去,那女人的声带似乎变过形,不知是有意伪装或是意外受过伤。
虞晚照抿了抿唇。
……该怎么回答,她才会放我进去谈判呢?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掀起腥风血雨来。俗话说先礼后兵,得想办法先跟她讲道理。
奈何他这般深居简出、不谙世事之人,没什么社交的手腕。不若太子虞沧远,待人能够礼节周到,应付自如。
这边虞晚照尴尬地缄默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何开口;门另一边的人显然察觉到异样,坐立不安了。
虞晚照听觉灵敏,感觉到里面有一阵脚步声匆匆渐远,是欲逃去,虞晚照便不顾三七二十一一脚踹开了门!
只见一个穿着黑袍的女子向窗边奔去,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
虞晚照当机立断,骤然拔剑,用力掷出,白芒闪现的剑锋径直在瞬息之间凌空数丈,最终“刺啦”一声,捅穿了女子的右臂,将其钉在墙上!
“嘶——”
那女子被凌人的剑势带倒,痛苦地向前摔倒在地。即便如此,她还是紧咬牙关,只是倒吸一口凉气,并未喊叫出声。
虞晚照见其丧失行动能力,将剑从墙上连着血肉猛然抽出,剑头仍然指向伏到在地的人,万分警觉她的下一步动作。
那女人依然没苦叫半分,只是脸色苍白更甚。
他正气凛然,喝问道:“……为何要欺骗王明运?你想利用他父亲的魂魄做甚?”
女人的兜帽脱落,露出一张沧桑毁容的脸庞,横贯半张脸的疮疤有些骇人。
虞晚照瞳孔猛缩。他知道,那些疤痕是恶咒反噬留下来的痕迹,不免心头的火气更盛:此等毒妇,究竟作过多少恶?!
女人嘴唇颤抖,面如土色,惊恐万分。她一手捂着右臂的血洞,挣扎着向后退,却只能挪动几寸,退无可退。
见她不语,虞晚照更是怫然。他咬牙切齿,声色俱厉:“你作恶多端,就不怕遭天谴么?!说!”
“……”
女人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诛杀的命运。她闭了闭眼,睁开之时只余麻木。
“……唉,我说。但愿下了地狱,我的罪孽能够减轻一些……”
女人用左手指尖轻点喉咙处,声音恢复正常。
她的唇没了血色。虞晚照怕她失血过多昏迷过去,略施术法止住她右臂潺潺流出的鲜血,并抛给她一瓶金疮药。
她左手接了过来,动作笨拙地拔出瓶塞,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讲述起来——
多年以前,她家中惨遭横祸,一夜之间被邪祟灭门,只剩她和病弱的妹妹。
她把妹妹寄托给邻人抚养,从此离家出走,想去修习仙术,保护妹妹,帮乡亲们斩妖除魔,让悲剧不再发生。
怎料她风餐露宿地走到一个仙门世家的大门,哀求着让一位仙君测了灵根,却发现自己灵根质劣,顶多学会一些低级的法术,对于除魔来说完全不够用。她惨遭拒绝了。
她辗转了很久,风尘仆仆,不断被拒绝,却仍坚持不懈,最终饿倒在冰冷的石阶上。
醒来,发现自己进了宋家大府。原来是仁善的宋公子路过救了她。
她知道宋家亦是修仙尚武的一大世家,家训是“匡扶正义”,便苦苦求宋家收留她,教她修炼。宋公子不忍驱赶她,让她留下来学了一阵,正如每个测她灵根的人说的那样——底子极差,难以大器。纵使她再不甘心,宋家待她多善,她也在一次次碾压之下,认清了事实,退门而出。走的时候,她只学会了一点很基础的法术,宛如雕虫小技。
修仙的大门,从此对她紧闭。
她觉无颜回乡,便在外闯荡。直到在小巷无意撞见一群黑衣人折磨一个人。她看清楚了,明明那人表面分毫未伤,却痛苦万分,满地打滚。
她眼前一亮,好奇极了:这是什么神奇的法术?
虽然看上去是邪魔歪道,但效果很厉害……
黑衣人欲灭她口,她却跪下求饶,哀求让自己加入他们。
那几人面面相觑,觉得新鲜,居然答应了,把她带回了组织——鸩派。
“咳咳咳——!”
