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臾第一次见到金垠的时候,是在大二兼职时的次元馆。
那时候他十九岁,正女装兼职,当晚穿的是一套极为清嘉古典的汉服,很幽雅娴静的东方美人。
那少年看起来与他同龄,他正穿着一身整饬的黑西装与人在包厢中打牌,用右手撑着下颌,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夹着纸牌,看人时漫不经心地撩撩眼皮,一副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样子。
“只要赢过,就绝对忘不掉赢的滋味,以后只会对它情深根种。”
少年微微抬高下颌,声音清冽。
舒臾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必定非富即贵,且很有掌控欲。
下一刻,旁边就有人喊道:“金少爷最不喜欢LGBT,他恐同,记得别给他安排那种表演!”
那一刻,舒臾过去安置茶具的时候,手肘不小心与对方碰上了。
对方扬起睫毛,原本淡漠的双眸有些意兴阑珊地抬起。随后,他的眼中忽然放出光彩,那双细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在女装的舒臾身上。
“你好,可以给我你的微信吗?”
他说话时唇角弯出很优雅的弧度,眼神忽然炽热。
那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他们几经波折后总算在一起了,后来谈过将近一年时间的恋爱,有甜蜜,有争吵,直到一件无可挽回的事将他们分开——舒臾被人构陷出轨了。
现在是五年后。
舒臾一度以为他不回再见到对方了,孰料命运总是如此巧合。
一周前,舒臾与人合开的南坞工作室,它的经理人,也就是舒臾的合伙人孙树卷款跑路了。
公司员工虽然不多,但都是他们几年的血汗钱,现在公司账上已经没有任何资金了。
员工们声称发不出工作就无限期停工,他只好暂停了工作室的业务,跑了好几个城市去找孙树,昨天才从对方的亲戚那得知,他居然已经出国了。
舒臾不知道第多少次从警局回来后,又去找了几个之前有意愿投资南坞工作室的投资人,但他们听说这档子事后都避而不见了,少有的几个见他的则总是语焉不详。
“舒总监啊,你是晓得的,现在的经济形势就这样……我们也不敢乱投资啊。”
一个平日对他殷勤得近乎谄媚的老板说,他说话时,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一直凝在舒臾细白的颈上。
“不过——如果舒总监愿意接受一些不可描述的规则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
那有妻室的男人压低声音说。
舒臾漠然拒绝了他,他一身疲惫地回到家,怔忪了一会儿决定试试最后一个人——他的生父。
舒臾的父亲与母亲很早就离婚了,他一直和母亲生活,直到他快成年才知道父亲还活在世上,而且是个有钱人。
但他们来往并不多,偶尔的几次来往都被父亲现在的妻子阻挠了。
不过,尽管生父很有钱,但他过去去找对方的时候,那男人态度很敷衍,处于对舒母的厌恶,他已经厌屋及乌,不太认这个儿子了。
舒臾犹豫了下,决定再等等警察那边的消息。他草草洗漱后睡去,那夜竟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中,想认父亲的他被男人果断丢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被悬吊在半空,脚下是一座巨大的正炙烈燃烧着火焰的铜炉。
不远处是密密麻麻的人头,这似乎是审判仪式。
“他居然勾引了有妇之夫,还是我们法律系最清正的董老师。他把他约到酒店,故意喝了饮料好构陷董老师说他对他下药,他真是其心可诛!”
“哎,缺少父爱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容易对老男人产生兴趣。他明明有男朋友啊,还是富二代男友,我就说啊,这些同性恋当真是毫无忠诚度可言,女人比他们忠诚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金老大是被他掰弯的!我看,他就是个专门掰弯直男以显摆的诈骗犯!枉金老大之前那么宠他,估计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同这人交往过了……”
……
在那些面孔不一的脸上,蠕动着一双双令人难以忍受的眼球,那是学校的师生们,他们盯着他时仿佛他是道德败坏的蛆虫。
为首的人似乎是他当时的男友金垠的拥趸,他正在讨伐他。
“舒臾,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就是那种随时为了利益攀高枝的人。你当时接受金垠的追求,不过是因为他的存在能让你格格不入的学生生涯变得合群。”
“你享受被人追求的虚荣,你从头到尾都不在意他,枉他对你那么好,一直护着你,不允许我们说你半句不好……”
“不过,你太小看他了。在某段时间内,他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但你若是背叛他,他也不会再爱你了。等着吧,金老大迟早会报复回来的。”
那声音劈头盖脸地砸向他之后,那些师生们仿佛都疯了,世间所有事在他们看来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唯有这么一件事令他们全员沸腾。
他们手中拿着臭鸡蛋和烂菜叶子朝他砸来,一个个群情激奋。
梦中的舒臾在那种情况下竟然发出了诡异的笑声。
真是一群喜欢跟风又不分青红皂白的乌合之众啊……一生之中唯一的快慰便是这一刻了吧?
忽然,悬吊着他的东西断裂了,他的身体快速朝那熊熊燃烧的铜炉坠去……
“…………!”
