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诗人塞缪尔·约翰逊说:“最明亮的欢乐火焰大概都是由意外的火花点燃的。”
对此,舒臾很想深以为然。
可惜,他面前的“意外火花”,只令他撷得了最黯淡的沮丧火焰——在人生的最低谷,他竟撞见了事业顶峰期的前男友。
一别经年,对方已功成名就,不仅是一个有着上市公司的年轻总裁,还成了他异母妹妹姜聆的男朋友。
而他,却因为遇人不淑的缘故,苦心经营几年的工作室行将倒闭,现在跟一条落水狗差不多。
他们隔着距离相望。
也许是须臾之间,也许很漫长。
金垠个子比过去更高了,看起来该有一米九,宽肩长腿,二十四岁的他,比过去成熟沉稳了很多,一副冷峻若斯的扑克脸。
此刻,他们间隔着的不只是五年光阴,而是愈来愈大的阶级差异。
理智催促舒臾赶快离开这里,但刚好前面有一对夫妇并排堵在他面前,他绕不过去,只得暂时杵在原地,装作很平静地与男人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那对夫妇总算离开了,只见金垠虚着眸,缓缓走近,皮鞋声“哒哒”踏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修长的手指掸落了烟灰,望着舒臾,吐出了一句极轻淡的话。
“如果知道你在,我就不来了。”
说完这句话后,男人目光在舒臾脸上审视了很久,轻慢而高高在上,仿佛跟他在同一块区域呼吸,得要被送去CPU急救。
“那还真是抱歉,污染金先生呼吸的空气了。”
舒臾面无表情地给他让路,稍稍服了一点软。只有一点。
“你还是这么牙尖嘴利。”
对方冷哼了声。这时,姜聆诧异望向他们:“你们认识?”
“不,我认错人了。”
金垠面不改色地说。
姜聆哦了声,她似乎想扑进他怀中,但不知是有外人在场还是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那般亲密,她最终只是扒拉着他手臂,小声啜泣着,肩膀微微耸动。
金垠柔声拍了拍她的肩,舒臾正准备撒腿就走,姜聆却喊住他:“站住,先把事情说清楚了!”
舒臾只好回头,姜聆边抽泣边朝他努嘴:“就是他,就是我告诉你的我爸那边的儿子,我爸遗嘱里明明没有提到他,我们平时也不来往,可他今天还是来了。”
“他刚刚对我好凶,他肯定是觉得那些遗产他也有份,他想争。”
舒臾:“……”
听这口气,她莫非以为他要大闹葬礼?
这些年姜聆从未叫过他“哥”,总是一连串的“喂”、“那个谁”、“我爸那边的儿子”等等,明明刚刚她当着他们的面主动提起他大学时候的事,现在却向金垠告状,说他凶她。
金垠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抬头看着他,眼神有点冷:“这样对女孩子不好吧?再说,她还是你妹妹。”
舒臾深深呼了口气:“实在抱歉,怪我长得这般凶神恶煞,说话都像在凶人。”
“下次我一定温柔体贴,最好说话像蚊子一样。”
姜聆哼了声,她后知后觉想起什么,忽然抬头:“你说你们不认识,可你刚刚喊了他的名字……你知道他名字?”
金垠顿了下,仿佛在思考措辞。
舒臾扫了眼他身后跟着的律师模样的人,主动开口了:“我们的确不认识,可能是你们律师给他的名单吧?”
