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道歉

直到第一节课上课,易时才从办公室回来,手上多了两套语文试卷。

谭老师的绝杀技,罚人做试卷。

贺昭迟疑了一下,主动揽活:“我帮你写一套吧?算了,两套都给我吧?”

易时宛若没有听见,将试卷工整折好放进了抽屉。

贺昭再度道歉:“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就给我一次机会呗?”

易时的动作顿了一下,但仍没有看他。

贺昭眼睛一转,把罗浩给的牛奶插上吸管,恭恭敬敬放在他桌上:“易哥,易时哥哥,大哥,大佬,喝个牛奶消消气。”

易时面无表情把牛奶推了回去,拿出了课本。

行吧,不要就不要,至少没气到把牛奶丢进垃圾桶。

贺昭捧起牛奶咬着吸管自己喝了起来,用眼神示意罗浩。

趁着任课老师还没来,罗浩把一瓶牛奶放在易时桌上:“易哥,喝牛奶。”

易时没有拒绝,眼皮微抬,说了句:“谢谢。”

啧啧啧,只是不要他给的,气性真大。

一整个上午,贺昭自觉地保持距离,没再主动去惹易时烦。

中午下课,贺昭跟在易时身后往校外走,盯着前面的背影密密匝匝地丢目光飞刀,这人究竟要气到什么时候啊,要什么时候才会理他一下。

好不容易,他们才熟悉了那么一点点。

走过成荫的绿树大道,忽然,易时停了一下,开了口:“你原本让我等你做什么?”

贺昭精神一震,这是?没那么生气了?有回旋的余地了?

贺昭几步迈到和他并肩的位置,老老实实回答:“也没什么,我原本就是想请你吃早餐。”

易时:“早餐呢?”

应该在家里的餐桌上。

这话贺昭实在说不出口,安静了一会儿,贺昭听见易时很轻地嗤了一声。

贺昭立即瞥了眼易时的脸色,还好,没有很难看,似乎比之前好了很多,至少不是冷冰冰不理人了。

一瞬间,贺昭又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他本来是一腔好意,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忍不住解释:“我本来不可能会忘记,是我奶奶一早来找我,诶,你别不信啊。”

他揪着领口扇风,有些郁闷,虽然听起来确实没什么说服力,但事实确实就是这样啊。

“你昨天也听到任仕杰说了吧,我爸妈离婚了,我妈和张江洋的爸爸再婚,我爸也再婚了。我奶奶今天一早和我爸的老婆来看我,我奶奶呢一直不喜欢我妈,所以我不想让她来我现在的家里,就让她在早餐店等我。反正我家的事就很复杂,可我真不是故意的,后来她们直接送我来学校,我就忘记了跟你的约定。”贺昭一番话说得很快,就跟绕口令一样。

易时终于看了他一眼。

贺昭原不想说得那么清楚,但说着说着那股烦闷的感觉涌了上来,就好像有一股气卡在胸口,使他非常想要一吐为快。

他心中的苦又能跟谁说呢?

罗浩和他爸家至今仍是邻居,罗浩的爷爷和他爷爷是几十年的老朋友,罗浩的爸爸和他爸是同学,两家人隔得太近了,近得这些事他不想跟罗浩说太多。

姜林……姜林人挺好热情善良,但很多时候他确实管不住自己的嘴,虽然没有什么恶意,可告诉他约等于告诉了全世界。

张江洋也不能说,奶奶一直瞧不上张叔和张江洋,跟他说不过是给这个家平添烦恼。

也还有别的朋友,要么是温室里的花朵天真无邪,根本理解不了他的处境。要么听他一说就会觉得很严重很震惊,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些诧异和同情的眼神,其实这些事说简单也不简单,但是也不算太复杂过分。

易时不一样——

没有太深的理由,兴许是他憋太久了急于找人宣泄一下,贺昭迅速在心里下了结论:易时是最合适的倾听者。

他们两人就像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太多交集,根本不用担心他会乱说,况且易时也不是那种人。而且或许因为易时也有类似的经历,他刚刚那一眼没有多余的震惊或者同情的眼神,就好像只是一件普通的事。

那正是他所需要的,不用安慰不用批判,只是想有个人听他狠狠吐槽一番,云淡风轻听一听不往心里去就最好不过了。

贺昭盯着他,试探地问:“你不生气了?”

