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织意对自己做了什么，宋竹央发觉这一次精神恢复得异常快。

而天明显暗了有一段时间，他又想起江雪侧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想着如果不帮着关照些，那孩子同他见过的那些医学人体骨骼模型大概很快就没什么区别了。

“走吧，喊上雪侧，出去吃。”

他捏捏眉心，将一天没戴的眼镜架到鼻梁上，而织意立马递上手要扶他，被他轻轻推开，“没事，不用扶。”

织意还是担心他没休息好，蹲在沙发边上，望着他的轮廓歪头皱眉。他眼尾下挂，做出这副担心的表情时让人完全无法拒绝。

犬类因为长鼻导致视野不全，为了看清人脸听清声音，通常都会做出这样歪头的动作。

但宋竹央冷酷无情，脑子里只冒出这样的想法。

他把织意盖在他身上的毛毯拉开，起身面无表情道：“走。”视线因为戴上眼镜清晰许多，宋竹央扶扶镜框，“还有你那盲杖需要换新，我见上次那棵树上还剩根长势不错的树枝，路上折了给你。”

“好啊，那旧的这根就不带了吧。”织意一听，高高兴兴往外跑，“可以让小先生牵着我。”

宋竹央抬脚跟上，到楼梯口，把他往身后拽回来：“盲人不会这样下楼梯。”

说着叹了口气，把塞进裤子的红色条纹衫拉出一个角，“在我背后拉着，不要松手。”

织意嗯嗯应着，在他身后找那拉出的一小角，盯住，捏了上去。

但也只是捏住，力道轻，甚至像是为敷衍宋竹央试探性碰了一下，力道都不及平日里抓蚂蚁。

往下走，快到二楼，二楼客厅门忽的打开，然后江雪侧从里头走了出来，那西瓜头反应迟钝地转过来，正面一张清纯秀气的小脸，同他们径直对上面。

身后那股敷衍立即消失。

宋竹央感到身后一角被用力扯了一下，同刚才敷衍的力道完全不同。然后在踏下三楼至二楼最后一级台阶时，身后的假盲人演技爆发，假意绊了一跤，扯得他猛地曲了双腿，后背几乎露出一大半。

“织意！小心！”

江雪侧果然上当，光着脚冲过来，在抱住织意时还庆幸地长舒一口气，仿佛自己避免了一场不幸发生。

织意如愿以偿抓住江雪侧的手，表情看起来却有些没缓过神。

方才他那样一抱，竟能抱出消瘦，即便手肘轻飘飘落进他怀里，还是能够碰到骨头。

宋竹央不动声色整理好上衣，瞥了一眼罪魁祸首，然后将眼神转向江雪侧：“我们去吃饭……”

“饿了是吗？我马上去做饭。”江雪侧马上满怀歉意对他说话。他小心翼翼扶起织意，低头打量他脚踝是否有伤情，确认他没事，又赶忙地要进厨房去做饭：“不好意思啊，下午不小心睡着了……今天想吃什么？”

他一边认真回想，嘴里絮絮叨叨，“冰箱里还有几个鸡蛋，嗯……还有番茄，要做番茄鸡蛋面吗？还是加肉好吃些，肉……好像没有肉了……”

他的会错意令宋竹央一时没反应过来。

于是织意开口，及时把江雪侧跑偏的思绪拉回来：“小先生，央先生的意思是，请您一同去外面店里用餐。”

“是，你累了一天，不用再下厨。”

这下意思表达明确，江雪侧明白过来，下意识想：不做饭的话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他隐约心悸，以致没有立即回复。

直到织意伸手在空气中抓了抓，他又习惯性去牵住他，听见他温温柔柔地说着话：“小先生，和您还有央先生出门总是令我高兴。”

江雪侧笑起来：“我也是。”

—

繁华城市的夜间被灯光点缀，但这里人烟稀少，房子大多闲置，仅靠亮起的路灯压不住月色，抬头能看见散落的小星点，像是从灯光炫耀下逃离，来到这无人注目但熠熠闪光的角落。

季春奶奶和桂花奶奶夜间散步结束，准备回家休息。

在经过常乘凉的那棵大树时，他们看见十号那又高又好看的住户以及两个陌生面孔。

戴上眼镜斯斯文文的，红色条纹衫塞进牛仔裤里，腿看起来就更长，肩膀那样宽，看着就踏实。

“可惜结婚了。”季春奶奶摇摇头，感到可惜，“我那大孙女刚二十五，现在还没对象，不然介绍一下也是好的。”