“我确实是第一次见金先生。你知道的,以我的经济水平是不可能与金先生这样的达官权贵有交集的。”
“毕竟我长得这般凶神恶煞,随时会脏了金先生的眼球。”
他朝他们弯了弯眼睛,又指了指卫生间,直接迈步:“你们忙,我不打扰你们了,有事先走了。”
余光里,金垠似乎说了句“借过”,但舒臾早已打定了主意,上完卫生间后便从后门走,并不想再与他打照面了。
一期一会,就当这是人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到洗手间后,舒臾往脸上狂拍凉水,也不知拍了多久,脸变得通红一片了才从方才的僵滞里回过神来。
重逢的那刻,他的心跳激烈得几乎要从胸膛跃出来。
五年了,昔日那些以为已被弃掷的情愫竟悄无声息地馣入了肺腑,丝毫未忘却。
分手前的那些经历像一道难以被抹平的创伤,时不时在他脑海浮现。
他近些年来总是容易陷入这种迟滞性的紧张,方才看着冷静,还能以牙还牙地回怼那男人几句,此刻手却开始发抖,脸上的水应该不止是洗手池的,还有生理性流下的泪水。
连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与金垠重逢,他居然会落泪。
不,也许他只是为那段极难熬过的人生时光,母亲面临坐牢、自己被谣言构陷导致退学、男友不分青红皂白地相信那些构陷而弃他而去……那时候,他刚刚跨进二十岁,曾以为天都塌尽了。
平复了好一会儿内心的波动,舒臾抬头,审视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人皮肤很白,净身高一米七九,但因为过于瘦削经常被好心的大姐提醒说要多晒太阳,多吃饭。
他长了张令他很无奈的轮廓有些女相的脸,小时候也被同龄的男生嘲笑过是娘炮。而且,因为很少笑,又不爱社交,他总被说过于高冷,经常被舒母诟病绝对不会受人欢迎。
舒臾的母亲一直很不喜欢他的外形,她认定男子汉应该更壮硕,皮肤更黑,性格应该更外向。
说实话,一想到分手时的鸡飞狗跳,他现在根本不想见金垠,尤其那男人现在各方面比他好上很多倍。
方才,只对峙了片刻,他便感到金垠的压迫力比过去强了十倍。如今的金垠已是一个游刃有余的商业大佬了,他平时最不惯于应付这样的人。
但他还没能从后门逃之夭夭,一从卫生间出去,一个似乎等了他很久的工作人员便踩着高跟鞋匆匆过来。
“舒先生,方才有位金先生带话,他邀您借一步说话。”
“抱歉,我与那位先生并不熟。”
舒臾很头疼,站在原地没动。
“金先生说他与您洽谈的是工作上的事,您一定感兴趣。”
连那位温先生都知道南坞工作室的事,那金垠……
理智上他应该掉头就走,但他已不是三岁小孩了,他无法忘记这些天来他夜夜难以入睡的事,还有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寻找出路的员工,大家的一切都没有着落。
南坞工作室是他的心血。
舒臾最终决定放弃私人的前尘旧恨,他知道,以金垠现在的身份,他似乎是他此刻能接触到的唯一能使他的公司起死回生的人。
他于是跟着那工作人员往前走,大理石走廊空荡荡的,被吊灯照射得很像医院的走廊,无尽冰冷。
走廊的尽头是密闭的,金垠正站在那儿等他。
那男人穿着一身挺括的黑色长大衣,体态很好,站在那儿的时候,手指夹着烟,缭缭烟圈中望过来的面孔半明半昧,看起来像是上世纪胶片电影里的伯爵。
地下是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人走路时鞋子踩在上面的“哒哒”声十分突兀。
即将到达他那儿时,舒臾忽然有些后悔了,因为他预感到金垠今天绝无可能是他的救星,他只会以百倍的欢愉来嘲讽他现在的落魄。
他在原地顿住,金垠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后,竟然主动朝他走过来。
临近了,金垠朝他伸手,脸上是典型的精英式的优雅与疏离,程序化得像焊着一个面具。
“舒先生,好久不见。”
舒臾犹豫了下,回握住了金垠的手,带着烟味的手握起来很凉,握手的动作看起来像商业会晤。
这只手指骨修长,清晰可见淡青色的血管,腕上戴着一只限量腕表,应该是百达翡丽的。
仿佛是有些嫌弃他,金垠只轻轻一触便松开。
“你找我,有事?”
舒臾主动开口了。但金垠并不回话,连眼皮都不掀,只是慢条斯理地掸烟灰。
舒臾微微蹙眉,稍微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金先生?你方才找我说是有工作上的事?”
金垠这才掀眼皮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吐了几口烟圈:“不急。”
舒臾:“……”
他并不想在这里多呆,只希望与金垠的谈话能速战速决。
烟味徐徐飘过来,他平生最讨厌人抽烟,忍不住扭头咳嗽了几声。再转头时,金垠已走远了些,将烟掐灭了:“这么娇气?”
