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鸣，像是要将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吵醒那样严重的耳鸣。

艾米莉狠狠摇头，眼前的复数重影摆动几下，终于开始交叠。

垃圾袋垒成的小山从长方形绿皮铁箱里倾泻而出，糟糕的气味混入凉夜，与脚下蜿蜒的血色水洼一同刺激着人类的感官神经。

醒目的鲜红染透了身上的衬衫和长裤，布料上的破洞随呼吸急促开合，提示着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她伸出颤抖的左手，尝试碰触自己的中腹。

血液与编织物黏嗒嗒地糊在一起，底下的肌肤却光洁如初，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

“这怎么可能……”

她记得自己被捅了好几刀，生命飞速流逝时的痛楚如烙铁打过般清晰留在记忆之中，连血液都还温热着，怎么会一点伤口都没有？

几分钟之前，艾米莉结束了今晚的夜班，抄近路穿过这条小巷，迎面走来一名中年妇女，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刻，那个女人突然从怀里掏出水果刀狠刺过来，艾米莉躲闪不及，短短几秒便身中数刀，记忆在痛苦之中断片。

……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她的一个噩梦？

艾米莉茫然抬头，视线与站在巷口的路人对上了。

棕发女子发出了短促的尖叫，旋即捂住自己的嘴，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看上去很害怕——这也难怪，艾米莉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十分狼狈，但她需要帮助。

“女士……”

没等她把话说完，棕发女子就从包里掏出一把银色小手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这边。

“不许过来，你这个杀人凶手！”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什……”

艾米莉条件反射地举起双臂，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死死握着一根铁管，锈迹斑斑的金属制品上浸满鲜血，顶端还沾着些许不明组织，几根灰白发丝□□地翘着……看上去就像某种临时派上用场的凶器。

惊慌中铁管脱手落下，骨碌碌滚进血泊、滚向后方，直到碰到某人的脑袋上。

记忆中刺杀了艾米莉的中年女子面朝下趴在那里，已经不会动弹了。

艾米莉陷入极度的震惊之中，像在冬日里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那样僵硬地愣在原地，电光石火间，她想清楚了此刻的形势，缓缓将双手举过头顶，看着巷口的女人，试图平复呼吸。

“女士，事情不光是你看见的这样。”

“别狡辩了！我有眼睛，我能自己看见情况——你杀了她，残忍的杀人凶手，现在还想当着我的面转职成骗子！”

棕发女子越说越激动，竟然扣下了扳机。艾米莉在听见枪响的瞬间就扑进一旁的垃圾箱后，子弹打在地板上，血泊中飞起一朵腥色的花，这场威慑给了艾米莉逃跑的机会。

黑夜与小巷中堆积的杂物提供了绝佳遮蔽，无论女人手中的小银枪如何咆哮也无法准确击中目标，艾米莉成功从小巷的另一头钻出，跌跌撞撞逃向远方。

刚才那几下肯定已经被枪声定位系统捕捉到，警察很快就会赶来，留在那里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她脑子里完全没有攻击过谁的记忆，如果不能证明是那个中年女人先动的手，这件事极有可能被定性成单方面的蓄意杀人，艾米莉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种结局。

没有伤口，没证据，要是向警察解释自己死而复生反击自卫，结果可想而知：监狱、精神病院、实验室……总有一个地方会变成她的归处，而以往的平静生活将彻底成为过去。

这件事不可以随便让人知道。

打定主意后，艾米莉以最快速度掰坏身上的电子设备，将挎包甩进通往高速路的小道垃圾堆中，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沿路狂奔上千米，艾米莉终于找到了那盏闪眼的户外灯，她刹车急停，从晾衣架上扯下一件T恤——邦德老太太应该不会发现，她家被风刮走的衣服能摆一个跳蚤市场摊位——又从路边的树枝上扯了个空塑料袋，抱着这些东西跑进小树林中，以最快速度换掉身上的血衣，用外套和塑料袋层层包好。

艾米莉在黑暗中摸索着，凭直觉找到了那棵歪脖子树，将东西藏在树枝夹层的洞里。

做完这些事，她才松了一口气，手指不自觉抚过粗糙的树皮，在某个特定位置摸到了标记，那是某人在多年前留下的证明——

E&L，永远的朋友。

只要穿过这片歪歪扭扭的小树林，就能抵达郊外，那里没有任何现代追踪手段，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艾米莉了解这个小镇，毕竟从小生活于此。