桂花奶奶见着对面三人越走越近，碰碰季春奶奶的手臂：“我看，后面两个小伙子以前没见过呢。”

“让我看看……”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面前，那剪西瓜头的孩子偷偷躲到后边，另一位则牵着那孩子的手，长相也是温柔英俊，笑眯眯的。

宋竹央首先点头示意：“晚上好。”

“奶奶好。”

“晚好，两位女士。”

季春奶奶一边应着，恍然大悟：“是一直住在十号的那孩子啊……”头发剪短都认不出来了。

还有另外一个……她与桂花奶奶心有灵犀对上视线，仿佛都在说：原来看不见。

“跟着姐夫出去吃晚饭吗？”

“哦，应该是去前面街上新开的那家大排档吧，晚上见很多人去吃。”

“那地方以前是个理发店对吧？”

“对对对，位置不错的，就是没什么人去理头发，老板不干了。”

季春和桂花两位奶奶又自顾自交谈起来，谈得兴致高了，又把话题拉回来到三人身上：

“快走吧，一会儿人再多就没位子了。”

突然就被安排，宋竹央淡淡看了眼身前的大树，收回视线，礼貌道：“好，我们这就去。”

而身后江雪侧酝酿许久，总算出声：“还有，那个，奶奶……宋先生不是我姐夫。”他总觉得要解释清楚，否则会给宋竹央带来困扰。

听到这话，季春奶奶惊喜地叫了一声，喜形于色：“这样啊！那小伙子别急着走，你跟奶奶加个好友吧，对对，就是你。”她把自己老人机的相册图片调出来，递到宋竹央面前，“加这个号。”

见宋竹央没动静，桂花奶奶在旁搭腔：“不要害羞嘛年轻人，就当帮奶奶一个忙。”

江雪侧和织意一人扒宋竹央一边手臂，从他背后好奇地探头看过来。宋竹央没动，直到听见江雪侧小声说：“宋先生，奶奶和你说话呢。”而他又轻轻抓住他手臂，像是什么宠物的爪子搭在手上恳求主人怜爱。

宋竹央于是垂眸看那图片上的好友码，还是把手机掏了出来。

“谢谢啊小伙子，后续有什么事咱们手机上谈。”季春奶奶立即眉开眼笑。

“嗯。”宋竹央应了声，收起手机，“两位，先告辞了。”

—

大排档人声鼎沸。

这股热闹不仅仅是因为来客。烧烤架上炭火燃烧，肉串上的油滋啦滋啦，大功率风扇把浓郁的香气和油烟都吹散，吹进路边绿植间，也吹进人鼻子里。

厨师着便衣，大锅架在边上，颠勺翻炒，炒面炒饭炒菜等于是在锅中滚出诱人的食色。

这里没有包厢，客人们择桌而坐，彼此距离不远，但就算大声说话也并无大碍，偶尔要杯冷饮，只要高举着手去叫服务员，他们便能从嘈杂中准确捕捉声音。

艾卢姆和莫黎塔带着小鱼儿游荡到这里，在追踪暗杀织意的时候，他们曾来过这个地方，不过那时还没有大排挡。

“好香啊……”莫黎塔顺着香气钻进大排档，找了个位子坐下，“艾卢姆，快来呀！”

艾卢姆把小鱼儿抱上座位，自己也坐下。

“三位要吃点什么？”服务员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把一张写着菜品价格的纸摆在桌上，手里拿铅笔与记菜簿，等候他们挑选。

“小孩你看，你要吃什么。”艾卢姆很少这样贴心，把那张菜单拉到小鱼儿面前。小鱼儿默不作声看了一会儿，开口：“肉。”

于是艾卢姆豪爽地一挥手：“有什么肉都拿出来。”

溺爱孙子的老夫妇。服务员迅速给他们下了论断，笑笑，提醒道：“确定是吗？我们这里可是不支持赊账的……”

莫黎塔摸摸口袋里当保安攒下的现金，犹豫道：“艾卢姆，要不我们少买点肉？”不管在哪个世界，没有金钱都难以生存，如果一次性用完，就得不偿失了。

“……算了。”艾卢姆清清嗓子坐直，“那就把你们这里最好吃的肉端上来。”

“辣度呢？”

