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水乡的夜。
雪亮的倭刀在浓烟与火光中划过,“噗嗤”一声捅进一个老农的肚腹!
鲜血猛地喷溅出,糊满了旁边的土墙。
墙角一个倒扣的腌菜瓦瓮底下,缝隙里,嵌着孩子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睁得狰狞,被汹涌的泪水泡得通红肿胀,“阿娘……阿爹……唔唔——!”
撕心裂肺的哭喊,都被一只大手死死捂住,那只手的主人——里老——在瓮底狭窄的黑暗中,用尽了全身力气捂着,孩子的牙齿已经楔进了掌心皮肉,鲜血渗出来,黏腻地糊在孩子脸上。
不能出声、出声就完了!
瓮外,倭寇咆哮:“喂!问你呢!那个里老滚哪去了?!”
“粮食!银子!在哪口井?哪个地窖?说!”一个倭寇用刀背拍打着阿爹的脖颈。
别碰我阿爹阿娘!
孩子在心里无声喊着,泪水混着血流进嘴里,咸腥滚烫。
倭寇已经彻底失去了耐性,“把那个贵様拖出来!剁了!给这家伙看看!”
不——!!
孩子的头颅撞在瓮壁上,却被里长按回泥地里,挣扎之间,她只听见一声利刃劈砍的闷响,阿娘被掐断在喉间的嘶吼倏地落下。
“……”
她仰着面,眼底一片空洞的死灰。
短短几息,漫长得像过了一个百年,倭寇的狞笑传来:“看见了吧?嗯?!你婆娘就是你的下场!说!粮食在哪!”
“别怕,”里老压抑着声音,“有人来了……”
话音消散,四面的马蹄声响起,杂沓沉重的辎重声由远及近,还有火把燃烧成龙的呼啸!
“明狗来了!”
“快!快撤!”
倭寇惊慌失措地怒骂、推搡。
“这家伙怎么办?”一个倭寇的声音带着急促的杀意,刀锋指向了阿爹。
她的心瞬时一滞。
“杀了!别留活口!”
不——!阿爹——!!
她用尽一切力量蹬踹,极力挣脱出去,里老脸色紧绷,用尽浑身气力,将她压进瓮底的角落里。
“噗!”
利刃划过,伴着一声沉重的闷哼!
刹那间,奋力挣扎的手脚都脱了力,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有嘴里黏腻的、仿佛永远流不尽的血——爹娘的血,混着自己的泪,一滴,一滴,砸在脖颈上。
“堂尊、堂尊……”
“李知县……”
李见慈缓缓睁眼,火把将眼前的狱墙照得猩红一片,刺耳尖锐的嚎叫正从四面八方涌来。
身处庐陵县大狱,刑犯的喊叫震动天地,在这囚笼与死亡的缝隙里,她找到了一点活着的感觉。
二十年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李见慈都没再做这个梦。
今天是怎么了?
李见慈神情复杂,缓缓从条凳上坐起来,靠着土墙,深吸了一口气。
陈领班站在一旁,打量着她平静的面容,想到昨夜李知县听着十数号人的惨叫,还能睡这么沉,这份胆魄,着实异于常人,惊叹之余,对她的崇敬又多了几分。
李见慈吸了几口气,感觉自己的胸腔里已是浓重的血腥味,她堪堪缓过神来,侧脸看向他,“第三拨都招了些什么?”
昨夜抓获的十数名刺客,分成了三拨来审,这些是硬骨头,又或许是拿足了好处,死活不开口。
“还是一个说法——河盗寻仇。”
陈领班叹了一口气,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乎意料,只是他没想到,上午抓的人,当天夜里他们就有了动作,“这群家伙来势汹汹,想报复您,您这几日就少出门吧,我看他们这次不得手,之后不会善罢甘休。”
李见慈听着,默默摇了摇头。
陈领班蹙眉,之前那十个人招供的时候,李知县似乎也是这个反应,低头问道:“堂尊,您是觉得他们……不是河盗?”
李见慈没有立刻回答,扶着墙站了起来,在行刑的地方躺了一夜,她只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出问题。
陈领班默默跟着她后面,走过灯火恍惚的甬道,也思索起来,那伙刺客既知许知县喜好宴饮,又知安福王知县正往府城这边赶,才以“许知县设宴,王知县作陪”为饵,可见对吉安形势十分了解。
这样一伙人,即便是寇盗,也是与官府勾连极深的。
“堂尊,您刚来这几日,在官衙可与人结仇?”
李见慈没有回答,兀自走在前面。
陈领班低下头,也对,才六日,能结什么仇,让人痛下杀手?
李见慈面无表情,只有查案才需要动机,在官场,被“杀”,不一定是因为做错什么,得到了报应;有时候,仅仅是因为运气不好,恰好处在一个碍眼的位置。
两人走到了廊下。
刺骨的寒风吹来,四面还是漆黑一片。
李见慈听着雨声,眼见今天又是个阴雨天,心情不妙,语气也沉重起来,“许知县找到了么?”
陈领班闻言一怔,只摇了摇头。
李见慈心底一沉,当夜他们打着许时斋的名号请她,多半确定这个时辰许时斋不会来搅局,后来她查问下去,才得知许时斋已经两天没回县衙了。
许时斋这人,下馆子夜不归宿是常事,但眼下四面楚歌,李见慈也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已经遭逢不测……
陈领班站在一边,眼见她神情凝重,便低声道:“堂尊,您是在担心许知县么?”
