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赖在邱茗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屋里的人不想见他,他索性抱剑杵在屋外。年过了个把月,内卫府屋门前莫名多了个玄铁色的门神。
近日雨下得大,天阴得跟夜晚无异,屋檐下站个人碍事,常安进去一次朝夏衍置气一次,眼睛翻得跟鱼肚子一样,和他师父简直如出一辙。
“小小年纪生气,老得快。”
“再老也没你老,你全家都老!”常安气鼓鼓地端药进进出出,包子大的脸不停嘟囔,“黑煤球,大鹏精,小气鬼,大冰窖子……”
“你家少君才是大冰窖子。”
“住口!不许说少君!”
夏衍面颊抽搐,目光移向旁处,“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哼!黑煤球送几根萝卜须就了不起了!”
可话刚出口小孩就后悔了,闭上嘴走进屋。因为从师父拎着两根萝卜须直勾勾的眼神中,常安推测这药草肯定不便宜。
夏衍倒希望进屋照看,有好几回,常安端进去的粥原封不动端出来,更有夜里,点燃的烛光亮起又熄灭,反反复复。
奈何,他根本进不去。
邱茗刚醒那会,一直冷着脸不理他。喂出去的药,不吃,趁人睡着换的纱布,被一把扯断,脖子上白色的布条粘着血痂撕开,愈合不久的伤口又溢出血来,吓得夏衍再也不敢造次。
正想着,突然屋内咣当一声。
夏衍来不及思考冲进屋,只见常安跪在床边,药汁撒了一地,邱茗坐在床上面有愠色。诚然,这人一闻到味就拒绝喝药一手打开。
“少、少君,对、对不起……”小孩结结巴巴吓得不轻,一把握住手腕,眼底全是泪花。
“少君!我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师父说燕山人参补气血,您得多吃……所以我才……”
“我不要你的东西……”
常安一愣,后面的夏衍明显听出这话是对自己讲的,快步走来,拍了小孩的脑袋。
“你去找容风再拿点,燕山人参别用大火,煮半个时辰就够了。”
常安泪汪汪的大眼睛望了望床上人,又回头看了夏衍,后者轻轻点了点头,小孩踌躇了会,捡起地上碗委屈地起身离开。
夏衍本想坐床头,可邱茗连缩了好几下,没办法刚迈出的脚步又撤了回来。
“人参补元气,你好歹喝点,最近你吃不下饭食,药再断了,身子怎么扛得住。”
“你聋了吗?”邱茗根本不听,他的吐息依然很弱,可弱成这样也不愿看对方,碎发落下,森森道,“我再说一遍,我身子如何,用不着你管……”
“月落,你流血过多,日后落下病根,再想除又扰动气血,对身体不益。”
“你讲这些干什么?”邱茗冷言打断,“又可怜我了?夏衍,收起你不值钱的怜惜,我不需要。”
“月落,我错了,你听话,先把药吃了,好不好?”
“我凭什么听你的!你是我什么人!”
“邱月落!”
一声吼出,屋内顿时寂静。
夏衍的心在滴血,深吸几口气,嗓音低了下来,“月落,别这样,求你了……”
邱茗目光闪动,喘息声不减,抱着被子越缩越小,自言自语,“我怎样了?太子认为我不臣,你觉得我滥杀无辜,言寒视我为仇人……你们都恨死我了,都巴不得我去死……”
窗外风声大作,雨水哗啦啦落下。
“不是这样的!”夏衍不管人多不情愿,跪下身握住他的手,冷得似冰。
“殿下心有所结,言寒不知当年真相,季老的死不是你的错,月落,别这么说自己。”
“不是我的错?”邱茗忽然失笑,“皇帝不想留的前朝臣子,我使点手段还她老人家清净,有何不可?我可是内卫,才过几日就不记得了?你那天骂我什么来着?僭越底线,视人命如草芥……”
“你不会做的!若真是你做的,为何留了季家的活口,为何季常林出永巷后能归到太子名下?你既然能杀了季忠,前朝旧臣,以陛下的性格,为何不赶尽杀绝?”
