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仙峰上下起了雪。
细碎的冰晶盘旋在朱漆回廊里,恰有几片霜雪跌落在奚行舟纤长的睫毛上。
他下意识眨了眨眼,呼出的白雾在眼前氤氲成团,不由想——原来上修界下起雪来,也和他们下修界一样,是冷的。
奚行舟乖巧地跟在将他从下修界带到这里的陆从琰身后,单薄的衣袍裹了又裹。
从山腰到山顶,陆从琰始终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奚行舟心中叹气,双手拢在袖子里,像苍蝇搓脚一样,搓了又搓。
搓了又搓。
终于,行至殿内,有阵法隔绝,他才感觉到一丝回温的暖意,好险没被冻死。
反观陆从琰,身上干干净净,未沾一点风雪。他双眸璀璨,夹着外溢的欢喜,但在尘埃落定之前,他并不想对奚行舟透露分毫。
只是转头,用轻快的语气和他交代道:“你在这边坐会儿,我去找师兄过来。”
“多谢仙君。”奚行舟的声音被寒意浸得有些发颤,但仍旧绵软得像是刚出笼的糯米蒸糕,带着独特的清甜、柔润。
奚行舟双手交叠,按在襟前,躬身行过礼后,才上前落座。他心里有些准备,可冷不丁,还是被这椅子给冻了一激灵。
“你太客气了。”陆从琰眸中笑意不减,但并未多说什么,转身进了内堂。
奚行舟从没来过上修界,更别说是在上修界都排名第一的星悬宗,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可东张西望并不礼貌。
故而,即使陆从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屏风之后,他也并未四处打量,只是把手搭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
柔顺的长发大部分都被压在耳后,但在他这样低着头的时候,仍旧会有部分散落的发丝,顺着他瘦削的肩膀垂到胸前,再落他的手背上。
觐见上位者时,散发也是不合礼数的,可他的发带几天前就丢了,他走得匆忙,并没有多揣一根备用的。
领他过来的陆从琰,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小节,他便愈加不好意思提。
或许,散着头发也好。
他的指尖已经冻得有些发僵,脖子却还算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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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悬宗,宗如其名。
灵气凝如实质将万千险峰托起,浮于云海之中,似繁星高悬于九霄之上,俯瞰众生。
问仙峰作为七十二主峰之首,自是最为恢宏盛大,但里面却只住着两个人——星悬宗的宗主楚非渊,与其亲传弟子谢昭恒。
自两年前谢昭恒外出历练,这问仙峰上的雪,从那时起,便只映照着楚非渊一人的沉闷、单调、循环往复。
譬如此刻,陆从琰甚至都不需要猜,就知道他的师兄,这会儿一定在观星台上。
仅需穿过几个回廊,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
“师兄!师兄——”避开了奚行舟这个外人,陆从琰不再端着世外仙人的仪态,显露出了自己跳脱的本性,拎着袍角,快步疾行。
人还未至,呼喊声便先一步传进了楚非渊的观星台里。
楚非渊日常独处的时候,穿着较为随性,色调是他一贯喜欢的金红色,像是暗夜中的余烬流火。
显露着星悬宗独有星纹的暗红色交领长袍,松松罩在身上。外披着一件半透的素色长衫,行走间隐隐有星光流转,长衫的末端堆叠落在地上。
长发如泼墨般披散而下,几缕碎发垂在他锋利的眉骨上,恰似寒刃上落了一场温柔的雪。
这般慵懒随和的打扮,非但没有将他的威仪削减分毫,反而仅是从容瞥过去的一眼,就叫陆从琰在门槛处倏然收势。
陆从琰讪讪松开提着的衣袍下摆,指尖悄悄抚过衣襟褶皱,喉结轻滚:“师、师兄。”差点忘了,他师兄最重规矩,遵礼守节得可怕。
这时候就得态度诚恳,立马滑跪认错:“对不起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楚非渊并未在礼数上过多追究,规整衣袍,沿桌案坐下,缓声说道:“你确实有错,但并非在此。”
“奚行舟灵力低微,这一路风雪,你不该忘记应对其照拂一二。”楚非渊想起,师尊在时常说,修仙不能忘本,要记住自己先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后才是有幸窥探到这世间一丝真理的问道者。
这次只是下意识地疏忽,可疏忽多了,或许就真成了傲慢。傲慢,是最不该出现在他们身上的。
防微杜渐。
“这是其一。”
陆从琰这才想起奚行舟那略显苍白,还泛着些乌青的唇色,心中立马泛起一丝愧疚来:“多谢师兄提点。”
他接着又问道,“既然有其一,那必然有其二。师兄,其二呢?”
