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狭窄的弄堂小巷里,背着双肩包的女孩捧着一个土灰色的花盆,注视着手心快要开花的日香桂,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晌午的阳光应该很烈,却永远不会照到这里,女孩嗅着桂花的草木香气,心想,幸好小桂花也讨厌阳光呢
她在弄堂一间破败的小门前停了下来,轻轻地把手里的花放在旁边的窗台上,对妈妈大白天还拉上窗帘感到不解。
她敲了敲门,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声男人的咒骂,家里怎么会有男人?
五岁的易遥看着眼前并未上锁的生了锈的小铁门,一瞬间有些呆滞。
她往前走了几步,邻居王阿姨家的门半开着,易遥正要进去问问,就听到里面传来几个男人的声音,“那娘们真的松口了?”
“李拐子进去半天了,那还有假?”
“妈的,以前老子花花几句,那婊子还甩脸子,李拐子完了,老子也要去爽一爽,反正也才50块钱,便宜”
“听说她还有个小杂种,几岁了?”
“不知道,王姐肯定见过。”
“呸,你们这些没脸皮的,小姑娘才上小学,还没这窗台高,不过长得倒是比她娘好看”
……
易遥还不理解什么是小杂种,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说50块钱很便宜,她只知道那株日香桂能卖钱,所以她去垃圾堆捡了个破边的花盆,偷偷把它从学校后边的小树林挖走了。
上次她带回来的那棵草开花后,妈妈去镇上卖了4块钱,那是第一次妈妈回来后没有骂她拖油瓶,但是妈妈一个人坐了好久,都不让她说话。
易遥不知道妈妈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妈妈没有骂她,应该是高兴吧,所以,为了让妈妈高兴,她决定下次再找一些草回来。
可好看的草也很难找,易遥从小树林的西边找到东边,才挖到这棵更好看的草,这棵草的气息比上次那棵好闻多了,一路上易遥都在想它能卖多少钱。
却把早上母亲的嘱咐抛在了脑后,现在,听着门内男人的哄笑和谩骂,易遥低下头,回到了家门口,妈妈早上说过的,中午不要回家。
都怪我,我忘记了。
易遥靠在门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嘴里喃喃,都怪我,我忘记了。
良久。
身后传来门栓取下的声音,“吱拉”,门从身后打开了,易遥惊慌站起身来,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屋子里暗得惊人,黑暗像一只可怕的恶兽,易遥突然不敢进屋去。
“哟,拖油瓶回来了,叔叔下次再来看你。”男人想伸手去摸易遥的脸,易遥一脸惊惶地躲开,“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
小女孩的声音很稚嫩,却透着一股敌意。
男人坏笑着,道,“我是谁,问问你妈妈不就知道了”
易遥不明白,懵懂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惊慌,后来易遥才知道,那源于对未知的恐惧。
从那一天起,妈妈的身体里便住进了一头怪兽。
她不断地撞见陌生的男人从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出来,眼神里带着她看不懂的神色,见到她永远都是那句不怀好意的小拖油瓶。
她也不断地习惯着被怪兽控制的妈妈一天天变得阴晴不定,习惯着在嘶哑的叫骂声中完成枯燥的作业。
习惯着弄堂里扭曲、怪诞的审视和眼光,易遥变得沉默寡言,冷漠沉郁。
当生活中出现一抹亮色的时候,易遥的第一反应是警惕,因为就像永不见日光的弄堂,她的心也是一片暗沉荒芜,承受不住那抹近乎刺眼的亮色。
国小二年级的易遥认识了齐铭——她的同班同学和同住在弄堂的孩子。
同样是住在弄堂,易遥隐隐觉得,齐铭和她是不同的,至于怎么个不同法,易遥说不上来。
大概是因为齐铭有爸爸,而她没有;齐铭有零花钱,而她没有;齐铭的妈妈不会打他,而住在妈妈身体里的怪兽会打她骂她……
因为这些不同,小小的易遥决定,不要和齐铭做朋友,哪怕他生得好看,笑起来她就忍不住盯着他看。
可是,小易遥还是没能拒绝齐铭一天一瓶的甜牛奶。
当然不是齐铭笑着把牛奶递给她的画面太温馨,而是,平生第一次尝到甜,她戒不掉。
六岁的齐铭出现在易遥的世界里,成了她戒不掉的甜。
易遥的世界开始天崩地裂,是在初二。
生物课本上出现了“性”的相关概念,学校开设了青春期启蒙课堂。
夏天是野望疯长的季节,青春期的孩子都是早熟而懵懂的,大概是听到传言的某个瞬间,又或者弄堂里时不时传来的鄙夷目光,也可能是母亲无意识谩骂时说漏的只词半语,台上女老师照本宣科地说着话,“女孩子要自尊自爱、保护自己”、“坚决杜绝早恋”,台下易遥脸色苍白,在炙热的艳阳天里生了一身冷汗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的
原来,那些花根本交不起学费,她所谓的在家接手工活儿其实就是在卖身
为了我吗,太差劲了,易遥你实在是太差劲了,你就是个拖油瓶
五岁那年开始拉上的窗帘、母亲每次不许早回家的警告,还有,每次要交学费前母亲异常暴躁的脾气
她一直以为,那只怪兽不会再把妈妈还给她了,却在得知真相的瞬间想到,也许正是她的存在让母亲成为了这样的自己
那天放学的路上,易遥没有和齐铭一起回家。
在少年骑车的身影远去后,易遥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她跑得很快,几乎是不要命的跑,最后大喘着气,摔倒在柏油路上,路过的车辆看见她急刹车,然后降下车窗,对她破口大骂,街道两旁上来往的行人向她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好奇,同情,鄙夷
易遥不在乎,她在想,是不是她死了,母亲就能活得干净点,再也不用受人轻视,任人欺辱
地面上传来远处机车的轰鸣声,易遥在近在咫尺的死亡面前得到了答案——不会,她死了,妈妈不会过得更好,弄堂的人还是会骂她不知廉耻,骂她表子,说她为了她这个寻死的拖油瓶做的牺牲全打了水漂
还是会有恶心的流言蜚语,还是会有数不清的谩骂鄙夷,还是会有一个个恶心肮脏的男人
易遥近乎狼狈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远处的机车疾驰而去,到达她望不到的远方
而她环顾着这里,举目茫然
就在这时,天空落满了雨
滚烫的路面很快把雨点的痕迹蒸发,雨点却越下越大,越下越密,最后易遥顺着人流走进了一间网吧
网吧里有二十几台机子,角落里乌烟瘴气,几个看起来很非主流的少年聚在一起说笑
易遥对这一切是陌生的,她口袋里只有一个五角硬币,而店里的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十元每台/小时”
易遥抿着嘴,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怎么留下来,恰好看到有一台机子面前围了好多人,她假装好奇,加入了围观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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