“你以为我不想吗?甩个余孽给太子,从书童做到伴读,有幸封官加爵,这日后前朝议论起,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夏衍心底猛坠。
邱茗目光嗜血,“储君收罪臣之孙,欲以颠覆,到时候,陛下想保他都难……”
“不会的……不会的,月落,你不是那种人。”夏衍咬牙,激动的言语间竟有一丝祈求,被如霜降的声音划破。
“怎么不会?”
邱茗手指掠过头发,嵌入肉中,笑得绝望又疯癫,“你以为东宫算什么?以为大内禁军算什么?朝上那帮胡言乱语、趋炎附势的小人,我恨不得剥他们的皮,拆他们的骨头,把我这么多年的苦加倍奉还!”
“你知道江州的冬天有多冷吗?你知道跪在雪里三天三夜是什么滋味吗?是他们有人害得我爹城外自戕,名声狼藉,害得我全家死无全尸……”清澈的眼底激流涌动,掀起暴风巨浪弥漫着黑暗与猖狂,“我受够了……就算要下地狱,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暴雨来袭,震得夏衍僵在原地,忍无可忍的他一把抱住发颤的人。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了解你,你和行书院的人不一样,不一样的……”
“了解我?是凭十几年前的记忆,还是凭你我一晌贪欢?”
邱茗用力推开,捂着胸口,被褥拧抓成团,嗤笑问:“夏衍,你究竟,了解我多少?”
夏衍答不出来,他对邱茗的记忆停留在江陵河畔,停留在花穗簇拥的梦里。
他无比笃定相信心上人十年如一日未曾改变,可邱茗却不留情面地撕开皮囊,将污浊的、沾满血的心插了无数把刀后扔在他眼前,摁着头逼他承认,当年的许卿言一去不返。
惊雷过后,床上人喘着气笑说:“是我杀了季忠,他入狱三日我逼供无果,于是绑来他的孙女,割了那小孩的喉,才逼得老家伙撞墙自杀,是我见利忘义,想疯了行书院副史的位置,只有这样,我才有更大的权利,才能查得更深……为了我爹,为了我全家……”
话未说完,被急促的咳嗽打断,他弓起身咳得撕心裂肺,夏衍忙扶住人。
“你怎么样?别说话,我给你找药。”
“你给我滚出去……”
“天啊!少君!”常安站在门口瞪大双眼,冲上前小手猛地把人撇开,牵出手臂施针。
夏衍想帮忙,被邱茗一胳膊抵开,“滚出去!!”
“公子,”常安推了他的腰,“少君他,真的不想见你,请回吧。”
夏衍一怔,邱茗在赶他走,真的要他走?
他气喘犯了?为什么不吃药?难道怀婴没效果了?宋子期不得不选择行针?
常安又急又为难,大喊一声,“公子!”
他滚动喉咙,握住腰间剑,转身含恨离去。
雨下了一整夜,邱茗从噩梦中惊醒,走出门外,阴雨,乌云,院墙,草木,和从前一样,一样的落寞,四时景色,恐怕日后只有他一人看了。
行书院的墙角荡漾绿波,皇帝新赏的绿植,茂密的枝叶蓬荜生辉,花期已过,配着假山石水,路过的都忍不住驻足赞叹几句。
“东宫的狱使胆子大到审我行书院的人,太子刚回朝,就想给本司脸色吗?”张楠也步履轻盈,翻腕甩扇靠在了人身边,抬扇碰了碰人脖子上的绷带。
自从那场不愉快的交谈后,邱茗很久没见到长史大人,谁知再相遇,这人全然换了张面孔,举手投足间和风细雨,笑颜如花,仿佛没上回那档子事。
“倒是让月落吃亏了,放心,你的伤,本司会尽数还给他。”
邱茗暗中感觉哪里不对,虽然几日前和夏衍彻底断了来往,但他依旧不习惯张楠也冒然近身,于是继续埋头继续整理文书。
“兖州的折子,陛下正心烦,私牢不过一无名宵小闹事,何必理他。”
“还有心情管兖州?东宫侍女争风吃醋给太子投毒,陛下宽厚赐死了事,不牵连半个人,这朝上朝下倒真是祥和。”
“……”
“再怎样也是动了我的人,”张楠也得寸进尺,环过肩膀贴在耳侧,另一只手抚上腰,“你不会不让我出这口气吧?”
