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Oceans Brawl

Oceans Brawl

佐伊·墨菲

基里安·墨菲

我的爱人从战场上回来了,但我的爱人再也没有回来。

01.

“一切都好吗,佐伊?”

“是的。”佐伊环抱双臂走向栅栏,“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我保证不会很久。”

“为什么要填平游泳池?”佐伊的女邻居继续发问,“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是的,它很漂亮。”佐伊扭头看了一眼施工现场,眼泪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如此迅速,以至于佐伊来不及去擦,“只是……基里安再也不能忍受水了。”

“我不是有意提起你的伤心事。”邻居小心翼翼地看着佐伊。

“我知道。”佐伊摇摇头,表示她没事,“他回来了,平安地。我很开心,所以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可以来我家坐一会儿。”

“不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基里安呢?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佐伊耸肩,“某家酒馆,或许?”

“你还好吗,佐伊?”邻居的担心更甚,“用不用我过去陪你?”

“事实上,我正在打包家里和船有关的模型。”佐伊吸了吸鼻子,“你可以把它们拿走,给孩子们玩,之类的。”

“相信我,佐伊,你不会想让我这样做的。你可以把它们收进仓库。”邻居试图安抚性地搭上佐伊的肩膀,但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不过我烤了馅饼,我正要送你一些。”

“不用了,多谢。”佐伊倒退几步,“我要回去监工了,对于那些噪音我很抱歉,我会催他们快一点。”

佐伊回到游泳池旁边。

“佐伊。”

佐伊转过头,基里安坐在躺椅上。

“你应该来晒晒太阳,和我一起。”

“我讨厌晒太阳。”佐伊说着,还是走了过去。

“我可以帮你涂防晒霜。”基里安笑着给她一个吻。

“你开始吸引我了。”佐伊回吻,“说下去。”

“我要保留点你对我的新鲜感,宝贝。”基里安将佐伊完完整整地放置在自己的蓝眼睛中,“毕竟我们才刚度完蜜月。”

“我一定是因为这个泳池才嫁给你的。”佐伊挨着基里安坐下,“它好漂亮。”

“别让我蠢到吃一个泳池的醋。”

“永远记得吃醋,宝贝。”

“我会的。”基里安又凑过去吻她,“你要去游一会儿吗?”

“不,我更想陪着你。”

“我爱你,佐伊。”

“我也爱你。”

“夫人?夫人?”

“什么?”佐伊因施工队队长的呼喊回过神。佐伊站起身,从那张只有她一人落座的躺椅上。

“我们完工了。”

“哦,是的,我去屋里拿钱包。”佐伊侧开脸,不想直视被填平的游泳池,“你们要再来点啤酒吗?”

“十分感谢,夫人。”

“没什么。”佐伊落荒而逃,“等我一下。”

吧台钱包里的现金不太够,佐伊准备去卧室取一些。

“哦,天啊,你吓到我了。”佐伊刚转身就发现基里安坐在沙发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基里安没回答,佐伊继续问:“你肚子饿吗?”

“他们在我的家里做什么?”基里安喝了一口啤酒。

“改变装修风格,仅此而已。”佐伊走到他面前,“你不需要紧张。”

“我不相信他们,佐伊,让他们离开。”

“他们会离开的,马上。”佐伊蹲下身子,试图拉住基里安的手,“而你可以相信我。”

“不要碰我。”基里安的力气很大,挥开佐伊时在她的胳膊上留下一片红印。

“你喝醉了。”佐伊被基里安的动作吓到,她起身倒退几步,举起双手,“我不怪你。”

“你应该怪我,因为我感到羞愧。”基里安不知所措地看着佐伊,又痛苦的低下头,“我在指使我的妻子,命令她把入侵者赶出去。而我,我坐在这里,没有胆量,没有勇气。我蔑视我的软弱。”

“你生病了,基里安,没人要责怪一个病人。”

“我没有生病。”基里安摔碎酒瓶。

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伤佐伊的小腿,疼痛和惊吓使她喊出声。

“夫人?”施工队队长听见屋里的声响。

“不要进来!”佐伊制止他进屋的动作,“请多等我一会儿。”

“看看我都做了什么?”基里安将脸埋进手掌。

“我没事,基里安,一个小伤口而已。”踩在碎玻璃上,佐伊搂住基里安,让他的头抵住自己的小腹,“我去结清账单,然后给你做点吃的,好吗?”

