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在变得沉重。
恍惚间嗅到竹林间细风穿过的气味,眼前好像也被遮上一层白雾。宋竹央摘下眼镜,竭力要看清眼前江雪侧的身影。
力量流失得较上次更快,像是对他侵入篡改无知人类的记忆、对洁白灵魂施以欺骗的惩罚。
他想阻止江雪侧。因为对面前来者的不信任和警惕,因为他们将带来那一丝偏离轨道的失控。
那么在无法逃离的真相揭晓之际,现在或将来,江雪侧可能因此展露的恐惧、失望、疏离……
将会使得在这里拥有过往的所有意义转瞬湮灭。
他本该不在乎的,但最近常常心悸,他更多开始思考,除他之外,这些记忆的画面对于其他人来说有何种意义。
……
混乱,开始混乱了,他的大脑,他的行为,他的目光,一切都开始混乱。
“爷爷奶奶,不不不介意的话,欢迎光临!”
他欢迎他们,兀的大喊一声“欢迎光临”,像迎宾员。
……宋竹央想:太天真。
“这位,这是我的朋友,我们不会骗人。”
对这些真正的不怀好意的骗子做承诺是无用的,雪侧,那会让他们看轻你。
宋竹央想说句话,但说不出。
“爷爷奶奶怎么知道这里招租……的呢?”
“这个,这个,关于怎么知道这里招租这回事……噢!有位姑娘!像这样,脸圆圆的,她告诉我们的。”
“原来是姐姐。”
他似乎因此打消疑虑了。
宋竹央要伸手去拉江雪侧,拉回向他们靠近的江雪侧。但伸手的同时,手中的眼镜随之落地。
他无力掌控五指,那种无力感蔓延至全身,进而躯壳中灵魂被撕扯,他可以看见另一个自己面目全非,然后连那扭曲的面孔也没入茫茫深处。
【我是谁?】
不久前记忆宫殿**存的人与兽于意识纠缠,混沌中,唯有一双黑瞳,透彻、纯粹的黑,定定睁着。
光照进来,黑便骤然收缩,瞳仁竖了起来。
【我是——竹。】
念头收束,捆紧的身心和那眼瞳中央吸聚的黑一同自由。
“宋先生,你的眼镜掉了。”然后他看见眼前递来的银框眼镜,还有年轻男人等待时的注视。
他接过眼镜,不知在等什么,静了一会儿,方才转过身,跟随脑内残存的一丝意识往里走去。
一直暗中观察的小狸花意识到他不对劲,从墙角钻出来,焦急地一路跟着,在他脚边喵喵叫,试图唤醒他。但厄若修琉希的气味太过熟悉,它努力无视身后诱人而可怕的气息,抖得如同筛子,挣扎一会儿,喵呜喵呜地窜逃进房子。
江雪侧下意识追了几步,然后才想起身后还有三人。
于是扭头道:“我们先进去吧。”
—
这是莫离塔和艾卢姆第二次踏入房间,不同的是,这次相当堂堂正正。
他们原是空有皮囊,这下抱着孩子,看上去就真像是相依为命的一对普通老夫妇。
西瓜头毫无防备地背身在床头柜最底层掏东西。他的背弯着,上衣便弓起一段,余的便泄气般松垮。
艾卢姆记得那时被困在他记忆里,见到他的头发还没那么长,以这个世界的话术来讲,是杨梅形状。
那个时候他冲进小巷,后背打颤,现在看背影倒是宽大许多,但似乎又没有很大变化。
她是轻视他的,可又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人。
江雪侧从柜子里扯出一件红色背心来,抖了抖,将其展开,然后转身:“先将就穿一下吧。”他将展开的背心在小鱼儿身前丈量一番。
对于这样四五岁的小孩来说,红背心过于长,能够盖住整个屁股,甚至越过膝盖,乍一看像条红裙。江雪侧看了一眼艾卢姆,见她无动于衷,思索片刻,将背心的肩带向里绕了两圈。
下摆往上缩,显得贴身了些。
这是个好方法。江雪侧暗自心想,而后看向红背心后乖巧等待的小孩。
他身上只穿了件大裤衩,那条裤衩看上去像成年男人的内裤,方才在楼下摇摇欲坠,要从小孩身上掉下来时,被他奶奶一个伸手猛地扯了上去,而后孩子爷爷又从哪里掏出一根鞋带,在他身上缠了几圈,总算在陌生人面前保住了孩子的**。
现在那条裤衩子牢牢系在小鱼儿胸下,使他看起来又可爱又滑稽。
“小鱼儿,会抓星星吗?”看着站在床上的小鱼儿,江雪侧突然问道。
小鱼儿将两手伸到江雪侧面前,在空气中抓了两下。
江雪侧不由笑起来:“我这里没有星星,星星在天上。”
话音落下,便见小鱼儿缓缓仰起头来,他的唇色鲜红,从仰头的角度看,犹如一朵饱满的玫瑰花瓣。
他听了江雪侧的话,真就开始在天花板上找星星。
“要往哪里抓星星?”
