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凤凰一族的古老传承,返璞归真,重化为蛋,破壳的关键,在于汲取足够的天地灵气,重塑形神,再临世间。
这件事情本来应该是不难的。
桑烈修行百年,几乎从未遇到瓶颈,天地灵气对他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的东西。
何其的天纵奇才。
但眼下,正如之前所言,桑烈面临的却是最根本的困境,是他感知不到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
这片荒漠,这片天地,对他而言,是彻头彻尾的绝灵之地,也就比寸草不生好上那么一点。
没有灵气的滋养,涅槃便无从谈起。
不过。
或许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
当那个大块头纳坦谷将桑烈紧紧抱在怀里,用胸膛的温度温暖他时,伴随着那沉稳心跳和体温一同传来的,还有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气息。
那气息并非天地灵气,它更内敛,更……“有主”,仿佛源自纳坦谷的生命本源。
这股气息很温暖,很宽厚,缓缓渗透蛋壳,将桑烈悉心包裹。
虽然稀薄,却带着奇异的滋养,让桑烈那因灵气断绝而有些躁动不安的意识,逐渐平息下来,甚至能感觉到某种缓慢的、细微的成长正在发生。
这是什么?
桑烈心中惊疑不定。
这明明不是灵气,却似乎能替代灵气,起到某种类似的作用。
过了两天,桑烈清晰地感觉到,包裹着自己的蛋壳,似乎变大了一圈,质地也变得更加坚硬、莹润,表面的金色纹路仿佛也深邃了些许。
是被那股属于大块头的气息,悉心“喂养”出来的。
这变化如此明显,纳坦谷自然也看得出来。
原本就圆滚滚的蛋似乎又饱满了几分,在昏暗的地窝子里泛着如玉的光泽,那些神秘的金色纹路也愈发清晰。
这颗蛋,正在变得更好、更健康。
望着怀中愈发莹润的虫蛋,纳坦谷眼底那片沉郁如死海的蓝,竟像是被月光拨开,紧抿的唇线不自觉地松弛。
那张饱经苦难、早已习惯紧绷的面容,线条在阴影里不自觉地舒缓,深色肌肤也仿佛被内心的暖意揉出柔和轮廓。
他甚至无意识地、极轻地弯了下干裂的嘴角。
纳坦谷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没有什么值得他开心的事情。
他孤独沉默,像是山上的石头一样,无人可言。
可是对着这个虫蛋,他反倒发自内心的笑了一下。
如同荒原上的第一道阳光,短暂,却真实地映照出地层下涌动的温柔。
原来这具残破的行尸走肉里,还能滋生出一点像“活着”的感觉。
这颗蛋,成了纳坦谷荒芜世界里仿佛神明降临一般的慰藉。
纳坦谷出生于南部,生来就是哺育虫。
当年,不知道突然从哪儿传出来的传言,说他们成年后自然分泌的乳汁能让幼虫更健康,于是圣殿恩赐般地招揽了他们全族,使其成为专属奴虫。
“该感恩戴德。”
所有族虫都这么说。
纳坦谷曾经也深信不疑,直到他那位被选入圣殿“享福”的叔叔,再也没了音讯。
心底莫名的不安与排斥,让纳坦谷在北部与南部的城邦战争爆发时,毅然选择了战场。
纳坦谷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战功赫赫,能守能攻,那具魁梧的身躯里蕴藏着惊人的力量。
没想到这份荣光却引来了圣王种雄虫南派斯的垂青。
也正是这份赐福,让纳坦谷窥见了圣殿华丽外袍下,最肮脏血腥的里子。
光鲜亮丽的圣殿之下,根本没有光明,只有深入骨髓的、粘稠的黑暗。
被拉去“享福”的族虫们被粗重的铁链锁在石壁上,一具具嶙峋的躯体几乎只剩骨架,松弛的皮肤像是挂在骨头上,随着微弱的呼吸空洞地晃荡。
他们被固定在石槽边,任由生命化作浑浊的乳汁,被源源不断地汲取,眼神彻底死了,如同被挖空的石窟,里面连绝望都没有了,纯粹就是空的。
空气中弥漫着乳汁与腐臭混合的甜腥气味——族虫像被饲养的牲畜,在圣殿扭曲的**与所谓的恩赐下,被一寸寸榨干血肉与灵魂。
信仰的崩塌,轰然巨响。
那一刻,纳坦谷眼中曾经巍峨神圣的圣殿,剥落了所有金碧辉煌的伪装,露出了内里腐烂流脓的真实模样。
那些他曾为之奋战、为之牺牲的荣光与信条,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上位者精心编织的骗局。
而他族虫的性命、枯朽的白骨,在这些上位者眼中,不值一提。
原来,他们这些奴虫,活着被榨干血肉,死了化为白骨,都不过是这庞大骗局里,最微不足道、也最可笑的一环。
前所未有的愤怒,却又何其冰冷彻骨。
纳坦谷偷袭了南派斯,在那个充斥着甜腻香气与罪恶的殿堂里,让雄虫那张总是带着施舍般微笑的脸,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
他叛出了圣殿,成为了一个逃奴,一个被刻上烙印的背叛者。
那又如何呢?