仿佛是灵魂从躯体中抽离出去,基里安一动不动。

“答应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在这里。”

基里安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我爱你。”佐伊期待基里安的回复。

“我没办法。”基里安轻轻推开佐伊,“去把他们赶走吧,我想自己呆着。”

佐伊回来时没看见基里安的身影。

拿出高脚杯和葡萄酒,佐伊自顾自地喝起来。

“你要在洗澡前喝酒吗?”基里安从身后抱住佐伊。

“那么着急?”佐伊仰起头,接住基里安的亲吻。

“我不想泡冷水澡。”基里安的双唇不愿离开,“我猜你也不想。”

“没准你可以先洗,我准备喝完这杯。”

“怎么了,佐伊?”基里安察觉到佐伊的神情有点不对劲。

“我今天过得很糟糕。”靠在基里安身上,佐伊卸下全部力气,“我真的好累。”

“我应该早点回来的。”

“你回来我已经很开心了。”佐伊牵住基里安的手,“今天是周五,不是吗?”

“我怎么舍得留你独守空房却陪他们去聚餐?”基里安在佐伊的手背上亲了亲,“他们无聊透顶,上班时间和他们打交道就足够了。”

“你最好是。”

“我给你买了礼物。”基里安说着要从口袋里掏出礼物,“我本来打算在浴缸涌起泡沫时送给你。”

“你依旧可以。”佐伊说,“我不想喝了。”

“看来我今天的魅力超过葡萄酒。”

“别妄自菲薄。”佐伊抱紧基里安,“在我眼里你总是如此。”

02.

“醒醒,基里安。”佐伊从基里安手中夺回自己的胳膊,就算上面已经长出淤青了,“那是噩梦,基里安,你已经回家了。”

“那艘游艇。”

“基里安?”佐伊不知道基里安是醒了还是在说梦话,但他的手松开了。

“那艘游艇。”

“哪一个,基里安?”

“敦刻尔克。”

劫后重生的感觉从梦境和敦刻尔克走回基里安,他蜷缩起身体。

“你从没跟我提过。”佐伊说。

“因为你什么都不明白。”

“我确实看不懂法律条文。”佐伊把文件推向一旁,“希望它不会有比占领我睡觉领地更过分的行径。”

“有什么好顾虑的?”基里安收起床上的文件,“你有一个律师丈夫。”

“这正是我放心不下的地方。”佐伊跪坐在床上,“万一我们离婚,我岂不是要吃亏。”

“哦,宝贝。”基里安捏了一把佐伊的脸颊,“我最近表现不佳吗?”

“你一定是太累了,我体谅。”佐伊眨眨眼。

“你觉得惹了我之后还能逃走吗?”

“我没那个打算。”

“或许我要把窗帘拉上。”基里安摘掉领带,“虽然现在是白天,但白天更有这个必要。”

“或许你可以试着参加互助小组。”佐伊侧身看着基里安,“他们了解你,远超过我。”

“我不是故意说这种话。”基里安系上衬衫纽扣。

“你要去哪儿?”

“书房。”基里安拿起自己的被子和枕头,“至少你能睡个好觉了。”

“我们当时为什么要把这里设计成书房?”佐伊问基里安。

“可能是因为你想要个大书柜?”

“真奇怪。”佐伊努努嘴,“我不喜欢看书。”

“我好像也一样。”基里安合上工作资料。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佐伊坐在书房的小沙发上,随手摸了摸。

“告诉我。”

“我们应该把这里改成婴儿房。”

“是我想到的那个婴儿房吗?”

“婴儿穿、小推车、宝宝衣柜……”佐伊掰着手指数,“如果你想到的是这个的话,是的。”

“多久了?”基里安从椅子上站起来。

“一个月左右。”佐伊伸手示意基里安来牵她,“我的例假没来,所以去买了试纸。”

“我要当爸爸了。”

“你开心吗?”

“当然。”基里安搂住佐伊,“我要做什么?”

“尽可能地多陪在我身边。”

佐伊用被子蒙住头,几近休克后,她翻身下了床。

把装有模型的纸箱搬进仓库时,佐伊看见安装了一半的婴儿床。佐伊把模型放到木板旁边。

基里安不在书房,佐伊从抽屉里翻出碘酒。

揉开淤青的过程很疼,佐伊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佐伊。”基里安擦掉佐伊的眼泪,“不要难过。”

“我没法讲清楚那种感觉。”佐伊瑟缩在阳光照不进的角落,“很糟糕。”

“你需要时间来平复,佐伊。”基里安理顺佐伊毛躁的头发 ,“医生嘱咐过我了,规律的作息,健康饮食。”

“而我想要一杯巧克力奶昔。”

