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组的使者发现朴组长常常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次汇报工作,朴中佶盯他半晌,他几乎觉得毛骨悚然时,朴中佶突然开口问他:“走马灯过去几百年有差使和差使在一起的先例吗?”
使者莫名其妙,还是如实回答:“从来没有听说过,组长。”
朴中佶“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此事揭过,朴组长继续引渡奔忙,然后不时发呆。
时间迈入新的世纪,新的本部终于落成。
这次的本部弃用了原先的旧址,选择建设在地下,入口相比从前更为隐蔽,也比以前更靠近阴间和三途川。
走马灯也蹭到了科技革命的红利,全方位接入了电力系统,虽然在地下,却24小时明灯,处处亮如白昼。
走马灯从此没有春秋冬夏,没有昼夜晨昏。
记忆部正式改为影像管理组,传统的走马灯不再沿用,走马灯从此用更高级更精确也更没有温度的方式来概括每个亡灵的一生。
从前是纪念,而今是记录。
员工加班加点将过去几百年的亡灵们的走马灯做成影像归档,准备带进新的本部保存,而那些被废弃不用的走马灯,则被留在旧址,和屹立几百年的古老的走马灯本部一起被封存进岁月里。
玉皇命朴中佶带领一批使者先搬去新的本部,为走马灯整体搬迁做准备。
新的走马灯采用全现代化的管理系统和装潢,朴中佶西装革履游走其中,皮鞋踩着光洁的地面轻轻响。先到的使者们忙忙碌碌收拾大厅,搬家具和装饰用的花草。
朴中佶感觉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松快。这种感觉令他陌生,他甚至为此有点不好意思,小心翼翼藏好所有不知名的轻微欢喜。
“朴组长,要去看看您的办公室吗?”一个使者过来问他。
“好。”
作为走马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 ,引渡管理部的组长办公室是除去玉皇室外最大的一间,里面桌椅已经摆放好,几个小使者正在打扫卫生,他们停下动作向朴中佶问好。
朴中佶点头致意。
“这些是什么?”朴中佶走向角落里堆放的办公桌。
“啊,这些,”使者解释,“是还没有来得及分给各组的桌子,刚才前厅在挂显示屏,手忙脚乱的,这些东西没有地方堆放,就先放到组长您的办公室里了,等一会儿就会让人全部搬走。”
朴中佶没有在意,走过去摸了摸崭新漂亮的桌子,突然说:“这张办公桌留给具恋。”
“啊,好的。”使者才反应过来,“不过这样的小事也要组长亲自过问吗?”
朴中佶笑了一下:“凡事亲力亲为比较好。”
走马灯旧部,具恋站在玉皇的花圃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搬走玉皇的花草。
“这样贸然让它们换了环境,不知道是不是会长得更好呢。”玉皇看着长势喜人的花草如同看着孩子,慈爱地微笑。
“您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
“战争使韩国损失了很多人口,”玉皇说,“不仅如此,战后朝鲜的人口也在负增长,这不是一件好事。”
具恋不解:“您想让我怎么做?”
“你专管引渡罪犯也够久了,”玉皇说,“去做更适合你的工作吧——我打算成立危机管理组,通过走马灯的干预让想要自杀者走出抑郁,放弃自杀的想法,活到他们本该活到的岁数,你有兴趣做这件事吗?”
“您的意思是——”
玉皇看着她:“我想要认命你为危机管理组的组长。”
具恋没有说话,玉皇叹了一声:“我看这些日子你难得和中佶相处得很快乐,以致忘记了不少事情——你还记得,带你离开地狱那日,我同你说的话吗?”
