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被抹去的姓名

江蘅这才意识到,面见顺宁公主不是什么劫难,遇见武将军才是他真正的劫难。

武拾道走后,江蘅劫后余生般,长长松了一口气。

老太监轻轻扶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个彪悍的将军,长年戍守边关,一年只回来一次。也就是每年的今日,回来祭奠故人。其余时间都不在京都,公子不需要担心,只不要说错话得罪他就好了。”

江蘅便急忙拉住老太监的衣袖说:“小人愚钝,应当怎么办才算不得罪他呢?”

老太监哈哈大笑说:“进了京都服侍顺宁公主,你就没有求到保命符吗?”

“有有有!”江蘅急忙从怀里掏出《诗经》《楚辞》《上古诗选》来,手忙脚乱地翻开,“这是翰林书画院的画生教我的,就是太庞杂了,难以记住呀!”

老太监见状又是哈哈大笑,说道:“那是他们年少无知,只能从闲言碎语中得到风声,自然庞杂了!你只记住这几个字就好了!”

说着,便用食指沾了墨水,翻开《诗经》中的《采薇》,将诗句“昔我往矣”中的“昔”字抹去,又将翻到《小星》那一页,将“夙夜在公”中的“夙”字抹去。随即翻开《楚辞》和《卿云歌》,分别将“采芳洲兮杜若”和“卿云烂兮”中的“杜若”和“卿”抹去。

“如此,你在京都生活,可保无虞了。”老太监笑着点点头,又说,“还有一个字,这些书上都没有,但也无妨。毕竟同姓同音的也多,所以不会得罪人。”

江蘅喜不自禁,连忙磕头道谢,将老太监视作再生父母了。

虽说得到了这个准确版的“保命符”,但他仍未心安,想着老太监说的还剩一个字,恐怕是一个常见的姓氏。

江蘅虽不太懂人情世故,但是还有些小聪明在。他思量着:这个姓氏是顺宁公主的禁忌,她必定不会录用这个姓氏的人入朝为官。纵使朝中有人是姓这个的,必定也会为了自保而改姓。

于是江蘅平日里除了画画外,还多了一个工作,就是随身带着一本《百家姓》,每见到朝中官员的一个姓氏,就拿出来划掉一个。

范围先是书画院的学生和先生们,然后是翰林的其它书院,以及相关部门,慢慢地,《百家姓》中被划掉的姓氏越来越多。

他发现了最有可能的一个姓氏。

陈。

陈姓是大姓,但是在朝中见到了上百人,他却没有见到有任何一个姓陈的人。

他曾无意间向画生们提起过这件怪事,有人便小声说:“之前就有一个学士姓这个,后来改姓了。”

对于这样的事情,大家都讳莫如深。江蘅也没有多问了,他只默默地在自己的保命符上加多了这一个字。

有了这个“保险”,江蘅便放下心来,专心在书画院练习作画。

顺宁公主偶尔会来见他,或是请他到瑶玉宫来,什么也不做,只是看他画画。心情好的时候,顺宁公主便也让他为自己作画。

江蘅从未见过顺宁公主的其它男宠,听说之前有一个被武将军一剑杀了,也有一个因为触怒了公主被流放的。

顺宁公主说:“那些人难免有妒忌之心,若是见了你,恐怕要加害于你,所以不能相见。”

江蘅对他们也不十分好奇,只是见到顺宁公主如此真心实意地保护自己,更觉得纳闷了。

这是一种受宠若惊,更像是受之有愧。

有一回,江蘅放下画笔,对顺宁公主说:“小人画技在当今世上不算最精,不知公主怎么有耐心终日只在一旁,看小人作画?”

顺宁公主只是笑笑:“我知道,你始终想不通自己如何能入得我眼。本宫只爱你痴迷作画,这一点与旁人不同。”

两年前,顺宁公主到昌平郡游玩,忽然在潇山上远远望见有一个少年立在湖心亭上画画。飞雪漫漫,天地无声,那人却从容自得,神游画间。

公主久久看着,竟也晃了神。

她向身边的昌平郡守问道:“这个人是谁?”

