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今天早早就走下球场休息,平时的他都会通过控球和传球来控制节奏,这样可以节约体能,支持自己踢完全场,毕竟对于业余体育爱好者而言,三十岁是一道变化很明显的界线。然而今天的他只顾猛冲猛打,始终以高速的频率和速度踢球,因此只踢了一小时就精疲力尽地下场休息。虽然天气凉爽,可他的衣服都已经湿透,汗水从额头和脸庞上不停地滴下。他呼吸粗重,甚至喝水都会被呛到。
许诺知道,身体极度疲劳的时刻,人对于外界的需求会降到最低限,在这个时候去想事情,大脑会将所有无关的浮华细节抛开,可以让自己无比清楚和冷静地去思考。上次这样做是因为曾予歆,她给自己留下的难题太过困难,让他整整奔跑了15公里之后才进入状态,找到答案。许诺不禁苦笑,岁月确实不饶人,今天这一小时最多也就跑了5公里吧。这次这样强迫自己耗尽体力,当然是因为赵言白。
许诺回想起那个晚上,他向赵言白提议回自己的大学走走,赵言白答应得非常干脆。许诺驱车来到赵言白医院的家属院门口时,她早已等候在路边,依旧是未施脂粉、素面朝天的样子,头发用发绳简单地扎起来。他在路边停车,正准备下车为她开车门,她已经直接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走吧,”赵言白面无表情地说,甚至没有问好和打招呼,“今天晚上真是无聊。”
“是呀,”许诺应和道,“和平时一样。”
两个人此后在车上再也没有交谈,就像去登山时在火车上一样。城市的灯火在车窗外迅速后退,转眼就消失不见,可新的灯火又在前方出现。城市很大,亦如人心,没有足够的决心,是很难可以逃脱出去的。
直到车驶到许诺的大学门前,赵言白才开口,问道:“你们平时都常从这个大门出入吗?”
许诺寻找着停车位回答道:“是的,宿舍离正门远,我们都是从这个侧门出入。”
赵言白指了指马路对面医科大的门:“这是我们学校的后门,我也不怎么走正门,常从这进出,按时间估算,你我在校时间应该有几年重叠的,居然没遇到过。”
“也许遇到过呢,”许诺停下了车,“只是谁也没有留意罢了。”
“我觉得不可能,”赵言白解开安全带下车,“我有时间出门时,永远都是赶着去打工或者当家教,根本没有时间闲晃。”
许诺锁上车,坦言道:“我也从来没有到过马路对面。”
两人相视一笑,泛黄的路灯把他们的脸庞照得如同旧照片一般,夜风清扬,吹得人很舒服。
时间还不算太晚,这个侧门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大多数是年轻的学生,当然年长些的也不少,如博士生和博士后,以及一些教师和职工,所以许诺和赵言白通过时,门卫根本没有注意他们。许诺自毕业后就没有再回过学校,走进门后的第一盏路灯仍旧是那么昏暗,墙上的爬山虎似乎只是稍微厚了些,自行车棚顶的彩钢瓦似乎换了颜色,可许诺已经记不得以前的是什么颜色了。
赵言白问:“去哪里?”
许诺迟疑了下,回答道:“随便转转吧。”
赵言白呵呵一笑:“你哪是随便转转的人呢,也好,带着我四处看看吧,最后再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许诺被她说中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赵言白没有多问,像散步一样边走边看。
“你们宿舍区真大,这么多人骑车来回走。”赵言白感叹道,“还是你们这种综合院校大,我们医科大学只相当于你们一个学院,宿舍区紧挨着教学楼,想散个步都只能到体育场的跑道上转圈。”
“是呀,”许诺点点头,“学校规模大些确实好,学校开展个活动,院系多的话更热闹些。”
赵言白问道:“我印象中,你和隋毅是大学同学吧?”
“对,确实是,”许诺望着自己过去住过的宿舍楼,寻找自己以前宿舍的窗口,却发现已经全然没有印象了,“一个系的同年同学。”
赵言白笑笑:“看你们那么熟,我还以为你们是一个宿舍出来的呢。”
“不,不是,应该说幸好不是,”许诺笑笑,“大学时隋毅特别邋遢,住得又脏又乱。”
“不会吧,”赵言白也笑了,“我看他挺干净的,住院时床头柜上的东西都摆得特别整齐。”
许诺叹口气,他想起了带给隋毅改变的曾予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之后,他就变了。”
赵言白似乎听出许诺语气中的沉重,没有再问什么,两个人穿过学校的各种景观和建筑,最后来到了一处岔路。
“左边是去图书馆的路,我们学校的图书馆还是很大的,值得一去,右边是去体育场的路。”许诺分别指着两边介绍,“你想往哪边走?”