易时不冷不热地说:“没生气。”

我信你个鬼。

易时从贺昭的神情里读出了明晃晃不加以掩饰的不相信,可很快,他弯了弯嘴角,眼睛清澈透亮,眼尾微扬,露出了易时见过好几次,他对着老师长辈的同款卖乖笑容:“没生气就好,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小气。”

阳光透过树叶罅隙零星落下,像是给眼前的少年加了一层明亮轻柔的滤镜,放大了他身上自然散发的蓬勃少年感。这股少年感似乎是从他灵魂深处由内而外透出来,浑然天成,幼嫩而坚韧,是不自知的清爽和自然流露的天真。

说实话易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见贺昭小心翼翼地观摩讨好他,想看他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贺昭看着懒懒散散插科打诨,其实脾气有点急,嘴也有点欠,但易时能明白贺昭为什么招人喜欢。他有一种天赋,看起来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掺进半点虚情假意,无论是朋友、亲人,甚至是陌生人,他似乎都真诚对待,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就像第一次见面就主动替他带路一样。

没有正常人会讨厌这样的人。

贺昭似乎有些为难,踢了踢脚下的石子:“那你要听我往下说吗?”

易时:“你说。”

“实话跟你说吧,当时我爸妈离婚闹得挺难看的,因为我闹的,原本我爸那边家庭条件各种方面都好一些,他们也拼命争取我的抚养权,我不出意外要判给我爸,是我又哭又闹还离家出走才改变了结果,可是他们都怪在我妈身上。”

看得出来贺昭努力把这些话说得轻松一些,但眉眼还是带着几分惆怅。

不像是编的,应该是真的。

易时顿了一下:“你爸对你不好?”

贺昭抬头看着绿茵茵茂密的树枝:“也不能说不好,说起来也算挺好的。爷爷奶奶爸爸他们对我很好,什么都想给我最好的,但是对我妈不好,很不好。在我以前的家,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视使唤我妈,如果我什么事做好了就会夸我很棒说我像我爸,如果我什么事做得不好,就会怪我妈没把我教好,就好像什么都是我妈的错。就像我生病了,我奶奶会很心疼地说是因为我妈身体差才把我生得抵抗力差。我不喜欢这样,最后是我先受不了劝我妈离的婚,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不管怎样我都要跟着我妈一起承受这个结果,不管最后是好的还是坏的。”

这些话已经压在贺昭心里很久,他几乎没有主动跟人提起过。就是因为他爸那边的亲人对他很好,所以他才没办法简单地分出个喜欢和讨厌。如果他们对他差一点,他或许还能名正言顺地说她们不好,可他们对他掏心掏肺,他连不喜欢他们的资格都没有。

易时嗓音很低:“你劝你妈离婚?”

贺昭仍仰着头,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对呀,在一起那么辛苦,为什么不能放自己一条生路呢?你说,如果没有永远的爱,为什么要永远为以前错误的承诺买单?我爸应该喜欢过我妈的,我猜他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许阿姨也是这样的性格,但是在各种压力和巨大差异磨合下,那一点喜欢早就消磨完了。父母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吧,没必要一直为了孩子牺牲,我就特别怕他们说一切都是为了我。”

易时不擅长聊天,也几乎没有和人这样坦诚聊天的经历,更不会开导人。贺昭洋洋洒洒说了一堆,他几乎插不进话,不过,贺昭看起来也不需要他说什么。

贺昭停下来的时候,他想过问他为什么明明想得这么通透、把话说得这么洒脱,最后却又惆怅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

沉默了好一会儿,易时还是没有问出口,只说了一句:“你能这么想很好。”

贺昭想说的话,应该会主动说出来。他虽然看起来不拘小节,实际上聪明敏感,很有分寸地从不僭越。能察觉到并尊重他人自我意识的人,本身的自我意识不会弱。

谁知,贺昭立即不满意地瞥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叹气?”

易时突然有点儿想叹气,但还是问道:“你为什么叹气?”