从那一刻,江蘅的命运就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巨大变化。

顺宁公主似乎是真心喜欢他,不仅从未向他索求任何东西,还源源不断地将世间好物赏赐给他,祭祀和狩猎等大事也愿意带着他去。

这对身份低微的臣子来说,已经是无上的殊荣了。

书画院的画生都簇拥着江蘅,说:“恭喜恭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江蘅并不觉得很快乐,因为他隐隐约约从公主看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

那不是看情人的目光,更像是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一个水中月镜中花,她的目光总是不经意间露出惊世的温暖、痛楚、愧疚和思念。

有一次,暑热难耐,江蘅便席地而坐,将纸张铺在地上作画,画毕转身的时候,却发现顺宁公主已经立在身后,泪眼婆娑,似在梦中。

江蘅从来不去打听顺宁公主从前的事情,这次却终于对她产生了好奇。

这个骄奢淫逸的女魔头,从来未嫁过人,这是为何?她对画卷如此痴迷,自己却并不爱提笔作画,这是为何?

然而宫人对顺宁公主讳莫如深,岂敢私下议论她呢,江蘅始终得不到答案。

只是依稀有人说过,顺宁公主从前许配过一个人,但是被那人拒婚了。

顺宁公主这般任性跋扈、权势遮天的人,也会被拒婚吗?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那人摇摇头,不可说。

江蘅隐隐约约觉得,那个人的名字,或许与公主忌讳的那几个字有关。只是所有人都趋利避祸,将那个人的名字封藏起来了。

江蘅不再执著于这个秘密,依旧勤学苦练,画艺很快便超过了书画院中的其它画生,到了一骑绝尘的地步。

但是掌院看着他的画,总是摇摇头,说:“还是差一点。”

“差什么?”江蘅着急了。

掌院摇摇头,只是说:“差一点。”

这可把江蘅急坏了,他自以为自己的画作已经是当世无双了,不想还是得不到掌院的青睐。

掌院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他到大殷典藏的书画库去看看。

江蘅深得顺宁公主喜爱,公主便给了他恩准,让他去国家典藏的书画库去观赏古今最著名的作品。

从那以后,江蘅便天天泡在书画库,终日临摹前人的作品,有时昏天黑地,宿昔不梳,都忘记了翰林书画院上学的时间,也常忘记给顺宁公主请安。

顺宁公主却并不怪罪,反而对他沉迷画画的举动十分纵容。翰林书画院的掌院自然也不敢说些什么了。

一年时间,江蘅便将书画库中最精美的画作都临摹完成,每一幅画都形神具备,两者放在一起也无人能够分辨真假。

“哎!世间最好的画作,也不过如此了!”江蘅不禁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这时,有个苍老的声音回道:“竖子,太过狂妄了!”

原来是看管书画院的老先生。这位老先生姓姜,已经年过半百了。但见他长髯似雪,风骨似鹤,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来。

他有一条腿走不了路。

江蘅对老先生作揖,说道:“不是晚辈狂妄,而是世间书者,不过颜王米蔡等人;世间画者,不过赵孟王张等人,库中虽有珍品三千,晚辈也都一一领教过了,再无其它。”

“依你看,书者颜王米蔡等人如何?画者沈文王仇等人又如何?”

“自是名家,后人习得书画,融会贯通,也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啊哈哈哈哈哈哈,可见小儿目光短浅了!”

“先生何出此言?”

那老先生抚髯大笑道:“既然你学书作画,岂不闻‘杜若体’和‘杜若画’?”

江蘅惊讶万状:“晚辈未曾听闻。”

老先生笑而不语。

“先生,何为‘杜若体’?何为‘杜若画’呢?”杜蘅追上去问道,“莫不是先生杜撰出来的?”