莫黎塔看了一眼乖乖坐着的小鱼儿：“不要辣。”

“好的，请稍等哦。”服务员在记菜簿上写了几笔，转身大喊，“七桌烤全羊不要辣来一份！”

随即注意到有新客到来，带着职业化微笑迎了上去。

新客坐下，桌牌十一。

阿么娴熟接过菜单，念道：“羊肉串，牛肉串，鸡中翅，鱿鱼须，脆骨，烤虾……各十串。”然后翻页，“宫爆鸡丁，烤鱼，鱼香肉丝……”

音调过低，听着像是重低音音箱闷响，使听着的人耳朵也一颤一颤。

“等等阿么！你点太多了！”

随行男人出声阻止，同刚刚一桌的发展惊人相似。服务员的眼神在二人间流转，只见那相貌优越却衣着寒酸的少年愣了愣，开口问：“很多么？”

“要不就在烧烤这页里挑吧，推荐前面像羊肉串鸡中翅等等这六样呢。”服务员看不下去，伸手替他把菜单翻回去，给出建议。

阿么点点头：“那后面不要了，你说的各要十串，中辣。”说着要把菜单递给男人，“你呢？”

“不要了不要了，服务员，给我拿杯冷饮。”男人把菜单塞给服务员，眼神示意她赶紧离开，生怕阿么再点些什么。

不懂事的儿子和好面子的爸爸。服务员心想，回头大喊：“十一桌有六十串中辣先排一下！这里拿一下单子！”

今夜生意忙，刚给完单子没多久，又来了一桌，桌牌二十六。

她忙了很久，有些疲累地又迎上去，在桌前扫了一眼，两眼一亮。

是帅哥呢。这样迅速下了判断，她笑意更深，贴近宋竹央和织意，放下菜单：“两位看一下菜单呢。”虽然不知道是谁，等会要个签名好了。

“雪侧，你先挑。”宋竹央把纸轻轻一推，推到江雪侧面前。江雪侧躲避服务员的视线，低头看了看，问织意：“我，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织意，我念给你听，你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

他这样说，服务员才发觉那长相像混血的男人是盲人。这要念到什么时候！她立马出声：“推荐一下我们的宫爆鸡丁和烤全羊哦，都很好吃的。”

那盲人看向她，眼眸和嘴唇都弯弯：“美丽的小姐，好意令人无法拒绝，请您将这妙音添上纸张，感谢。”

服务员低头看看满是油烟的围裙，红了脸，默默在心里把“瞎子”这一对织意不太礼貌的标签划掉，一时没反应。织意想起什么，语气温柔补充：“对了，请您再添些能让人长肉的菜品。”

宋竹央看向他，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听他的加上，不要辣。”

“好的。”服务员又看了看三人，转身小跑离开。

这儿每桌人的声音都交杂在一起，加上碗筷磕碰声，路上驶过汽车的喇叭声……江雪侧把座位拉得离织意近了些：“织意，你会不会难受？”

他听说许多看不见的人对声音很敏感。

其实就连他自己对这种环境都不适应。

“小先生，有你们在就一切都好。”

江雪侧听了害羞，起身抽了几张纸替宋竹央和织意擦面前的桌子，又提开水壶替他们烫碗筷。

“可能有点脏，我烫烫。”见宋竹央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小声解释，声音没在嘈杂之中。提水壶时手上用力，指骨与腕骨显眼。

宋竹央眼神略过，开口问：“以前一个人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吃？”

江雪侧愣了愣，认真回忆：“拌饭还有泡面吧，也有做菜的……”

“拌饭？拌些什么？”

“就是……”江雪侧把水壶放回原位，答案要说出口，又似不好意思，犹犹豫豫，但最终还是没能撒谎，“白开水和酱油都能拌饭的。”

见宋竹央没说话，他怕他觉得奇怪，又解释：“没学会做饭前这样吃，饭有甜味，酱油咸鲜，都不难吃的。”

宋竹央总算嗯了一声。他不说也能知道，这样的食谱一定陪伴他相当长一段日子，才养成这副营养不良的身体。

织意听了心疼，他流浪时用水就米饭吃过，实在难以下咽，幸而流浪的时间不长：“小先生以后别再偷懒将就了。”

将就……江雪侧愣了愣，因他一直没觉得这样的吃法有什么不妥。很方便，又能填饱肚子。

但他还是凑近答应织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