“你知道我会给你买的,到我这里来。”基里安抱起佐伊,“多跟我聊聊天,佐伊。你看,你说出来就会好很多。”

“我好内疚,基里安。”佐伊的眼泪掉进基里安的怀里,“明明几周前宝宝还在我体内,但现在他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你在发抖,佐伊。”基里安把佐伊抱到床上,“我给你拿点吃的和水好吗?还有锂盐。”

“我不需要那个,基里安。”佐伊抬起头,“我需要你。”

基里安亲吻佐伊,先是轻柔地,随后加重。佐伊能够理解,强烈的情感可以抵抗痛苦,与其放任基里安沉湎于过去与战争,不如让他以这种形式释放。这是一个精神疾病患者能给予另一个精神疾病患者最优解的照顾了——他们都懂得许多理论,恢复社会关系、叙述经历、调节生理状况;他们也都吃了不少药。

双唇在跳舞,不是古典芭蕾,不是探戈与华尔兹,而是庆祝捕获猎物的原始舞蹈;他们却不带笑,因为他们的猎物正是对方,所有的啃食和掠夺,最终都回到了自己身上。

没必要调动意识,没必要驱使理性。他们都对恐惧和遗弃格外敏感,他们的肌肉都自觉地箍紧。

但不是每一次都有酒精般的麻醉效果。表情、动作、音乐,导致基里安崩溃的机关二十四小时就自动更新一次,即使佐伊小心谨慎,他仍有可能陷入狂乱和恐慌,或是麻木。

“我们应该养只小狗。”佐伊尝试搂住基里安的肩膀,但失败了,“你可以照顾它。”

“本来是个惊喜的。”基里安无奈地闪到一旁,露出他身后的小家伙,“现在你听到它的叫声了。”

“你买了只小狗!”佐伊捂住嘴巴。

“是的。”基里安将小狗抱起来,“你喜欢它吗?”

“你在开什么玩笑?”佐伊接过小狗,“我爱极了!”

“我的同事给我推荐了拉布拉多。它是只聪明的狗狗,很温和,能感知情绪之类的。”看着佐伊逗弄小狗,基里安露出笑容,“我觉得你需要它。”

“你给它取名字了吗?”

“巴迪怎么样?”基里安问佐伊。

佐伊背过身去,关掉她那侧的床头灯。

“我把巴迪埋在乡下的庄园。”听见黑暗中基里安窸窸窣窣地穿衣服,佐伊对他说,“埋它的时候我以为你也会死,死在敦刻尔克。”

03.

佐伊常常会思考——连日来交错行走的现实和记忆加深她的思考——她爱的究竟是谁。

基里安·墨菲?那个名字?那具皮囊?

毕竟他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他的眼睛,空洞与虚无,里面展示的图像超过语言能描述的范围;他的身体,疯狂分泌压力激素,致使肌肉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他的大脑,混乱又平静——当他劳累到无法承受繁杂的思绪时,他使灵魂短暂离开躯体。

他的全副身心——仍能使用的全副身心,都用作压抑内心的创伤。他的生命里再没有当下,再没有现实生活。

也再没有她。

“我们能聊聊吗?”佐伊叫住刚进家门的基里安。

“佐伊。”基里安的语气疲累,“我不想聊天。”

“反正你也不会睡觉。”佐伊帮基里安拉开椅子,“陪我坐一会儿吧。”

“我还不饿。”基里安坐下来,把餐盘向桌子中央推了推。

“早就凉了。”佐伊对基里安的举动没多大反应,她习惯了,“我们现在有时间去度假了,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想去的地方还没来得及重建。”基里安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那里全是残骸了。”

“我们可以回乡下住一阵子。”

“战争期间你躲藏的地方吗?”基里安语气戏谑。

“你以为我没看到过吗?”

“什么?”

“战斗机,炸弹……”佐伊盯住基里安,含着泪,“你看见过的一切。”

“你没有见识过战争。”

“我没有见识过战争?你以为我现在是做什么?”佐伊气极反笑,“我不是在处理战争后的烂摊子吗?”

“我是个烂摊子,你终于承认了。”基里安起身去冰箱里找啤酒。

“和我吵架吧,如果这是能让你说话的唯一方式,而不是无休止的酗酒和失踪。”佐伊擦眼泪的动作跟不上它们掉落的速度,“我差点报警,你能明白吗?”

“你不必那么做。”基里安重重地摔上冰箱门。

“你是我的丈夫!”

基里安摘下戒指,丢在餐桌上——那声音和打开啤酒瓶盖的声音差不多。

“我可以做和你同样的事。”佐伊感觉自己陷入木僵,她动弹不得。

“你留着房子,我会搬走。”

“你觉得我会放任你在外面寻死?”