“随你……”邱茗汗毛倒竖,手中刀片默默架到人脖子上,“只是处理东宫的人,犯不着长史大人屈尊出手吧。”
“你可真固执,和那羽林军没见面,是回来想我了吗?”
“不知你从哪听到风言风语,怎么又扯到羽林军身上?”邱茗弯过嘴角,“玩玩而已,谁还当真了不成?”
“那么,你玩够了吗?”
张楠也突然扣住他的手腕,低眉冷笑,“脉搏都乱了,你不会真动情了吧?”
“想多了……”
不料后方的人掐住他的下巴,禁锢身体,脸深埋入脖颈细嗅,炙热的呼吸,急促又贪婪,“甩了也好,混吃等死的禁军,怎么配的上你。”
“张翊,你放开……”
“我说过的,”张楠也手劲加重,掐得他痛,“月落,我们才是一类人。”
放屁!邱茗奋力挣脱,耳边低语未停。
“你见过季常林了吧,说开了吧,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也不要交,你只属于我……只有我……”
“放手!”
邱茗怒不可遏,他能忍对方和自己动手动脚,可执拗地不希望被触碰,一刀断血刃划过,张楠也脖颈处乍开一道血痕。
被划伤的人似乎没有痛觉,不捂伤口也不焦躁,他越反抗让张楠也越兴奋。
“月落,你真是,长本事了,以前杀个老头畏畏缩缩,现在我长史的脑袋都敢碰,啧啧,恩将仇报啊,若不是我当年帮你一把,你以为,你能坐上副史的位置?”
“你说什么?”邱茗心跳停了一拍。
当年?什么时候?
难道季忠的事,和张楠也有关?
行书院高高在上的长史满心欢喜地打量停在面前的人,撩起对方的头发,持扇拍了拍那张惊愕、美得不像话的脸,极尽破碎,当真值得把玩。
“想到了吧?季忠的孙女是怎么送到狱里的?你平步青云荣升高官,侍奉天子御前,也不谢谢我。”
邱茗脑中轰一声炸响,只剩一片空白,音色发抖,“是你绑的季忠的孙女,是你下令房玉尽杀人,是你逼死了季忠,是不是……”
“喂喂喂,我干这么多可没捞到半点好处,”张楠也得意洋洋,炫耀战绩般背起诏书,“前朝宰相季忠,公然反对修建明殿,与天子作对,心怀不臣,其在朝上子弟门客众多,日后必成大患,故不能留,以谋反罪论处,这些丰功伟绩,可全都算到你头上了。”
“为什么是我?”
邱茗含下眼,华师醉,房玉尽,那么多人想得到行书院副史这个位置,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把诬陷朝臣的罪名给他?
为什么让他满手鲜血?
为什么要拉他下地狱?
那一天,他迟迟未动手,因华师醉说怀兰亭发现了沛王的玉蟾遗物,无奈短暂离开了不过半个时辰。
然而,等他返回天狱,远远闻到一股血腥味,小女孩的尸体趴在稻草堆上,瘦小的身体上布满乌青发紫的廷杖痕,牢房那头,季忠曲跪在墙角,额角头骨凹陷,血窟窿渗人,斑驳的墙壁被染上一大片血污。
就是那天,他站在悬崖边凝视深渊,皓月当空,星辰陨落,不见一片云彩。
他杀了人。
因为他,老宰相惨死,季家满门被抄。
就是那天,他彻底走进无尽的黑暗,任由酆都的恶鬼一寸寸蚕食他冰冷的身躯。投入地狱,以鬼化匕首,以血宣己任,对过往真相苛求的执念,支撑着一具即将腐烂的躯壳,如行尸走肉般艰难前行。
那天过后,他铁了心般毫不手软,一纸张诉状让朝内外不得安生,一句话让忠贞世家腥风血雨,自此行书院副史的名称令人闻风丧胆。
张楠也不紧不慢靠近,将木楞地人抵至墙角,揉过脖颈,笑得诡异。
“从你入飞鹤监那日起,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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