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半个月的休养,陈宝儿现在除了还是只能卧床以外已经没有太大的问题。
一个人每天躺床上也无聊,今天看到陈绰带了这么多同学来她特别兴奋,一行人在医院待了快两个小时才走。
“闵陌飞。”大家都准备走的时候陈宝儿叫住了闵陌飞,“我们能聊聊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闵陌飞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自己欠陈宝儿一个道歉。
陈绰觉得闵陌飞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特别好笑,出去之前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儿,宝儿不吃人。”
热闹了一下午的房间里突然一点声音都没有的时候,闵陌飞还是感觉到了不自在。
陈宝儿住的单人病房和他妈妈以前住的很像,干净、白得透亮、安静得像在祷告。
“我叫陈宝儿。”陈宝儿开口打破了寂静。
“我知道。”闵陌飞说,“我叫闵陌飞。”
“我是陈绰的妹妹。”陈宝儿说。
“……我知道。”闵陌飞想抓头发,最后摸了摸后颈。
“你来那天不和你说话是不想把你扯进来,郑妍做事没有底线。”陈宝儿说。
陈宝儿认真说话的时候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楚,她的声音天生带点哑,听起来莫名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嗯,可以理解。”闵陌飞说。
闵陌飞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我和陈绰说过一次,我觉得我也该和你说一次,那天是我冲动……”
“不用说。”陈宝儿打断了闵陌飞。
“嗯?”闵陌飞看向陈宝儿。
“我知道我在钻牛角尖,但我不知道怎么出来。”陈宝儿说,“你不这么来一下,我可能到现在还钻着。”
“其实我也想不通,你为什么不和陈绰说?”闵陌飞感觉陈宝儿并不避讳谈论这件事,就把心底疑问说了出来。
这问题他不敢问陈绰,而且他怀疑陈绰也不知道答案。
“这是个秘密。”陈宝儿有些俏皮地笑了,“你想知道,就得拿个秘密来换。”
“你笑起来和你哥真像。”闵陌飞忍不住感慨,“就是没你哥爱笑。虽然他多数时候是在假笑。”
陈宝儿这下笑出了声。
“我终于不孤单了!”陈宝儿笑到拍手,拍手动作太大扯到手上的伤,笑得龇牙咧嘴。
“他假笑真的很明显诶,明明不开心也在那里一直笑。”陈宝儿说。
“你俩谈谈没,出事以后。”闵陌飞问。
陈宝儿摇摇头。
“他这人一向怪啰嗦,我以为他会第一时间来问我,那天醒了躺在床上又痛又烦,不知道他来问我的话该怎么说,结果他一直没来。”陈宝儿说。
“他来问你的话,你和他说什么?也是这个秘密吗?”闵陌飞问。
“家人之间不需要知道彼此的秘密。”陈宝儿神秘地眨眨眼,“胡诌一个说给他听就行,什么怕他担心啦,怕事情闹大啦,他会信的。”
“……你可能是你们学校唯一一个把陈绰当傻子的人。”闵陌飞说。
陈宝儿又笑了,笑得很开心。
“陈绰都不能知道的秘密,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闵陌飞问。
“因为很辛苦,保守一个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觉得很辛苦。”陈宝儿说,“而你看起来善良又可爱,应该是个理想的共谋。”
闵陌飞叹了口气,“好吧,你这么夸我,我不听也不行了。”
“说吧,秘密。”
陈宝儿安静了几分钟才开口。
“是我害死了爸爸妈妈。”陈宝儿说。
闵陌飞感觉这一刻浑身的血都凉了。
陈宝儿的视线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平静又漠然,仿佛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和陈绰,我们以前住在平城,和我们父母一起。后来,他们出车祸离开,我们才搬到槐城。陈绰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只知道那起车祸是意外,不知道,是我给妈妈打了电话,他们才会更改行程。”
“他们出事的后一天,是我和陈绰小学毕业典礼,他们本该那天到的。我们那天要上台跳舞,陈绰是主角,他为此努力了很久,脚都磨出血了。他一直在期盼这一天……”
“我们的爸爸妈妈,是省歌舞团最年轻的首席。陈绰遗传了他们的全部天赋,但他再也不跳舞了。”
“这都是因为我。”