“其二……”楚非渊执壶斟茶的手悬在半空,茶汤倾注的泠泠声里,瞥见陆从琰眼底未褪的雀跃,喉间轻叹,虽然有些残忍,但还是得说出来:“你学艺不精,找错了人。”
起初陆从琰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楚非渊也不催他,一直等到陆从琰眼底的笑意戛然而止。
在想到什么之后,陆从琰的吐字都变得干涩:“师兄的意思是,奚行舟,并不是师姐遗落在外的孩子?”
“嗯。”楚非渊的回答,比他想象的还要干脆利落。
“可妙心铃——”陆从琰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心头仍然存有那么一丝侥幸。
但楚非渊直接用灵力在桌案上勾勒出星盘来,用事实打断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妙心铃是对的,可人错了。”
“虽然师姐屏蔽了部分天机,但星盘仍然可以推演得到,妙心铃多年前流落市井,机缘巧合之下,落到了奚行舟父亲的手里。”
“他还算有些见识,认出了铃铛上独属于星悬宗亲传的手笔,所以才会交代奚行舟在落难之时,带上妙心铃来投奔我。”
陆从琰怔怔看着那些浮跃于星轨间的符号,他就是再学艺不精,也必须得承认,楚非渊说的都是事实。
楚非渊收拢指腹间流转的灵力,星盘逐渐散为虚无,重归天地。他本也以为这十多年的探寻,终于能在今天尘埃落定,可结果,仍旧是空欢喜一场。
但他作为师兄,或者说是一宗之主,留给他伤春悲秋的时间着实不多,连短暂的惆怅都变得奢侈。
他先一步从星盘里知道了结果,就意味着他要早一步从那样的情绪里脱离出来,明明都是一样的失落,却总需要他来宽慰别人:“找到了妙心铃,好歹也算找到了一些线索。”
“你和阿宴顺着这条线,再去细查一下。”还需要他来冷静地安排任务。
陆从琰还没完全从这转折中缓过神来:“那奚行舟……”
“我会处理好的。”还需要他来善后。
楚非渊眼眸低垂,双瞳漆黑如潭,晃动着茶盏中的倒影,再抬头时已然收敛了情绪,向陆从琰温和却又不容置喙地说道:“放心吧。”
等陆从琰的身影消失在观星台外,他才将茶盏处理干净,端端正正置于桌案中央。
桌案的一角,放着他平日里束发用的发簪,但一直到楚非渊整理好一切,起身离开,那发簪都始终静卧在原处,流转的星纹在问仙峰的飘雪之中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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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非渊披散的长发和松垮的衣袍,奚行舟起初是看不见全貌的。
因为抬头直视上位者,也算是比较僭越的行为。
虽然陆从琰和他说过,上修界并不讲等级尊卑那套,只要做到基础的礼数就行,但他还是表现得更为谦卑,试图留下更好的印象。
在楚非渊还没行至大殿,只在回廊出现一些响动的时候,奚行舟便已经起身候着。
等楚非渊一到,更是低眉垂目,躬身行礼。
奚行舟低着头,视野里大部分是如美玉一般洁白温润的地面。
小部分是楚非渊那身垂至地面,质感很好的衣袍,以及那双悬于腰间的双手——白净修长,骨节似雪中青竹般分明,无需任何修饰,便已足够引人注目。
礼毕后未得示下,奚行舟也不敢擅作主张,便如石塑般定在大殿中央。他猜测楚宗主或许是在观察他,嗯,也是应该的。
正如奚行舟所想,楚非渊确实是在审视他,但眸光穿透的不仅只是皮囊,还有他干净到有些荒芜的过往。
楚非渊倒也不是故意为之,只是奚行舟这个人简单干净得有些过分,不过是动用星盘后残留的一丝道韵,就将他的生平过往一览而尽。
楚非渊敛回目光,面不改色,用“赝品”二字,就将这事盖棺定论。
师姐和妙心铃的事情不宜对外多说,这样解释便好。
其实也不算说错。
毕竟他们要找的,从来都是人,而非物。
听到“赝品”两个字,奚行舟心头一震,差点抬头和楚非渊对视。
会飞出光刃退敌,凝出白光替他掩去身形,还会一路闪着微光,引陆从琰来救他的妙心铃,怎么可能——
他内心激荡,思绪翻涌,但最终回过神来——
是假的。
楚非渊说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更何况楚非渊也不会白拿他的铃铛,作为交换,他会带奚行舟去问心阶走一趟。
即便是在上修界,问心阶也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机缘,哪怕只走了一步,也有宁心静气,巩固心神的作用。
能感悟多少,全凭自己本事。
楚非渊说完条件后,停顿了一会儿,照理说,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奚行舟此时就该出言道谢,然后下山休整,为走问心阶做准备去了。
可奚行舟没有接话。
楚非渊又等了一会儿,奚行舟也还是垂首不语。
“你似乎不太满意这个处理方式。”楚非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还是你有别的话想说?”