具恋闭上眼睛,那些几乎被遗忘的痛苦记忆,没顶而来。
世人皆知生死之界三途河,却很少有人知道阿鼻地狱不忘川。
传言,不忘川之恐怖,不在河水索命厉鬼噬魂,而是在于——不忘川没有尽头。
掉入不忘川者,将溺毙于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苦痛,生生世世永无尽也。
不忘川之界,连地狱里最恶名昭彰的厉鬼也要退避三舍。
所以有传言,三途河渡生渡死,不忘川人鬼不渡。
不忘川水没顶,无边苦痛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活的人熬死,将死了的熬活。
死了比活着还后悔。
具恋死去活来之间脑子里有一线清明时,有时会这样想。
她不停不停地往前走,断了的红线垂落至脚边,不知道这样过去了多少个百年。
直到玉皇来到她的面前。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但你从此要留在走马灯工作,直到你必须拯救的那个人出现。拯救这个忘记了生命可贵的可怜灵魂,你的所求将会实现。”
走马灯终于全数搬迁到新的本部。
生死不会留给形式太多的时间,全员只举办了一个简单的乔迁仪式,然后各自拍照,制作新的档案和工作证件。
负责拍照的老头是员工档案室的管理员,老走马灯的守门人,几十年前玉皇偶然得到一部人间的相机,看他闲散便送给他打发时间,几十年过去竟真叫他研究出了一些门道,这次新建走马灯宣传栏上不少照片都出自他手。
“微微笑一笑。”老头说。
具恋勉强笑一下,老头嫌弃比哭还难看,最终按下快门将一张面无表情的照片定格在相机里。
老头看着那张照片,想起之前那位怎么都逗不笑的组长,撇了撇嘴:“你们引渡管理组的人真是……”
具恋拍完照片出去,没想到朴中佶靠在门外等他。
他穿着直挺板正的西装,领带袖扣一丝不苟——那是走马灯新的制服。
昔日被宽袍大袖遮住的轮廓在形制的衣服下完美显现出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锋利霸道,长袍的儒雅,西装的优雅,都能被他完美地诠释,具恋感叹,这人当真宜古宜今得天独厚。
“您在这里做什么?”她问。
他拿出一样包装精致的东西给她。
“这是?”
“打开看看。”
具恋拆开包装,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躺在盒中。
她认识,是人间的新奇玩意,拿在手里能千里传音。
“礼物。”朴中佶说,“以后用这个联系方便一些。”
朴中佶走了,具恋将手机开机看着空空的通讯录发呆。
……用这个联系,难道不要先存号码的吗?
使者们来不及熟悉新的工作环境和形式就马不停蹄开始了新的引渡。
走马灯此次改制进行了诸多任免调动,朴中佶借机向玉皇提议恢复具恋的正常引渡——他经过深思熟虑,具恋专管引渡重大犯罪者已经一百多年,期间从未出过错,且在战时借调期间表现过人,他此时提出这个要求并不算突兀。
不料玉皇对具恋一向爱怜,这次却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具体原因玉皇并未解释,只说还不到时机。
这是明显的搪塞,朴中佶不得其解。
公元2019年,具恋引渡罪犯满170年,朴中佶准备再次向玉皇递交书面申请,提出对具恋的职位进行调动。
不料在玉皇办公室外却听到两个使者的议论。
“我听闻玉皇想要成立新的部门?”
“是,据说是专门拯救自杀者的部门……”
“自杀者?那些罪犯?玉皇疯了不成——那么她打算认命谁做这个部门的组长?”
“当然是另一个罪犯,你我都熟知的那一位。”
“你是说,来自地狱的那一位……”
两个使者交谈着拐出来,没想到迎面撞上了面无表情的朴中佶,虽然不在同一个部门共事,但素闻这位使者冷酷寡言,且最恨自杀者和在背后以口舌议论他人者。
他俩战战兢兢同朴中佶问好,朴中佶神情冷漠,微微点头。
俩人如蒙大赦,脚底抹油跑了。
只留下朴中佶,望着玉皇办公室紧闭的门,愤怒之余突然觉得全无方向。
这迷茫的感觉令他生出一丝恐惧,似乎什么一直刻意逃避着的东西自己叩开了房门。
手上传来轻微的痛意,朴中佶低头,申请书已经被自己揉皱得不成样子,具恋的照片附在黑白的打印纸上,面无表情,熟悉又疏离。
具恋……自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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