“天上抓。”小鱼儿将双手举了起来。幼童的手臂白嫩,尽力向上伸展开,内臂血管的紫色从那娇嫩的皮肤下显现出来,如同玉瓷的裂痕,破不开外头薄薄一层温润的外壳,柔软攀升。
江雪侧的心快要化成一滩水,控制不住,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慈爱,把心里的话也说了出来:“好乖。”
他调整角度,把肩带套进那两只小短手,再撑着领口,让小鱼儿的头顺利通过。
红背心落直,覆盖住小鱼儿上身裸露的肌肤。
好!成功了!
这是江雪侧第一次给孩子穿衣服,他本以为会比较难办的——反正肯定比给手办套防尘罩难,但意料之外,小鱼儿太配合,令他高兴得想鼓掌。
达成成就:【背心套娃】
艾卢姆和莫离塔在一旁目睹全程。
彼此对视,他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
西瓜头对这位厄若修琉希毫无戒心,被这位怪物大人伪装出的稚嫩皮囊迷昏了脑袋。而擅长装人的厄若修琉希大人,显然对西瓜头很是满意顺从。
不是要留在这里吗,他们这样好地完成了任务,而这位的力量看上去一时半会难以恢复,应当会匀出些仁慈给他们,断开契约,放他们离开吧。
艾卢姆闭上眼感知魔力,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凝冻的魔力似乎有所解放。
这时莫离塔试探着对小鱼儿道:“做得好,做得好,哎呀,做得好就要给奖励,对不对?”
这样的暗示,够明显了吧?毕竟这位刚才还亲口承诺,不至于真像鱼一样转头就忘。
他正期待,却看见江雪侧赞同地点起头来:“对,您说得对。”
请不要接茬。莫离塔很想这样说。
他看见江雪侧又去柜子里掏东西了。
这次是最上面一层,没有掏得很深,很快便掏出几颗奶糖。
他说:“小鱼儿,这是你的奖励。”
小鱼儿本就泛着红棕色的眼珠此刻被大红背心衬得更亮,他想,他并没有抓住星星。
从来都是他给别人奖励,可他的琉璃此刻要给他一份奖励。即便他没有给他想要的。
他看着江雪侧,目不转睛,两手自觉地去接受他给的奖励。
江雪侧把糖一颗一颗往他手心塞,确保他两手都可抓住,又能够塞满:“留着慢慢吃,喜欢的话,哥哥这里还有……”他顿了顿,紧张地往莫离塔和艾卢姆的方向看了一眼,斟酌自己说的话是否合适,又道,“吃多了会烂牙齿,要不要让爷爷奶奶帮忙保管?”
听到被提及,艾卢姆和莫离塔不约而同看向他。
而与此同时,艾卢姆的眼球晃晃,脸上逐渐浮现痴笑。她对上那双眼睛,厄若修琉西的眼睛,美丽,泛着光……意识泡进馥郁红酒似的,再度微醺起来。
“给你,奖励。”小鱼儿张嘴说话,声音像勾子,把艾卢姆的上半身勾了过来。
艾卢姆痴痴接过那几颗糖果,眼神迷离。
在她甜蜜笑容的另一侧,莫离塔感到大事不妙。瞧瞧!瞧瞧!西瓜头让他觉得给糖就是奖励!事情不该这样发展呀!
他忐忑不安,眼神在面前三人间飘来飘去,心跳越来越快,他能感受到……胸口因为心跳在发热,扑通扑通,扑通……烫!
好烫好烫好烫!