基里安一言不发,靠着案台喝啤酒。

“说点什么,基里安。”佐伊恳求,“这不是我的独角戏。”

“既然没人观看,佐伊。”基里安说。

“我知道你对我的歌剧事业颇有微词。”佐伊卸下耳环。

“你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天赋。”

“我知道,但放弃就是很难。”佐伊叹了口气,“不敢相信我的一生都在为这件事忙碌。”

“你还很年轻呢,佐伊。”

“也许一夜之间我就老了。”佐伊从化妆镜中看着基里安,“我们都老了,心境上的。”

“佐伊?”

“我恨Adolf Hitler。”佐伊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不少人和你一样。”

“我恨Adolf Hitler,我也恨Churchill,事实上我恨所有把我丈夫平白无故地拉去战场又稀里糊涂地把他送回来的人。是的,肯定有不少人和我一样,因为一份报纸或一段演讲而彻夜难眠,害怕一闭眼世界就将天旋地转再不复从前。”佐伊的手抖个不停,“我感到悲哀与讽刺,在我感到振奋和慨叹的同时,明明这些事无须发生,现在却成了血腥的传奇——绝非你我的传奇。为此我们付出了那么多。”

“历史会铭记。”

“与牺牲不配等的铭记。”

“有多少工作能得到相应的报酬?”基里安提高音量,强硬的打断佐伊,“很抱歉我不能赞同你的说法,你听起来像是个□□份子。”

“我在试着和你交谈,在我明白你不想谈论工作和婚姻生活之后我不得已选点别的话题。”佐伊环抱双臂,“不要揶揄我。”

“你总是很盲目,佐伊,盲目地以为你能学习并掌握所有事。你以为你能处理好丈夫、孩子、事业,但你没能处理好其中任何一项。”基里安咄咄逼人,“说实话,佐伊,为什么你觉得你能在没解决好自己的问题的情况下去拯救别人?”

“这是你对我的看法吗?一直以来?”

“别让我说出口。”基里安知道自己醉了,甚至更糟。

“你应该说出来,因为我想听。”

“是的,是的,这正是我对你的看法。”基里安口无遮拦,“你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有药物、心理医生、互助小组……所以不要来烦我了,你清楚这是徒劳。”

“你甚至没做尝试!”

“我陪你做的尝试还少吗?”佐伊确信基里安的表情是嘲笑,“你的状态还不能作为参照吗?”

“至少我不像你那样自暴自弃。”

“你应该庆幸我只是自暴自弃。”

“有时候我宁愿你没有回来。你让我心痛到无法承受,你把我的爱和生活撕得粉碎。我为你提心吊胆,一整天接着一整天——我不害怕你突然的暴怒,我不恐惧你表现得像头野兽,我因你冲出家门、把自己灌的酩酊大醉而惊恐,我对你可能死于超速驾驶的念头发怵,就像当年,我对你可能死在战场上的念头发怵。每天早上我醒来,发现你昏醉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觉得自己也在做噩梦;当我踮脚悄声走向你,仿佛有人重重踩过我的脊柱。”佐伊的痛苦具象为打颤的牙齿,以及收拢不住的眼泪,“你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还有你的表情,那么冷漠。你不再爱我了吗?我真的感觉不到你我之间的连接。”

“我爱你,佐伊。”基里安麻木的道歉,“但不是所有创伤都能用爱医治。”

“我们可以去看医生。”

“我不能背叛。”

“背叛什么?”

“战争,以及与战争有关的一切。”基里安把空酒瓶丢进垃圾桶,“它们是我存在的意义,它们让我有活着的感觉。”

“你永远无法回到我身边了,是吧?”

“已经凌晨了,佐伊,去休息吧。”基里安关上灯,“再也不用等我了。”

End.

“答应我你会平安回来。”佐伊揪着基里安军装上的线头。

“别这样,佐伊。”基里安阻拦佐伊破坏性的动作,“昨晚你还挺喜欢它的。”

“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我也是。”基里安亲吻佐伊的额头,“带着巴迪去乡下住段时间吧。”

“可能你一周内就回来了呢?”佐伊抱着基里安不肯松手,“我不想你回来时家里没人。”

“我爱你,佐伊。”

“别,我不要听。”

“为什么?”

“你的语气像是最后一次说这句话。”

“告诉我你爱我,佐伊。”

“如果我不说你就不出发了吗?”

“恐怕不行。”

“我爱你,基里安。”佐伊说,“我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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