不如何,命运往往等待着,在前面给他更重的一击。
纳坦谷曾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拖着染血的身躯回到族群。
他试图告诉族虫那圣殿之下的地狱,那被铁链锁住的真相。
可他们不听。
他们用恐惧又厌恶的眼神看着纳坦谷,仿佛他才是那个带来灾祸的污秽。
他们争先恐后地将他归来的消息泄露给圣殿,用纳坦谷的行踪,去换取那一点点可怜又可悲的安稳。
真是会自欺欺人啊。
最后一点对同族的眷恋,彻底熄灭了。
身后是圣殿森冷的追杀,前方是族虫冰冷的背弃。
天地茫茫,竟无一处可容身。
纳坦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带着满身的伤和一颗死过一遍的心,只能向着传说中连神灵都唾弃的绝地——西部荒漠,踉跄逃亡。
那里,黄沙漫天,荒无人烟,是文明的终点,是绝望的代名词。
却也成了他这条丧家之犬,唯一能逃往的方向。
直到……纳坦谷捡到了这颗蛋。
在黄沙与死寂中,这枚微弱的生命之火,触动了纳坦谷心底最深处未曾泯灭的温柔。
纳坦谷不忍心看着它自生自灭,就像不忍心看着曾经的自己,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
纳坦谷开始自发地照顾它,准备去哺育,去守护。
奇妙的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精心呵护中,看着蛋壳一天天变得饱满光亮,纳坦谷感觉自己那破碎的信念,仿佛也在这份毫无保留的给予中,被一点点修补,一点点重塑。
不再是为了圣殿,不再是为了任何城邦或雄虫。
这一次,纳坦谷只是为了自己,为了这颗需要他的蛋。
发自内心的,这是他逃离圣殿后,第一次,真正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有存在的价值。
之后,桑烈发现,大块头外出狩猎归来得更早了,带回的清水,会先用叶子小心地沾湿,极其轻柔地擦拭蛋壳。
夜晚,大块头将蛋抱在怀里,那受伤的翅翼,即便在睡梦中,也依旧固执地环着蛋,心翼翼的。
桑烈感受着这一切。
他沉默地待在蛋壳里,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就算是不习惯也得习惯了,原本焦灼愤怒的心绪,倒是稍微平稳了一些。
虽然依旧憋屈,依旧渴望破壳恢复力量。但此刻,桑烈不得不开始正视一个事实:
在这个没有灵气的绝地,这个奇怪的大块头身上的“气息”的滋养,似乎成了桑烈破壳的唯一的机会。
桑烈自然不知道那萦绕周身、带着奇异滋养效果的气息,是虫族雌虫的信息素。
他更不知道,这个抱着他的大块头,在这个世界被归类为“雌虫”。
桑烈所有的认知,都基于他作为凤凰的百年修行与天地法则。
天生万物,有得必有失,有荣必有衰,是最基本的道理。
这股带着淡淡奶香、闻起来甚至有点甜的气息,既然能滋养桑烈,让桑烈蛋壳坚固、生机增长,那么其源头,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其实……桑烈真的有点怕。
怕这气息是大块头的生命本源,怕自己不知不觉中,会把这股好闻的味给吸干了。
所以,即便这气息对桑烈而言如同沙漠中的甘泉,即便每次那气息包裹过来时,他的意识都本能地渴望更多,桑烈还是强行克制住了。
他极其抠门,每次都只是小心翼翼地、吝啬地汲取一点点,仅仅维持自身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绝不多吸一口。
——得省着点用。
事实上,像桑烈这般高傲又挑剔的性格,修行百年,见识过天地奇珍、人间百味,能让桑烈认可并喜欢的东西,屈指可数。
如今,这大块头身上散发的气息,竟成了其中之一。
这份好感反而让桑烈更加谨慎。
因为他怕。
怕这“气息”连接的是大块头生命力。
若是大块头很健康,桑烈或许还能少些负罪感。
可看看这家伙现在的样子吧!
又是独臂,又是翅翼断裂,脸色中透着不健康,眼下的青黑浓得简直没眼看。
桑烈一点都不想趁人之危。
他不至于是品性高洁的正人君子,桑烈可没那个闲心操心天下大事、世人生死,但桑烈也确实不是低劣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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