舒臾面无表情地说:“金先生也不怕得肺癌。”
“不劳关心。”
金垠这才将目光投向他,如同检察官般将舒臾从头顶巡视到脚底,眼中闪烁着吊灯投射下的光点,令人看不清涟漪。
须臾,他终于开了金口:“你看起来和当年没什么变化。”
舒臾一向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果然,他下一句说的是:“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副对全世界都不屑一顾的寡妇脸。”
“你知道的,寡妇门前是非多。”
因为舒臾不爱笑,在旁人口中比较高冷,加上经常莫名其妙招惹一些桃花,大学时便有人说他是天生的寡妇脸。
舒臾冷笑了声:“能寡便是死了夫,我确实死了夫,不然现在怎么会跟一个死人对话呢?”
一说完,他便有点后悔了,因为这意味着他把金垠当成了他过去的“夫”,也暴露了他在金垠之后再没有找过对象的事。
他立即转移了话题:“你不是来叙旧的。”
“当然不是。”
金垠挑眉,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先前说的话。
“金先生,我听说你们这种人时间比金子贵,我猜你也无暇兜圈子,不如有话直说。”
舒臾木然望着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男人比舒臾高一些,看他时得低头:“吴律师正在帮姜聆处理她父亲留下的财产事宜,我过来看看她。”
“所以呢?”
“很遗憾,吴律师说,你父亲没有给你留一丝一厘的遗产,尽管你们有血缘关系。所以,但愿往后的你不要在这件事上纠缠姜聆,毕竟这是你父亲的选择。”
舒臾望着他咄咄逼人的脸:“原来金先生是个喜欢插手旁人家事的八婆?”
“旁人?”
男人虚了下眸,仿佛在提醒舒臾他与姜聆的关系。
舒臾后知后觉地哦了声,点点头:“抱歉,我忘了,您现在是她的男朋友,您在为她讨公道,您英雄救美,而我是个想要篡夺她财产的大恶人。”
他从对方的瞳孔里看到了面无表情的自己,尽力挤出一簇笑意,一脸麻木不仁地说:“那便提前祝您二位情比金坚、早生贵子。金先生,你借着谈公事的由头一直扯私事,没其他事,我就不叨扰二位了,后会无期。”
“公事?”金垠轻笑了声,“你还有公事可谈吗?舒先生,你的公司可是要倒闭了,一堆破铜烂铁也堪称公事?”
破铜烂铁……
这人形容他的心血是破铜烂铁……这个毒舌的贱人。
“多年前我识人不清,被人所骗,现在,你也得好好尝尝这被他人所骗的滋味。怎么样,痛苦吗?”
男人忽然靠近,将手撑在墙上,将下意识往后退的舒臾壁咚住了。
舒臾抬头,看清了那双他过去很熟悉的漆黑瞳孔,此刻它们深幽得好似一座深渊。
“舒臾,你过来见我,不会是以为我会出钱救你的公司吧?你错了,我当然只会幸灾乐祸地看着你,看你身陷困境而无人拉你一把的笑话了。毕竟,当年是你背叛了我。”
“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做到毫无保留,但不喜欢了,一旦被辜负,我也许会疯狂地报复回去。”
“你看,乐子才刚刚开始呢。”
有那么一瞬间,对方和梦里那张动辄对他拳打脚踢的脸重合了,那种痛苦瞬间点燃了舒臾。
他忍无可忍,朝对方丢出一句“我从来没有出轨过,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这句话”后猝然抬手,想直接给他一拳。但他一动作,手腕便被截住了。
“打架,你打不过我。”
金垠冷笑了声:“还要继续吗?”
在这难以忍受的痛苦中,忽然,舒臾的手机响了。
金垠松开了他,舒臾离他稍远了些,接通了,是他另一个朋友的,薛濒。
薛濒是当年为他母亲辩护的律师,他的声音有些高昂:“喂,小舒,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你妈应该要提前一年出来了。”
“真的?”
舒臾的声音有些颤抖。
“真的。她在里面表现得非常好,法院的裁定快出来了。”
薛濒肯定地说。
这简直是舒臾近日难得的喜事了,他长舒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忽然松了下来。
这消息实在是雪中送炭,一瞬间,他甚至有点想哭。
即将挂电话的那刻,不经意间与金垠那双冷淡的眼对视,舒臾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朝电话里的薛濒很温柔地喊了声。
“谢谢你,老公。”
那一刻,他看见金垠的眼神像要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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