陈宝儿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缓慢。
闵陌飞听完感觉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喘不过气。
他似乎能看到一个双腿布满伤痕的小男孩在哭泣。
他不知道陈宝儿一个人的时候想过多少次这件事,才能在说出来的时候保持平静。
“他们……为什么会更改行程?”闵陌飞问。
“我和妈妈说,我想你了。”陈宝儿终于红了眼圈。
“还说,哥哥练舞受伤了但不肯去医院,怕医生不让他上台,你们快回来管管他。”陈宝儿说。
“妈妈电话里没和我说改行程,我猜他们是想提前回来给我们一个惊喜,然后带陈绰去医院。”
闵陌飞沉默着。
面对这样的痛苦,他说什么都太轻浮了。
“陈绰以前,和现在是不一样的。他会生气,会不满,会因为奶奶偏心而委屈大哭,才不是什么让着妹妹的好哥哥。只是因为我们没有爸爸妈妈了,我们只有对方了,他才成了哥哥。”
“我不接受这一点。”
“我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对我的好……这一切都让我更讨厌自己。”
“我怎么能让郑妍把我们家的情况告诉别人呢,我又怎么和陈绰说呢。”陈宝儿的情绪开始激动。
“宝儿。”闵陌飞听不下去了。
“它就是意外,从任何程度上都是,不要这样惩罚自己。如果你只是打了个电话就把所有过错往身上拦,那陈绰是不是也错了,他不该受伤,不该让你为他去打这个电话。不是这么算的,陈宝儿。”
“谢谢你安慰我。”陈宝儿笑笑,脸上挂着泪痕。
“我没有安慰你,我实话实说。”闵陌飞叹了口气。
“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闵陌飞低下头。
“我妈生病最后两年的时候……我也这么想过。但我藏不住事儿,被她看出来了……她和我说,我是她最爱的人,我是老天给她最好的礼物,所以只要我还爱自己,她就还存在,她一点都不怕。”
闵陌飞低头看着医院地板,语速越说越快,他不太擅于说这样的话,但他必须告诉陈宝儿。
“我觉得如果你妈妈有机会和你说话,她也会这么告诉你的。如果陈绰知道了你的秘密,他也会这么告诉你的。”
闵陌飞一口气说完了这辈子说过的最长的话。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也谢谢你听我说。”陈宝儿说,把积压在心底的话出来以后,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松快。
就像是一个人在水下憋气憋到快要溺死,突然海潮褪去,眼前是空濛的海面。
窗外日光渐渐消失,暮色降临,这一间病房里没人开灯,借着泛紫的天色流淌出静谧。
“你的秘密呢?共谋。”陈宝儿问。
“我本来想了一个,但听完你的秘密,我感觉这个秘密像是小孩子过家家……”闵陌飞说。
陈宝儿笑了,“是什么?”
“我多半是喜欢上你哥了。”闵陌飞抓了抓头发。
陈宝儿露出了当天最生动的一个表情。
“我哥他他他……”陈宝儿语无伦次。
“我不想听。”闵陌飞捂住耳朵,“别和我说他谈过几个女朋友。”
“他他应该是没谈过恋爱。”陈宝儿总算把舌头捋直了,“但他从小就招女孩儿,递到我这里的情书都能出本书。”
闵陌飞心情复杂地点点头:“可以理解。”
“我没帮过她们,但你需要的话,我可以……”
“不需要,谢谢。我写不来情书。”
“你别急,听我说完。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留意一下他的感情动向。”陈宝儿说。
“……好,那就麻烦你了,你存一下我的手机号。”闵陌飞边掏手机边说。
“不麻烦,咱们现在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各有一个不能让陈绰知道的秘密。”陈宝儿说。
闵陌飞走出病房的时候外面等着好几个人,陈宝儿的奶奶和外婆都在,两个人像在吵架,看见他出来不约而同地投来了一个警惕的眼神。
“宝儿的同学,闵陌飞。”陈绰给两位老人家介绍。
闵陌飞礼貌地和她们问好,老人们就满意地笑笑走进病房了。
“你奶奶也挺和蔼的啊,看不出打你那么狠。”闵陌飞走出住院部和陈绰说。
“都是可爱的老人家,就是有时候急。看着我和宝儿,她们心里也苦,想自己孩子呢。”陈绰淡淡地说。
闵陌飞叹了口气:“你真懂事。我爸肯定希望有你这么个儿子。”
“我也希望有你这么个儿子。”陈绰说。
“……真无耻啊。”闵陌飞无语。
“你和宝儿聊够久的,天亮聊到天黑,再不出来俩老太太要进去检查情况了。”陈绰说。
“怎么,你没忍不住偷听吧。”闵陌飞说。
“我犯不着。”陈绰说。
过了十秒,陈绰偏头看了闵陌飞一眼:“聊我了吧。”
“没聊。”闵陌飞坚定地摇头。
“真没聊?”陈绰不信,“你们除了我还有啥共同话题能一聊聊俩点儿。”
“不信你一会儿问陈宝儿呗。”闵陌飞说。
