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茗一觉睡到了第二日下午,睁眼的时候头昏昏沉沉的,浑身都发酸。
据旁边的宋子期说,自己大发慈悲,没趁人昏迷给扎死穴,不然邱茗这副样子迟早砸了他太医署第一圣手的招牌。
听人喋喋不休的数落,邱茗把被子蒙头上,想自己再昏一会算了,这时常安来敲门,说有飞鸽传信,几次想进屋,结果均被宋大夫连哄带骗拦下。
小常安不服气,竟和他师父比划了起来。奈何这两没一个会武功的,加上宋子期不可能和小孩动真格,两人就这么抡起了通王八拳。
吵闹声不断,屋里人睡意全无,索性披了氅衣推开门。
“谁让你起来了?躺回去!”宋子期抓鸡仔似的抱住小孩。
“少君!”常安奋力挣开宋子期的胳膊,张牙舞爪地挥动手臂,“您的信!”
“什么信非得现在看!”宋子期不放人。
“夹树叶片的!少君您嘱咐过,夹树叶的一定要给您看!”
树叶?是韶华公主?
邱茗蹙眉,让常安把信给他,常安谨遵主子命令,一口咬在宋子期的胳膊上,让大名鼎鼎的宋大夫的阻拦完全无效。
信封上粘一片枯树叶,是将篱树的树叶,在淮州,将篱叶片可泡茶入药。
这是韶华公主和他独有的联络方式。
展开信纸,邱茗看着上面的字,捏皱了纸,一语不发,随后转身将信投入炭盆。
宋子期皱着眉头凑上前,揉着胳膊,“又要去?”
“嗯。”邱茗抿起嘴,看着炭盆中信纸被火苗烧出黑洞后彻底化作烟灰。
宋子期自知拦不住,邱茗自然也未听宋子期告病的建议,只因韶华公主召见,他非去不可。
永宁殿,荷花鎏边,铜展托起,中置兰绮,朱火青烟[1]。
韶华公主发间金丝八宝珠钗簇拥,两侧流光垂落,身上穿著大红袄缎,纤玉的手指托举一方小巧食盆,一只肚子滚圆的彩色大鹦鹉埋头吃得正香。
听闻门前动响,韶华公主艳粉的眼尾轻抬,红唇半阖,“来了。”
“下官的过失,有事耽搁,未能及时造访,还望公主殿下赎罪。”邱茗躬身行礼,弯腰的动作有些僵硬。
“哪有的事,副史大人忙于公务,也在情理之中,坐吧。”
“下官不敢。”邱茗未起身,他确实有坐不下去的理由。
韶华公主轻笑,食盆搁在笼架上,圆英文兴奋地哗哗扑打翅膀,饲料蹦出了好几颗。
玉手微抬,宫人们识趣地纷纷躬身退下。
“副史大人和我说这话,便是生分了,”韶华公主弯了嘴角,“那日元公公未问到夏衍的行踪,可见副史大人藏得是极好的。”
“公主过奖了,下官只是行分内之事。”邱茗心一紧,他知道那天元振来是想套他的话,但没想到这人转眼便把消息透露给了韶华公主,看来这宫内的眼线,比他想的要复杂。
韶华公主魏贤,皇帝长女,从小被捧得掌上明珠,备受宠爱,现如今也只有她能和皇帝说上一言两语。大宋前两位皇子,一个秧州起兵造反,一个替罪臣上书求情,皇帝对两个儿子失望至极,和女儿亲近些也在情理之中。
韶华公主缓步上前,羽绒的披风长长托在身后,幽幽道:“羽林军下狱有辱天子颜面,先前想请副史大人帮忙,还以为大人会推脱呢。”
“此番下狱陛下心里有数,想必不会为难夏将军。”一提到夏衍,邱茗不自觉地喉咙作梗,浑身难受。
“月落啊,”韶华公主走已到了他面前,邱茗心跳加速,僵着脖子,低头窥视韶华公主石榴花瓣的裙摆。
“临渊寺的约定,你没忘记吧。”
公主声音浅浅,但字字句句渗透着威胁,邱茗额头冷汗直冒。
“四年来你步步高升,青云已成,凭一己之力搅得满朝文武百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难怪母亲看重你,这明殿内外,都传副史大人帐下生香,一副媚态扰得皇帝朝政不思,大有盖过长史张楠也得风头呢。”
“诸位太爱,在下万不能受,”邱茗郑重地磕下头去,久久伏地不起,努力使平静自己的声音,“荒草匹夫之姿,何足挂齿,不过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当年幸得公主提携,临渊寺知遇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韶华公主看着他,眼底清泉般深邃。
邱茗继续说:“当日陛下未有令释放夏将军,在下也不便对圣意妄加揣测,害公主劳心记挂,是在下的不是,请公主责罚。”
“瞧把你紧张的,倒显得本宫小人之心了。”韶华公主一改方才威严,朱红唇起,笑颜如花,落坐回殿中招了招手,“起来吧,方才见公子面色无光,改日请太医署的人来瞧瞧,莫让陛下看到挂心。”
“谢公主殿下,不过是小病,不碍事。”邱茗起身,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一旁圆鹦鹉小脑袋瞥了他一眼,转身又一头扎进了食盆。