“原来你来的目的是体育场呀。”赵言白答道,紧盯着许诺的眼神中尽是笑意。
许诺有些吃惊,他今晚的确是想要到体育场:“你怎么知道的?”
“我进门时看了眼路边的地图,走到这个路口差不多也算转到头了,”赵言白答道,“而且你刚刚推荐我去图书馆,其实就是因为我说过最后去你想去的地方。”
许诺无可辩解,赵言白的确看穿了他的想法,他唯有沉默。
“不去图书馆了,我读书二十几年,差不多四分之一时间都泡在图书馆。”赵言白突然牵起许诺的手,向着体育场的方向走去,“早点去你要去的地方吧,这样说不定还能留点时间回我的大学转转。”
许诺对于赵言白主动的亲昵并不陌生,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惊讶和紧张,因为他猜不透她这么做的目的。他从来不清楚自己想要在这段关系中得到什么,他只是盲从于内心的向往来到了赵言白面前,之后要怎么走,怎么做,他一无所知。面对赵言白的攻势,他拒绝过,他希望的是那一束蔷薇能在自己生命中长久盛开,而不是只为一时把玩。在山顶的那个夜晚,他在帐篷中回想着赵言白唇舌的滋味,久久不能入睡,他甚至也冒出过闯进她的帐篷拥着她躯体的温度入睡的冲动,可最终,他还是只让那束蔷薇在梦中绽放。
许诺经历过撼动灵魂的心动,曾予歆给予他的印象是那么深刻。他喜欢她的笑容,喜欢她的声音,喜欢她的神态,同时又折服于她的涵养,折服于她的性情,折服于她的聪慧。当曾予歆把他约到体育场,突然地扑入他怀中,轻轻地吻他的嘴唇时,他却没有失去理智,依旧选择保持理性,考虑自己下一个决定会对自己,对身边人带来的影响。
许诺已经忘记了自己最终的选择是什么,也可能是他故意让自己回避那段记忆,因为任何的选择最终都没有意义。曾予歆已经把他的迟疑和等待当作了一种表态,当作了一种不必言明的选择,然后她便彻底地从所有人生命中消失了。
“是这里吗?”赵言白在问,“你想要到的地方?”
许诺看到了熟悉的场景,这里是体育场的角落,足球场和篮球场各自的铁丝网之间构成了条狭窄的过道,过道中有粗壮的梧桐树,树叶遮挡了体育场的灯光,让过道尽头处安置的一座小秋千显得非常隐蔽。
“嗯,看来就是这里了,逛到这就既不走路也不说话了。”赵言白说着坐在了秋千上自顾自轻轻摇动,悬挂的铁链和支架摩擦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更显得这个偏僻的角落格外安静。
没错,许诺在心中回答。曾予歆的吻只有回到发生的地方才更加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之中。赵言白的吻也许启封了过去的回忆,让他最近常常会想起曾予歆的吻,似乎是同样的感觉,似乎是同样的诉求。但直到此刻,回到这里,他才体会到细微的差异:曾予歆的嘴唇要比赵言白的丰腴一些,所以曾予歆的吻更加柔软和温暖,同时还伴着眼泪的苦涩咸味。
“你要是在思念另外一个女人的话,”赵言白的眼神很平静,语气更是像置身事外一样,“那我会感到非常尴尬的,所以绅士一些,至少和我聊几句吧。”
许诺尴尬地笑了笑,转过身指着足球场,向赵言白介绍:“我大学时经常在这里踢足球,我们系队还拿过一次全校冠军呢。”
许诺当然不会忘记那次夺冠,对手的实力远远超过己队,隋毅最后奋不顾身的拼抢,换来了致胜进球,也凭此彻底在和许诺的比拼中胜出了。
赵言白回应道:“哦,那隋毅是不是也在你们队中,他住院时,我问病史时他好像说第一次骨折就是因为大学时的足球赛。”
许诺点点头,他和隋毅的熟识确实因为足球,刚入校时的球队还没有形成配合,在一次次的输球甚至是惨败中,只有自己和隋毅两个人会在最后时刻坚持奔跑着回防,即便已经是大比分落后。这种对于比赛的认真态度和负责任的团队观念让两个人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许诺从来没有向人透露过自己对曾予歆的好感,他害怕失败,他选择不为人知地追求她。隋毅则刚好相反,公告天下般宣称自己喜欢曾予歆,光明正大地追求她。
许诺知道,曾予歆希望得到的勇气,当时那个懦弱的自己给予不了。那场决赛前,自己只敢打电话告诉曾予歆会尽力为她争下冠军,而隋毅却站在她宿舍楼下用喇叭呼喊一定会为她胜利,为她进球。隋毅做到了,所以他赢了比赛,也赢过了许诺。在狂欢的人群中,许诺看着热泪盈眶的曾予歆跑向隋毅,他感到自己真的有颗能感知情绪的心,因为他的心在痛。
“你是因为我,所以想要回到这里转转的吧?”赵言白突然问道。