“一问一个不吱声呐。”陈绰摇头。
陈绰要和外婆一起坐车回,把闵陌飞送到医院门口就止步了。
闵陌飞掏出手机打车,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明天几点来?陈绰老师。”
“十点吧,明天先去趟医院。”陈绰说,说完了做作地摇摇头,“我好欣慰,你终于主动找我了。”
“周老师和我说,如果我期末考能考进前400名,我就能留下来。”闵陌飞转头看着陈绰说,“我想留下来,陈绰老师。”
闵陌飞在路灯下认真看陈绰的眼睛,陈绰也看着他。
打的车很快到了,司机对路灯下站着的两个男孩按了下喇叭,闵陌飞坐上车,摇下车窗对陈绰笑着摆手。
等车开到完全看不见陈绰的影子时,闵陌飞才闭上了眼睛。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紧张地跳动。
闵陌飞睁开眼睛,摸出手机,输入“西江区实验小学毕业典礼”,实验小学是西江区历史最悠久的小学,自媒体讯息也很全,闵陌飞划了划,划到自己小学毕业那一年,点开。
七月四日。
前一天,就是七月三日。
闵陌飞眨眨眼睛。
他走出病房前还问了陈宝儿一个问题:“我也是平城人,你们之前读的哪个小学啊?说不定我们读的还是同一个。”
“西江区实验小学,你在哪儿读的?”
“我在安林国际小学,在临奚区。”
但我的妈妈在西江第一医院住了好几年的院,四年前的七月三号,她在又一次被下病危后抢救无效去世。
四年前,西江第一医院,七月三日。
梅雨季节走到了尾声,空气气压还是很低,让人觉得不舒服。
在永远嘈杂无序的门诊大楼,开具死亡证明的地方也挤满了人。
闵陌飞的爸爸在排队办手续,经过这么多年的病程,闵逍在面对曹韵的死亡时也是冷静的。
就像闵陌飞此刻坐的楼梯间,冰冷又安静。
妈妈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了,是他再也见不到的人了,他很想哭但他哭不出来。
楼梯间的门被人艰难地推开,一个男孩挤进来就靠在隔门上放声痛哭。
闵陌飞被这样肆意的哭声吸引,抬头看向那个哭泣的男孩。
男孩穿着短袖短裤,露出来的膝盖上满是淤青,穿着凉鞋的脚趾脚背都渗着血。
闵陌飞听他哭了很久,好像他心里的悲伤也随着他的哭泣被释放出来。
男孩好像哭累了,终于睁开眼睛,看见坐在楼梯台阶上的闵陌飞,也坐到了楼梯台阶上。
闵陌飞犹豫了一下后往下挪了两级台阶,坐到了男孩旁边。
男孩哭得身体一抽一抽的,转头看看闵陌飞,又低头看着地板抽泣。
闵陌飞也转头看看男孩,然后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包湿巾递给他。
男孩看着闵陌飞的手,接过湿巾,抽出一张囫囵擦自己沾满眼泪鼻涕的脸。
过了一会儿,男孩说:“好痛。”
闵陌飞转头,看见男孩擦过的脸上泛出不自然的潮红。
男孩放在腿上的湿巾包装上面写着“酒精湿巾”。
“每次从医院回去,酒精湿巾擦手和包,衣服叫刘姐给你消毒。”妈妈是这么说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不能擦脸。”闵陌飞说。
他又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男孩。
“很痛吗?”闵陌飞问。
男孩的眼睫毛被泪水并成一绺一绺,他摇摇头,“谢谢。”
“你为什么哭啊?”闵陌飞问。
男孩一听眼眶又红了,又开始哭。
闵陌飞感觉自己做错了事,慌忙在包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块捂软了的巧克力。
“给你。”闵陌飞伸出手。
“伤心的时候吃点甜的,吃点就不伤心了。”妈妈是这么说的。
在意识还清醒的时候她会往闵陌飞包里塞很多糖果,闵陌飞每次从医院出来就吃一块。
男孩接过,渐渐止了哭声,他问:“可以给我两块吗?我想拿一块给妹妹吃。”
闵陌飞又去翻包。
但这次把包里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也没有第二块巧克力了。
男孩又开始哭泣。
闵陌飞听着男孩的哭泣声,看着空荡荡的书包,和散落在楼梯台阶上的各种杂物,终于放声大哭。
只剩最后一块了。
一切都结束了。
这块巧克力最后分了三小瓣,闵陌飞一瓣,陈绰一瓣,陈宝儿一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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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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