下一刻,舒臾倏地从床上坐起来,抚着额头,急促呼吸。他的心跳快得骇人,好像真的坠入了燃烧的巨炉中。
噩梦……又一个关于五年前的噩梦……
他长呼一口气,在黑暗中定了定心神,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正是川端康成发现海棠花未眠的时间。
舒臾起身倒了杯开水,又去阳台看了看,那盆买回不久的海棠花早谢了。
实在睡不着,他便打开手机,准备寻找他小时候听过的那些音乐电台节目,它们总是能很好地为他助眠,但app上似乎找不到这类。
他在手机上随便滑了两下,洛城地方台的频道里正播放一个谈话节目,采访一个近两年炙手可热的商业新秀,海归富二代。
扫了眼屏幕,他瞬间像烫手一般地差点把手机扔出去。那采访对象居然是他的前男友金垠。
看视频里说的,中德混血的金垠,他三年前从国外归来,接手了一家深陷经济债务中的大公司,很快就重新整合改组,又设立子公司,发展其他行业,在极短的时间内扭亏为盈,年初更是顺利上市。
年二十四岁的他,因此成了洛城财经频道津津乐道的天才。
此刻,坐在演播室的金垠,他穿着一身纯黑长大衣,戴着金丝眼镜,一头漆黑的发丝后捋,面孔年轻而立体,褪去了多年前的张扬顽劣,远多了些经岁月沉淀的波澜不惊,俨然一个斯文贵气又深沉的精英。
看着屏幕,他几乎没法将眼前一尘不染的精英男人同他记忆中那个留着金发戴着单边耳链,笑得轻狂又恣意的少年联想到一起。
“金先生,你如此年轻有为,冒昧问一下,能问问你的感情生活吗?”
年轻的女支持人眨了眨眼睛,有点小心翼翼。
理智上舒臾应该对这个多年未见的前男友视而不见,但看着视频里的对方,在听到主持人询问他的感情问题时,他的手指却停止了在屏幕上滑动,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上面。
“你是在问我最近的感情传闻?”
镜头里的金垠眯起犀利的眼睛,淡淡道:“坊间传闻我是双性恋,甚至是同性恋,理由是我大学交往过男生。”
他顿了顿:“但那只是年幼无知。你知道的,当年很流行这种风气,两个男生黏在一起拍拍照片,牵牵手,演演过家家的感情戏,被大家当作同性恋,似乎是很时髦的事。”
“不懂事的时候就会玩玩这种游戏。不过,只有那一次。”
“你的意思是,你其实只喜欢女生?”
女主持人问。
“目前是。”
金垠双手交握,很肯定地说。
“那、介意聊聊你传闻中的女朋友吗?”
女主持看起来有点兴奋,是那种惯常的预备挖到八卦的翘盼表情。
“不介意。我目前的女朋友是一位艺人,她是我见过的最活泼甜美的女孩,很可爱。”
金垠唇角往上翘了翘,不假思索地说,声音比先前略微轻快一些。
舒臾悄无声息地关掉网页,五年了,外面的世界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除了偶尔做做噩梦,他大多数时候并不会想起大学的那件事,时移世易,他也早往前走了。
那时候,他莫名其妙和那位董老师躺到了一起,被对方的妻子和一位与他有奖学金竞争的同学捉/奸,完全百口莫辩,在学校里声名扫地。
尽管后来证实舒臾并没有遭过伤害。
手机响起,是个陌生号码。
舒臾蹙眉,这个时间点给他打电话的,只能是诈骗了。摁掉了,但还来不及拉黑,对方便锲而不舍地再度打过来。
“喂,舒臾吗?你父亲病逝了,后天在城郊的山月山庄举行葬礼,记得要过来。”
声音似乎是他父亲的一个朋友。
舒臾一怔,尽管他对对方并未什么感情,但名为父亲的人忽然去世,他还是感到短暂的空茫。
或许,这是“父亲”这个词天然对男生有某种意义一样。
“什么时候?”
“昨天上午,是忽然脑梗。对了,因为太匆忙,姜先生似乎没有留下遗嘱,你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理论上你是享有部分继承权的。”
“你妹妹姜聆,她也希望能尽快跟你厘清这些。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下,姜聆的男朋友是上市公司的大佬,他很擅长处理这些。有他帮忙的话,我想你胜算的地方可能不会太多。”
舒臾隐约记起来了,这个助理似乎是他当年去找父亲时对他态度比较友好的那位,她现在似乎是在明示他,要拿到他应得的那部分财产。
亡人刚去,后人谈论的却只有财产……
他谢了她,又回了她一句“后天再说吧”便挂了电话。
异母妹妹姜聆比舒臾小五岁,他只见过她几次,只记得她很喜欢唱歌跳舞,不久前似乎在娱乐圈遇到了贵人,在一档选秀节目中出道了,现在是一个女团的成员。
女艺人……
他忽然想到了先前看过的那个采访,金垠说,他的现女友也是位女艺人。
看来,商娱一体,富二代公子哥儿搭配女明星是很常见的事,他们都是不同意义上的金光闪闪。
舒臾躺回床上,暂时有些颓唐,在电视上看到春风得意的前男友……
他压下了心底的烦躁,想起方才电话里那助理的话。
生父是洛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家大业大,虽然他已经有了家庭,但血缘上舒臾的确是他的儿子,如果对方没有留遗嘱的话,按照法律规定,舒臾确实能继承他的一部分财产。
他隐隐为自己有这个想法而感到不安。生父尸身未寒,他却已经考量起了钱财的事,这不能不说是过于现实,但他实在太需要帮工作室渡过难关了。
于是,第三日,他如期抵达了父亲的葬礼。
但他没想到,他竟会在葬礼上遇见金垠。
而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居然就是他异母妹妹姜聆的男朋友!
当时,那男人从长长的走廊深处走过来,皮鞋声“哒哒”落在大理石地板上,长大衣下的身形倨傲又疏离,瘦晰的手指掸落了烟灰,轻描淡写地睨了他一眼:“舒臾?”
“如果知道你在,我就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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