“白天本宫在御花园见到夏衍了,看他样子,恢复得不错,想必是副史大人的功劳吧。”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邱茗耳朵刷得绯红,身体冷不丁缩了一下,辞谢说,是夏将军底子好,不会有大碍。
“月落啊,你莫怪我苛责,”韶华公主轻抚鹦鹉顺滑、漂亮的羽毛,道:“阿衍是我看着长大的,现在太子哥哥身边可用之人太少,虽说现在俊阳侯士气颇盛,张楠也嚣张,连带着行书院如日中天,但魏氏大统终会归于正轨,就算你不愿帮我,帮太子,也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呀。”
“公主说的是,在下受教了。”邱茗轻轻松了口气。
“对了,近日陛下有意遣本宫出巡兖州,月落,你最近在朝上掀起事端,怕是多有心怀叵测之人,母亲挂卿为难,特许你一同前往,如何?跟本宫出巡兖州也算去避风头,别让那些猫猫狗狗说了难听话。”
“陛下厚爱,公主思虑周全,下官必然遵命。”邱茗作揖应下。
但这摆明了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邱茗心里明白,要他跟随韶华公主出巡兖州,完完全全是皇帝的意思。
兖州地处大宋北边,毗邻戎狄部落,常年战事不断。雁云边军散后,由皇帝的侄子、俊阳侯赵思承接管。可近年来,兖州边境并不太平,大宋叛将屡次挑衅兖州边境,兖州俊阳侯明坐拥一方兵马却迟迟不能平息。
难怪皇帝会如此在意,兖州军五万,俊阳侯手握兵权而无所作为,大有可能存屯兵造反之意,自十年前秧州太子祸乱后,皇帝最在意的事不过于此。
名义上巡视,实则探虚实。
他行书院一直冠以清君侧的“美名”,眼下,派得正是时候。
邱茗想着已走出了永宁殿,忽听闻远处一阵骚动。
宫人们正手忙脚乱劝阻一个姑娘,姑娘杏仁大的眼睛,脸鼓得通红,活像正月过年蒸的年糕团。
“六公主,您别和这将篱木置气啊,这树金贵着呢,再说,韶华殿下不许,小的们也没办法啊……”
“本公主也想去兖州,听说那里跑马最好了,为什么不让我去!”团子腕上天青色玉珠下坠着的宫铃叮当作响,气呼呼地薅着不知从哪撇下的树枝,上面的叶子所剩无几。
宫人点头哈腰拦不住,束手无策道:“韶华殿下说,六公主年幼,兖州地远,舟车劳顿,六公主不易前往。”
“本公主都十六了!”团子更生气了,宫人们赶忙赔不是。
“哼,贤姐姐说什么你们都听,就不听我的,贤姐姐是公主我就不是了?”团子嘟嘟囔囔地把树枝还了回去。
邱茗远远看着人的身影。
那是,六公主?
一股热浪在心底翻腾,说不清是前世的怀恋还是今生的畏惧。
无论是临渊寺雨中模糊的残影,还是永宁殿雪中灵动的芳姿。
真的,像极了自己的姐姐……
北境的腊月比上京更加寒冷。
兖州境内,沙地延绵数千里,隔壁屹立,荒芜凄冷。
狭长的官道上,礼乐悠扬,卤簿次第,韶华公主的车架缓缓前行。
邱茗撩开车幔,北境沙漠,是他不曾见过的风景。
“难得出远门,竟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宋子期抱怨道,“要不是他们说北境多奇药,我才懒得动。”
宋子期对兖州不会有好印象,他那个叛变的爹曾在兖州停留过很长一段时日,他也是在兖州出生的,说是故土不为过,但对所谓的故土没有丝毫感情,更多的是厌恶。
“寻访而已,不会就留。”邱茗没看车内,目光落在车队旁的羽林军身上,自出京城以来,他没有看到夏衍。
转向宋子期,“太医郎和内卫走太近,不怕人说三道四吗?”
“副史大人不必担心,”宋子期拍着胸脯炫耀道,“我说你日夜侍奉御前,机体有损,需要人看着,不然陛下龙颜不悦。”
真是个烂的不能再烂的理由……
“哦,你上回提到的段守业,我替你查了。”
邱茗的目光收回,可宋子期却摊开手。
“妄议朝政,陛下震怒,靖安九年被罢去官职贬往交趾,前两年染疟疾病死了。”
“死了,是吗……”邱茗攥紧衣袖,这条线索断了啊。
没办法,十年太久,久到子衿案前转眼便物是人非。
宋子期拍了他的肩膀安慰道:“唉,别灰心,回去我再帮你打听打听,以前的朝中旧人,不可能一个不剩。”
邱茗没做声,抬眼天色渐暗,落日霞辉浸染天边,没有丝毫遮挡,万顷沙地一片暮色,凄美而又落寞。
韶华公主的车架抵达落脚地,众人整顿休息,邱茗随身物品不多,想着早睡。
这时一墙之隔的院落突然燃起火光,紧接着燃着火的箭射下,照得天空格外明亮。
“有刺客!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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