莫离塔获得了来自上方的,强烈的感召。
他知道刚才拿江雪侧做要挟会让宋竹央生气,但没想到他发难得这样早。
而且,他变得粗鲁了。
因为契约那头粗鲁的传唤,莫离塔的眼睛被心口传递的温度烫到发酸,他变得很难受——生理意义上。
艾卢姆接受了来自厄若修琉希的馈赠,眼神恢复清明,她面上有丝茫然和不甘,扭过头来隐藏,被莫离塔洞悉。
【等机会。】
莫离塔朝艾卢姆无声道。
他们知道两条契约的上位者乃至他们任务的最终目标都有目的,这目的就是软肋。
所以只要在最危险的地方等待就好了,等待他们更加虚弱,等待弦崩的临界点,等待猎物的脖颈被折断,那时迎接回程的结界再度为其展开。
只要在最安全的地方等待就好了。
而那个地方,就是江雪侧的身边。
—
老旧的大电视没有订阅频道,只能从一堆碟片中挑了一张,供小孩儿消磨时间。
“合体变身!宇宙使者!怪兽克星”的口号响起,艾卢姆边上小鱼儿认真看着,腮里藏了糖果,腮帮子变得圆鼓鼓。
同样的电视,同样的影片,同样的位子。这和织意初来时的场景格外相似。
艾卢姆不情不愿,余光总能瞥见小鱼儿身上惹眼的红,还能闻到自肩膀下方飘来的糖果香气。
利坦奇家族的魔法世代以火元素为核,那是刻入血液,在身体内熊熊燃烧的烈火,因此每一代利坦奇家族的直系乃至支系都因这种历久弥新的淬炼,而生着不屈、勇敢,甚至狂狷。
他们体内的魔力似乎将永恒地沸腾着,要疏解这些炽热,他们选择握紧剑柄,不停留不间歇,在战场之上,让敌人的鲜血去浇息那狂放喷薄的杀意。
他们是强者,既迷恋强者,又迷恋杀戮。
只有公爵知道,这样的家族,却也会卑微地祈求神的怜惜。
艾卢姆的身体这时正拥有前所未有的平静,这时她的主观思想和情绪占了上风。
而这里的思想和情绪是指,在不受魔力影响下,在不受公爵契约影响下,最为真实的她的想法和感受——
她觉得很疲惫,想要休息。
“哈……”想到这里,她竟真的打了个哈欠。艾卢姆一怔,飞快擦去眼角渗出的泪,然后端坐着,稳固自己那副优雅模样。
小鱼儿专心看电视,自然地放松身体,靠在艾卢姆身上。
他舌尖舔过糖果,圆形糖果随着动作滚至唇间,然后有些生疏地抵着糖的背面舔舐一番,用牙齿咬碎了糖果。
嘎嘣的声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艾卢姆只觉得被他靠着的手臂发麻,却又因他力量的禁锢而不敢动弹,于是耳朵也被那咬碎糖果的声响激得发寒。
小鱼儿吮吸嘴唇上的甜,张口说话时发出小小的啵的一声:“你做的很好,孩子。”
孩子,谁是你孩子,见过要做人主人的,没见过占便宜要做人父亲的。
艾卢姆想张嘴骂几句,不出所料骂不出口,于是咬牙切齿,两眼一闭,索性眼不见为净。
也许是身体里躁动的魔力被压制,她闭上眼,感觉到世界也仿佛变安静。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安静。
电视里战斗的音效声有的比他们释放魔法还夸张,还有的哐哐锵锵。
她还能听到厨房的方向传来菜刀在砧板摩擦剁击的声音。
那西瓜头看上去瘦弱,下厨时菜刀落下倒是格外有力,笃笃笃,笃笃笃……哦,她尝过他的手艺的,他在这方面显然很有天赋。
他说什么来着?他说晚上吃煲饭。
煲饭,什么是煲饭?
唾液分泌,艾卢姆欲盖弥彰,扭过头悄悄咽口水。而惯常喜欢在她另一边挤眉弄眼的莫离塔不在,她想:也不知道他上去找那臭男人做什么……
“撒欢。”
小鱼儿吐出两个字。
艾卢姆睁眼,看向他。
孩童的眼睫长而翘,即便目视前方,眼中闪烁着色彩,却也显得有丝倦怠,带着沉郁:“孩子该去父亲怀里撒欢。”
“……你,您能听见我心里想什么?”