在弄清楚其他事情之前，艾米莉想给父母留个口信，至少要让他们明白自己有苦衷。

可惜她还是迟了一步，警车灯刺目的光芒已经在家门口旋转，就连后院里也站着两个黑制服，她只能选择离开。

亲自传信这条路已经行不通，艾米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会帮自己传信的，而且会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因为莱赫托宁·福勒与艾米莉·欧根已经许诺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莱赫托宁的家位于河岸西边，跟小镇有一段距离。这回艾米莉非常幸运，没有在周围发现警察的踪迹，而且她要找的人就在前院侍弄花草。

“莱顿！”（注：此为莱赫托宁的昵称）

她的呼唤声是如此欢快，以至于莱赫托宁差点吓掉了手中的洒水壶，她注意到了艾米莉身上那些没能处理掉的血迹，浅灰眼瞳里的光闪了闪，似乎不确定该说什么。

“莱顿莱顿，我的好姑娘……不要害怕，”艾米莉连声安慰着她，“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很不好，这不是节日预演，我也不是来吓唬你的。我来这里只是希望你能帮忙传个话……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莱顿竖起食指，示意艾米莉安静，她用片刻时间左顾右盼，确认此处没有其他人后打开了栅栏门。

“不要站在这里，先进来。”

莱顿早早就从家中搬出，这些年一直住在河畔，艾米莉不止一次担心过她的安全问题，现下倒是帮了大忙。

室内很暗，只留了走廊边的灯方便通行，看来主人原本的打算应该是浇完花后就睡下。

“不用拿什么，时间紧迫，我说完就走。”艾米莉拦住了进门就要往厨房走的好友。

莱顿略一思索，而后点头：“行。”

她牵着艾米莉的手臂走到沙发边坐下，以往来作客时她们也这么玩闹过。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莱顿有一双浅灰色的小圆眼，当她饱含感情地望着谁时，神情总是明亮而真挚，或许是光线影响了气色，艾米莉总觉得她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同，然而现下已经没有时间探究这些了。

“我……”她斟酌着用词，“我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亡。”

话音刚落，后脑勺上便挨了一记重击。

颅骨碎裂时发出的声响是如此清晰，莱顿的震惊和惊惧深深印在视网膜上，她的大脑在彻底“开花”前还尽职尽责地进行了最后一次思考——

屋里有人，莱顿危险。

还记得影视作品里的急救场面吗？

当病人心跳归零时，监护仪会发出刺耳的声响报警，而艾米莉的身体却会在这种动静中苏醒。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她在耳鸣中捂住头颅，无声地翻滚着。

后脑勺上的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死亡时的记忆却没有消失，□□面对致命摧毁时爆发出的求生欲和情绪反应在强制暂停结束后继续播放，每个细胞都战栗不已，硬是激出了一身冷汗。

这次受伤的是大脑，精神反应比上一次要激烈得多，以至于艾米莉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一墙之外的争吵声。

“……没有呼吸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补那么多下！”这是莱顿的声音。

“她像个僵尸一样乱窜，你难道没看见？还是说你更想被茶几砸扁？”男人不甘示弱地咆哮回去，“半年不联系的‘朋友’突然登门拜访，新闻里还紧急插播了她的杀人通缉令，后面难道还有什么好事等你来捡？别忘了——你是害她丢了学位的罪魁祸首，事到如今少在我面前演什么姐妹情深！”

“我*粗口*当然没忘！别当着我的面用这种腻腻歪歪的语气替那个*粗口*开脱，她活该！新闻上说提供线索有5000刀的奖金，现在人死了怎么拿钱，警察看见这个只会把你拷走！”

“什么……有奖金？我、我没看见……等一下，新闻只说‘提供线索’，那我们只要从她身上随便扒点什么证据，再把剩下的部分‘处理’掉，岂不是又能拿钱又能摆脱嫌疑？”

“……”

争吵到此结束，气氛重新变得柔和，男人又一次用他的聪明才智获得了女人的芳心。

当这对情侣打开门想要施行计划时，用来闲置尸体的厨房早已变得空空荡荡。

每扇窗户都大敞着，白纱帘肆意飞舞，夜色顺着狂风爬入室内，将一切浸入不可知的深渊之中，它无处不在，默默注视着惊讶的人类。

不远处的树林中，猫头鹰的叫声突兀地响起，为这片混乱唱响前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死后开启的全新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