那女人突然咳嗽起来,五官狰狞。
“组织给我下的忠心蛊发作了……我长话短说。”
她忍着内脏被蛊虫噬咬的痛苦,继续说道——
咬死吴贵粟的狼并非天然野狼,而是被派主下过蛊,做试验品的狼。蛊狼咬死人后,人的觉魂会被吸到狼身上,与狼体融合。原本动物是没有觉魂的,融合之后,狼便有了人识,可作骇人的杀人利器。这匹蛊狼放归山林后,便咬死了吴贵粟。奈何吴贵粟的亡魂执念过深,蛊狼表现异常,并不适合试验,派主便打散了它的魂魄,弃之不顾了。
她本想钻空子,自作聪明地拿这蛊狼继续研究,暗自提升自己的蛊术。可是它已魂飞魄散,只得作罢。
不料苍天竟对她青眼有加,让她遇到了吴贵粟的儿子王明运。
那时她正做着通灵神婆,赚点官板。一个哭哭啼啼、看着就身无分文的小孩子找上了她,她自然想给他打发走。她就随口一问,便得知了这黄口小儿的父亲居然是被蛊狼咬死的吴贵粟。
吴贵粟魂魄已散,再不能聚;且头七早就过去了,这家人还没能给他祭拜安魂吗?可王明运竟坚持说自己频繁梦到了父亲,梦里的父亲反复念叨着自己的心愿。
死马犹当活马医。她灵机一动,想借通灵术对吴贵粟的觉魂跃跃欲试。
她让王明运引来了父亲的觉魂,发现他的魂已是碎片,并且不纯粹,其中掺杂了狼魂。
她震撼于此人的执念是有多深,连碎片都能回到亲人身边,诉说自己的夙愿……
至于那抹狼魂,虽微弱至极,但也是她想要的东西了。
于是她便一改态度,提出无偿帮王明运通灵。
王明运涉世不深,只觉神婆乐善好施,哪里会拒绝。他还当她是善解人意的菩萨一般,滔滔不绝倾诉着他与父亲的事。
听后,她内心中仿若沉寂在水底的朦胧记忆被遥遥唤起,想到那个还梦想斩妖除魔的自己……
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寄人篱下的妹妹,也早该病故了吧……
而今,她早已忘却初心,成了人们口诛笔伐的恶人。
对王明运的故事有所触动,已算是她做人的最后一点良知。
最后,她还是选择欺骗了这个天真无知的孩子。
她给王明运通灵,让吴贵粟附身于他,并趁机把两种蛊下到他身上,可终究高估了自己。
她学浅技薄,只有锁魂蛊起了作用,让吴贵粟的魂持续留在肉身周围。另一蛊却还无法完全控制那抹狼魂,只能让其在夜晚强大起来,变成梦魇。
她便多次找王明运尝试,渐渐地让狼魂处于主导地位。
“……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咳咳!”
女人吐出一口血,连带着内脏碎屑。
她快不行了。
虞晚照皱眉,连忙道:“你快把他的蛊解了。”
“……没用的,他乐意吗……只要他不情愿父亲离开,蛊就无可解。我时间也不多了,我死了……他也就蛊发身亡……”
“!”
虞晚照心头一沉。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劝说王明运情愿让他父亲安魂。
……可来不及了。
“啊啊啊啊——!”
那地上的女人,扭动着身躯,痛苦到了极点,终于忍不住惨叫了一声,随即一动不动,眼神无光,彻底死去。
虞晚照脸色立时苍白如纸,越过地上的尸体跳出窗外,无暇顾他,御剑飞去。
他急匆匆地跳至小院。
他来晚了。
……王明运正在屋内,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体内的五脏六腑,被一点点蚕食……
王老头跪倒在地,无助地抱着他的孙儿……
“孙儿……好孙儿……我的乖孙……”
“爷爷在这里……”
“乖孙,你不要吓我……”
虞晚照立在门口,挡住了屋内大部分的光。
他的剑脱离了手,颓唐地落在地上,发出突兀的一响。
可爷孙二人并没有注意到。
哪怕……拼尽全力……还是无能为力吗……
王明运惨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爷爷……我好痛……我好痛!!!”
王明运在王老头怀里痛苦挣扎着。
王老头只能捧着他瘦削的脸蛋一直喃喃,老泪纵横……
“乖孙,乖孙……”
“爷爷……我要死了吗……”
蛊愈发严重。他苟延残喘着,说话便用尽了全身气力。哪怕他再痛再苦,也无力挣扎呐喊了。
“不会的……不会的!!”
“爷爷……能被你收养……真好啊……”
“说好的……我要好好读书……实现爹爹的愿望,爷爷的愿望……做官造福百姓……让爷爷住上好房子,吃上好东西……”
王老头把头埋在他胸口。
“乖孙……有心了……现在爷爷只希望你好好长大,好不好……”
“可是……可是我没有天赋……呜……”
“呜……我,我是个愚笨的人……我学不好……我总是学不好……”
“爹爹,爷爷,我已经很努力了……”
“呜呜……对不起……”
他轻轻啜泣,直到无声。
只有苍老的爷爷佝偻着背,抱着他的孙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那只骨瘦如柴,曾经在父亲谆谆教诲下拿起毛笔、颤颤巍巍又认认真真抄写着书文的稚嫩小手,永远地垂下了。
( ; _ ; )/~~~都要好好长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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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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