“多说点话。”小鱼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不要太安静。”
艾卢姆张嘴,无声骂骂咧咧。
—
三楼客厅,宋竹央坐在织意作床的沙发上。
假盲人伪装技术拙劣,把睡时盖的被子叠成了一块方正的豆腐块。
那豆腐块置于一边,被此时的宋竹央用以垫手。
指间夹金币,宋竹央漫不经心翻转,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随动作去玩弄那枚金币。
某种情绪传来,酥酥麻麻,像被猫崽子用乳牙咬了一下。他靠在沙发上,仰头用鼻尖去感知空气,而后像是十分舒心,嘴角扬得高高的,笑时两眼都眯起来。
这样的表情在这张脸上少有。
“主人,您……”莫离塔本以为他会发怒,没想到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错的样子,笑盈盈的,连带着整张脸都柔和下来。
但乍未见着那副冷漠的死人脸,反而觉得诡异,他想了想,还是先识趣地跪了下来:“您找我有什么吩咐呢?如果是请我们离开的话,请饶恕我们暂时还不……”
话未说完,眼前便落下一张叠好的纸来。
宋竹央的声调变得有些高,哄小孩似的对他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走到莫离塔面前,弯下腰。莫离塔一抬头便能看见他笑着的脸,吓得一哆嗦,赶忙将地上的纸捡起摊开。
那张纸上画着宋竹央的脸,黑白两色,上头还有一行字:
【失踪案的真正凶手!】
这是什么意思?莫离塔不解其意。
“没看出来吗?”宋竹央蹲下来,头凑得极近,莫离塔甚至能闻见他说话时嘴里的清香,他拿一根手指抵在莫离塔额头,缓缓用力,强迫他抬起头来,“是我啊,这上面画的。”
他周身不知何时氤氲着雾气,随着他开口说话又尽数落在他身上,化成一层含混模糊的绒烟。
莫离塔立即回忆起第一次被他掐着脖子时,也是像现在这样被迫直视他的脸,那张面庞无悲无喜,又似乎很不把他放在眼里,和此刻这满是戏谑的笑脸相比,瘆人得异曲同工。
“当然看出来了,噢……主人,这画上画的就是英俊神武的您。”
“英俊神武?”出乎意料,这很是拙劣讨好的马屁,格外受用。
受吹嘘的对象轻轻笑出了声,而后坦坦荡荡,表现出自恋,回应道,“谢谢。”
未等莫离塔再溜须拍马,他指指那张画:“说出来,你还看见什么,说出来。”眼中竟像是带着点赞许,带着丝鼓励,下一秒就要向着莫离塔摸头夸“好狗”的样子,令莫离塔满腔疑虑,琢磨不出他这样的变化有何深意。
画上并未标注画手的名字,莫离塔翻来覆去,没看出所以然来。
莫非……
他飞快瞄了一眼宋竹央,脑内念头也动得飞快,随着微妙察觉到正确做法与答案,他暗暗咬牙,唇上的银白色纹路显现出来。
莫离塔举起手圈,将画面置于手圈的范围之内。
那幅画上浮现出信息:
“遗……”他念出一个字,反应过来,骤然一惊,把后头的字吞回肚子里,惶恐得不敢张嘴。
“你在恐惧什么?”
“主人,我,我,这是可以说的吗?”
“说出来。”
尽管得到允许,莫离塔仍旧犹豫片刻,那浮现出的信息着实吓人,毕竟在他的家乡很少有人会为活人画所谓……
“主人,这是我所看见的这幅画的信息
——遗像。”
所谓遗像这种东西,为活人画,就是诅咒。
宋竹央没说话,看着若有所思,没有想象中的大发雷霆,甚至也不似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嗯”了一声,眉仍旧微微扬起,眼中是一片纯净的墨色:“那么那行字是我的碑文?不是,那是请人看的谗言,言之无理,真真寻衅。”
但他说着,又从莫离塔手中抽走那画,站起身来,细细观摩这遗像画,那画上的人脸和他如出一辙,眼神冷漠,敛着血光,掩着无情。宋竹央摸摸画上的人脸:“真好看。”
莫离塔假装没听见这声于他无异于石破天惊的自夸。
今日的宋竹央实在令他捉摸不透。
思忖间,那男人在带着迷恋和喜爱的呢喃中抽出片刻时间,向他下了逐客令——
“下楼去,去讨我那小房东高兴。”
莫离塔不敢松懈,点头哈腰,弯腰低头退出房间,玻璃移门被推闭时,他看见自己手上的冷汗印在玻璃上。
静默一会儿,他喘了几口气,悄悄抬起头,在那手印消失的最后一刻,画了一个圈。
留下这一小道魔法,下次宋竹央的身影被纳入这隐藏着的魔法圈时,他或许能打探到一些关于他的秘密。
他是这样的性格,胆小中有一丝无畏,也许是魔法特质使然,他害怕一无所知。
正如在公爵府邸同影花密语那样,秘密使他安心。
莫离塔转身离开,唇上的魔法烙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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