贺昭揉了揉鼻子,终于把真正烦恼的事说了出来:“其实……他们,我爸那边对我很好,但也没有那么好。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因为我是儿子,我爸再婚后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虽然不会因此对妹妹不好,但他们确实有点儿重男轻女,觉得男孩才能继承香火。你知道吗?我爸妈离婚的时候,我爷爷就要我发誓绝对不改姓,还说只要我依然姓贺,就一如既往是他的孙子。就……他们给的爱不是没有条件的,而且理由还这么简单荒谬,但是不管因为什么,他们又确实对我挺好。可我又真的时常觉得喘不过气来,我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家族牺牲我自己的人生,而且我很明显感觉到我跟我爸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也没有太多不愉快的经历吧,但就是感觉我和他永远都没办法相互理解更没办法和解,我有时候会想那就只能选择远离了啊,但是又没有那么容易。你能听明白我说什么吗?”

兴许是贺昭看过来的眼神很希望他能懂,易时下意识点了点头。

“小时候总觉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人所有东西都是围着我转的,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爱我。后来才意识到世界上根本没有毫无条件的爱,如果因为想要别人爱就自己套上枷锁寻求认同肯定是不行的。你知道吗,我每一次回我爸那边就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一个小孩站在一群大人中间,他们说你这不对那不对,你要这样你要那样,你要走正确的路,你走歪路人生就毁了,你不仅要为自己还要为家族考虑。虽然没有强调为我做了什么,但是就好像我所有从中得到的,最后都必须偿还回去。”

贺昭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地吐槽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说到一半鼻子就酸了。

这些话说出来很容易,可是要真的不去在意真的很难,更难的是意识到并接受它。

贺昭也是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在日常生活中一点点意识到自我和责任的碰撞,爱和枷锁的牵扯。他越长大越发意识到他的人生被别人掌控着,交什么朋友,上什么兴趣班,上哪一所学校……都必须在他爸和比他爸还要控制欲强的爷爷掌控范围内。他们给的自由是有范围的,必须要上重点高中,必须要考上本科,毕业后考进体制做个公务员,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他们已经为他规划好了人生路线,可以有一点儿偏差,但若是偏离一步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以至于他达不到他们的要求,就像当年考入差强人意的六中,他们不得不拉低底线都如同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或许不只有他,因为他,林佩玲的人生也被掌控着,林佩玲的娘家并不在这座城市,但是当年同意贺昭跟着他妈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她们母子二人必须一直在这座城市生活。

感觉到眼泪涌了上来,贺昭立即低下了头,但他仍倔强地抿了抿唇:“反正这些都会过去的,等我十八岁就好了,长大就是努力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其实他有一个很善解人意的妈妈,张叔对他视若己出,张江洋也对他很好。贺昭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得到的很多,虽然他爸那边不愉快成分居多,但慢慢地应该也干涉不了他太多,可就是觉得很委屈。

他时常没事的时候也会自己瞎琢磨,更多是烦躁委屈,从来没有想哭的冲动。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突然就流眼泪了。

太丢脸了。

这都什么事啊!

他原本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一吐为快而已。

真是莫名其妙!

贺昭佯装自然落后了几步,擦去脸颊的眼泪。易时配合他往前走快了一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贺昭,那时下意识觉得这人的人生刻着“精雕细琢”四个字,家境不一定非常好,但会是在爱里浸泡着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矜贵少爷。

他面无表情地想,原来少爷并非对这个世界的丑恶真相一无所知,原来他会犀利而清醒地想这么多。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不过,少爷的眼睛虽然红了,身上透明的脆弱感和韧劲交织却不违和,像一棵小树,郁郁葱葱,连叶片都闪烁着光,坦荡地把所有情绪都摊在阳光下。

走出校门口的时候,身后的少年才再度走到了与他并肩的位置:“我请你吃午饭吧。”

说话的尾音还带着一点点哭息。

易时目不斜视:“不用。”

忽然,贺昭捂着眼睛在街角蹲了下来,愤愤地指责:“你别装了!你肯定看到了!我知道你看到了!太明显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刻意不看我了!你必须吃我请的午饭,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赶紧忘掉今天中午的事。”

易时低头看见他微红的耳尖,半晌,扯了扯嘴角:“忘不掉了。”

贺昭猛地抬起头,正要开口,愣了一下:“不是吧易时!我第一次见你笑是嘲笑我?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易时毫无感情地说,“你再不起来我走了,大少爷。”

贺昭站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卧槽?你叫我大少爷?你才大少爷,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大少爷?我真是看错你了!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毒舌?一点儿都不善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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