陈领班很会察言观色,但他毕竟是庐陵县的捕班,很多事并不适合让他知道。李见慈仰面看天,像是在自说自话:“不是担心,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不光赣江上有寇盗,府城里也有,前几天我们盯着外头,没顾上里头。”
陈领班似乎听明白了,“昨夜那些人借口设宴把您请出来,又在路上埋伏人手,定是在府城里藏匿多时。今日,卑职即刻带人搜查护城河一带的巷子。”
李见慈笑了笑,只道:“守株待兔已经没用了,现在是他们守株待我。”
陈领班露出疑惑的神情。
李见慈却没打算解释,温和地看向他,“忙了一个晚上,你且带着手下人去补一觉吧。”
陈领班听了这话,才觉困意上涌,拱手退下。
大雨未歇。
整个廊下终于只剩下李见慈一个人。
她搬了张条凳,靠着墙坐下。
支走了陈领班,她还要等一个人。
四野仍是昏沉,只有狱墙高处零星的火在雨幕里亮起,照过眼前一方砖地。
这时,徐书办终于从吉安府衙赶过来,踏过湿漉漉的青砖,快步跨进二门。
一到廊下,便感觉到了一股冰冷凝滞的气息,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迅速整肃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衣冠,趋步上前,但见灯火旁坐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那人闻声转头,灯火一时跳动,照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一张不笑的脸,嘴唇两角微微下垂,一双黑眸内眦下勾、外眦上扬,目光炯炯,端的是一派冷静沉肃之气。
徐书办略通相面,初见这位上峰时,便知有着如此面相的人,多半不是等闲之辈。
他低头,朝着灯下那道沉默而清冷的身影深深一揖:
“卑职徐实,拜见堂尊大人!”
这一揖,比以往都来得郑重。
徐实心知,倘若李知县真的死在了昨夜的刺杀中,那么他作为传话的人,无论是否牵涉此事,都会被第一个拖出去顶罪。
是以,李知县从刺杀中脱身,不单单是保住了自己的命,还保住了他的命。
李见慈抬眸望去,目光掠过他湿透的衣衫、凌乱的发冠,拍了一下条凳,“坐。”
徐实能来,事情就明朗了大半。
如果他是受人指使,那么在传话之后,他就该逃得无影无踪,眼下这个急慌慌的样子,更像是听闻刺杀之后吓破了胆子。
徐实确实吓得不轻,深更夜半,人在衙中坐,祸从天上来,绕着鬼门关走上一遭,如今一坐下还是忍不住后怕。
“此事是卑职疏忽,昨夜那个报信人确实有些面生,卑职未经查实便来禀告,险些害了堂尊。”
事情已经过去,李见慈无意追究他的责任,况且她身边现下也没剩几个可以信任的人,“这件事不怪你,你也是刚来府城,人生地不熟,庐陵县衙的差役总不能全认得。”
徐实听得愈发惭愧,“都怪卑职大意,先前还以为河盗作乱,王知县准是走了陆路,算算日子,正好这个时候到,许知县请他赴宴尽一尽地主之谊,也属平常。可今早问了孙经历才知道,王知县从安福赶到府城,走的是水路,还需过两日才能到……”
陆路颠簸,水路平缓。
那位王知县显然是个不乐意受累的人,即便冒着脑袋搬家的险,也要让自己走得舒坦。
李见慈心下鄙弃,面上还是很平静,“你今天出来,孙岱青可有说什么?”
徐实怔了一下,不知话头怎么就转到孙经历身上了,只恭敬回道:“孙经历说了安福木料的事,他估摸着,您这些天在赣江各处行走,一定对河道颇为熟悉,所以想请您回来早作筹谋。”
“这件事我已经清楚了,除此之外,他还有说什么?”李见慈注视着他的眼睛,又问。
徐实仔细回想了一下,“没别的了,只嘱咐了几句,您若真被河盗盯上,往后出门千万要多带几个人,这样的事情赣南不少的,十几年前赣州府一位同知,微服巡县的时候,不知怎的露了相,被一伙山匪拖进林子里分尸了。”
他说完,便去看李见慈的反应,但见李知县面无表情,像是愣住了,徐实不禁有些怅然,他已经略去了大部分细节,孙经历可是把这段山匪分尸同知的场景讲得绘声绘色,如同亲临,听得他汗毛竖起,但李知县刚刚经历一场刺杀,再受这等刺激,只怕撑不住。
李见慈神情复杂,她不能直说自己怀疑孙岱青,但从徐实这里似乎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不觉间,她的目光已经转向了那片盛满雨水的砖地。
——水色里映出她自己的身影,脑中却已经浮现出昨夜退思堂上的情形。
两只茶盏相对放在木几上。
茶盏是烫的,说明在她来之前,孙岱青曾与人对饮。
对饮喝茶当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这件事搁在孙岱青身上,却着实稀奇。
孙岱青是个什么人?
李见慈只来了六天,却已看得明白,柳观复没有昏迷之前,孙岱青在官厨是与他同桌吃饭的,而柳观复昏迷之后,孙岱青便一个人吃了,即便是他在经历司的同僚想与他坐一桌,也会被挡回去。
官场是最讲究上下尊卑的地方,孙岱青这个人,尤是如此,他把自己的身份看得比天还大。
按理说,在这样一个人眼里,现在整个府衙中能与他同桌对饮的人,恐怕只有四个——她、许时斋,还有常、刘二位知县。
但当夜——
“适才我过来,瞧见三堂后面没有点灯,寅宾馆也静悄悄的,常知县和刘知县人呢?”
孙岱青笑了笑,回道:“他二位今早就出去了,据说今日青原山有一场**会,常知县素好听禅,便收拾了细软前往,那刘知县原不打算去的,但听常知县说起了几样吃素斋的养生好处,也就同往了。”
许时斋是附郭知县,不住在寅宾馆,所以,李见慈昨夜一看见那对茶盏,当即就问了常、刘二人的去向,结果出乎预料,他二人也不在。
那……孙岱青的茶是同谁喝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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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抽丝剥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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