老先生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说:“不知!老夫不知!”

江蘅猛地想起来,老太监用墨水抹去的那几个字,其中便有“杜若”。必定是这个老先生忌讳了。

江蘅便有意地说:“方才晚辈可是都听见了,这宫中的禁忌您说出来了,我们这就去公主跟前对质吧!”

说着,便伸过手来要抓住老先生。

老先生吓得“咚咚咚”地砸着拐杖,似要将地砸出洞来:“你这小子,折煞老夫!老夫实在冤枉啊!”

“晚辈分明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呢!”江蘅一本正经地抓过老先生的手来,向前迈步,“快跟我去公主面前请罪!”

“饶了老夫吧!好后生,饶了老夫吧!”老先生叫苦连天,“若是到了公主跟前,老夫十颗脑袋也要没咯!”

江蘅偷偷笑了,立马又变成一张严肃的脸说:“饶了您也行,不过——您得仔细给我说说,那‘杜若体’和‘杜若画’到底是什么?晚辈知道了,便是和您同罪了,自然不敢告诉公主。”

那老先生便偷偷看了四周,颤颤巍巍地将书画库的门关紧,让江蘅把窗户都用黑布蒙住。一瞬间,整个书画库便如同坠入深渊,昏黑似夜。

“你跟我来——”

老先生点了一盏松油灯,神秘地引着江衡往一间陋室走去。

“这是从前书画库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已经很多年没有打开过了。”

老先生用枯瘦的手拨开蛛丝,簌簌的灰尘如飞蚊般缠绕着火光。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老先生得意地笑了,将手中的松油灯递到江蘅手上,“你先端着,小心别伤了画。这可是老夫的宝贝啊!”

说罢,老先生缓慢地从墙中暗格里取出一个木盒来,用衣袖将盒上的灰尘擦拭干净,轻轻打开,木盒中静静躺着一个发黄的卷轴。

老先生郑重地将卷轴拿出来,随即一手拿住画轴的一边,从右往左,小心翼翼将画卷缓缓展开。

这原来是一幅丈二长的青绿山水画,没办法平铺着全部展开,只能左边展开一点,右边收起来一点。

这便如一个神秘而诱人的女子,带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一点一点地展现出婀娜妖娆的姿态来……

杜蘅端着松油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既想将灯火贴近了看得仔细,又担心可恶的火舌会不小心溅出火星来,伤害到这幅诡秘的珍品。

这竟是这样一幅精妙绝伦的佳作……竟然被偷偷藏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江蘅贪婪地提灯看着画卷,恨不能纵身跳进画中,将那苍青的山、碧绿的水看得仔细,恨不能融入到山下街市驿路,与那些商旅行人嬉戏谈笑。

虽然老先生每次只能展开不足一丈的长度,但是在画卷的游移间,却是一步一景,仿佛景色也在移动一般。处处皆春色,无处不可怜。

江蘅看得痴迷,神思飞散,手里的松油灯便倾斜起来,竟然连灯油浇到自己的手都不感到疼。

“小子,当心!”老先生飞快地收起画作来,试图将他唤醒,“快看看你的手,全是灯油!烫坏了手不要紧,若是不小心溅到画上,那老夫可要心疼死了!”

江蘅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灯油,被烫得通红。

他连忙用衣袖擦拭干净,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拉住老先生,哀求道:“好先生,再让晚辈看看吧!这样好的画,竟是哪位名家的手笔?晚辈只看个落款就心满意足了!”

老先生叹了口气,无奈地轻轻将画卷最末端展开来。

看到落款的那一刻,江蘅晃神了,立在那如同呆雁一般。

一些零散如飞鹤的记忆,凌乱地从脑海中飞扑出来。

那些堆积在他心中的重重疑惑,如同落满灰尘的书籍,被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那飘逸隽永的落款上,提下的名字只有两个字:

谌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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