许诺回过头,赵言白的头斜靠在铁链上,眼神中似乎有些期待地在等待他的回答,让他回忆起到戒酒中心探望隋毅时的情景。那时隋毅避开李叔和曾予歆,偷偷央求许诺为他偷着带一小瓶酒时的眼神同样也是充满了期待。即便在那个时候,许诺都没有考虑过劝说曾予歆离开隋毅,他只是觉得她情绪非常低落,看着她一天天变得憔悴,自己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照顾她,安慰她。他相信,隋毅一定会克服酒瘾,重新振作,自己这两个最亲近的朋友终有一天会继续书写他们的爱情故事。
然而许诺高估了曾予歆的承受力,高估了一个未经任何世事的女孩的承受力。隋毅因为酒瘾沦落成那副模样,自己都难以直视,更何况是她。终于有一天,在一次探望回来后,曾予歆突然崩溃了。那时一种完全的崩溃,似乎断绝了所有的希望,许诺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默默地流那么多眼泪。自己那个时候能做的,似乎只有陪着她,为她递纸巾,轻轻地揉揉她的头,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直到她突然抱住他,亲吻他。
那时曾予歆的眼神何尝不也是充满了期待呢,然而许诺却永远地错过了。他不愿再回忆之后的事情,只愿记忆中的时光能停在那个时刻,曾予歆就站在秋千前,她眼角的泪水还在流淌,自己胸前的衣服湿润而又温暖。
赵言白等不到许诺的回答,只好站了起来,许诺眼中的现实和脑中的回忆奇迹般地契合在了一起。许诺走上前,双手扶住赵言白的面颊,用力地亲吻她。他有些贪恋她的唇齿,贪恋她的气息,沉浸其中,忘却了思考。
等到许诺意识到赵言白的反应时,他根本不知道已经过了多长时间。他感觉到她的身体紧张,甚至在发抖。他不禁停了下来,抬起头,离开了赵言白的唇。他看到赵言白脸上的红晕,看到了她红润的嘴唇,更看到了她冷冷的眼神。
赵言白轻轻地把许诺的双手从她脸上拿开,问道:“你想吻的人不是我,对吧?”
许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对不起。”
赵言白低下头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松开手,再抬头时眼神已经随和了很多:“走吧,时间有点晚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不去你们大学了吗?”许诺不禁问道。
“我不太想去了,”赵言白已经向着体育场出口处走了起来,“而且,确实时间来不及了,没想到你们学校这么大。”
两个人沉默着沿着最短的路线走回了车位,送赵言白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车抵达了目的地,赵言白松开安全带下车,许诺也随着下了车。
“你还下来干什么?”赵言白笑了,“还不赶紧回家,难道还想去我家里坐坐?”
许诺想来想去也只能再次说:“对不起。”
赵言白笑出了声,好像根本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一切:“我还以为你会说‘坐坐就坐坐’呢。你没必要道歉,我又没有生气,何况,上次是我强吻你,这次你还回来了而已。”
许诺猜不出赵言白为什么会如此平静,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
“你回家吧,等合适的时候可以再一起回我大学转转。嗯,也许我哪天想通了买个沙发,会叫你上楼坐坐的。”赵言白轻轻拍拍许诺的肩膀,“今天的事情其实怪我,你也三十几岁的人了,我不该把你想象成一张白纸。”说罢赵言白就挥手离去,许诺望着她一路穿过院门,走进楼门,直到消失不见,她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回忆着那时赵言白的背影,依旧在球场边用力大口呼吸的许诺胸口开始隐隐作痛,他颓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只靠疲乏□□就能冷静思考的少年了。岁月已经磨去了他所有的冲动,将冷静沉淀在了他的日常之中。三十多岁的男子,已经具备了随时平静思考的能力,再有猜不透的心事,那便注定无法靠自己来解答。许诺不禁开始怀疑,当年的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找到答案,只是在茫然无措中眼睁睁地看着曾予歆离开和消失。他有些担忧,会不会同样与赵言白渐行渐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