楚非渊确信自己的语气足够平和,但奚行舟却猝然跪了下来,原本拢在耳后的碎发滑至额前,在低垂的眉眼间落下阴影:“宗、宗主。”
“您,能不能留我在山上。”希冀的话音刚落,奚行舟就有些懊恼,自己这死嘴,真是太不会说话了。
他明明是因为灵核残缺,即使得了问心阶的机缘,也未必就能自保,想求宗主收留。
上星悬宗的每一步,他都走的谨小慎微,可关键时候,嘴却笨得要死,看这话说的,哪像是恳求,分明就是贪心不足、得寸进尺。
“我——”刚想找补点什么,就听楚非渊的声音,古井无波地落下:“你的资质不够,入不了星悬宗。”
“不,不用当弟子。”奚行舟说得有些急切,生怕楚非渊误会他毫无自知之明,直接把他赶出去,“只要能留在山上,做什么都行。”
楚非渊本来不甚在意,可目光顺着奚行舟额间的那些碎发逐渐落下——
那是他优越精致的眉眼,洁白纤细的脖子,以及再往下,清瘦的,有些骨感的躯体。
心念便有了波动。
他似乎真的压抑了太久了。
他是星悬宗的宗主,是陆从琰他们的师兄,是谢昭恒的师父,是众生心中的天理和公道。
这些他都做得很好。
可唯独他找不到自己。
他这个人人称颂的正道第一,心里也藏着许多不可告人,需要宣泄的妄念。
奚行舟这个人就很好,长得漂亮,又乖又听话。
晦涩的贪欲便如野草,一念既起,生生不息。
反正,也只是对着奚行舟。
没有实力,没有背景,命盘上的权重轻得发指。
愿意自然是最好,不愿意……那也没得选。
“什么都行?”楚非渊的尾音压在喉间,不像是在问奚行舟,反倒像是在问自己,“确定吗?”
“确定。”奚行舟回得斩钉截铁,生怕他稍微一丝的犹豫,就会错过这个机会。
可楚非渊却还要一点时间。
所以他从高台上走下,走向奚行舟的每一步都在问自己,确定吗。
一直到,奚行舟的面前。
“刚刚的不算,你得再回答我一遍。”楚非渊俯身靠近,他也没有束发,散着的头发有些落在奚行舟肩上,和他的头发交缠在一起。
楚非渊伸出手,修长而又指节分明的手指,触及到奚行舟的脸颊。
指尖上传来的滚烫,让奚行舟下意识地向后躲避,却被楚非渊顺势箍住下颚。
“看着我,回答我。”将奚行舟的目光扭转到与他对视,楚非渊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做鼎炉也愿意吗?”
楚非渊的面容一时近在咫尺,连睫毛落下的阴影都清晰可见,奚行舟一时间忘了回答,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落入了什么幻觉。
一个连指腹掠过耳垂的触感都那般真实的幻觉。
两人的视线交错,楚非渊蓦地松开手,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浅淡不明的情绪:“很惊讶我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吗?”
还做出这般放纵、轻慢的行径。
不等奚行舟回应,他便自顾自地轻声问道:“在你眼里,乃至于,在世人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因循守旧,清心寡欲,还是大公无私?不可以行差踏错,不可以心存妄念。”
“不,”楚非渊又看向他,眼里漫过一丝凉薄的笑意,“错了。”
“是人就会有私心。”
问仙峰的雪还在漫无目的地下着。
但奚行舟好像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因为楚非渊目光灼灼,用近乎于耳鬓厮磨的距离,问他:
“你愿意,成为我的私心吗?”
奚宝心内os:宗主不愧是文化人,连py交易都能说的那么清新脱俗。
无责任小剧场:
奚行舟:路上好冷哦 >_<
楚非渊:家里空调开好了,宝宝^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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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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