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时稳了稳心神,面不改色地提出自己的条件:“我父母亲留下来的产业,我希望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听完她的话,宋老夫人不由微微眯起眼睛,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起自己的这位孙女。
起初,只当她是一朵好看的菟丝花,没半分脾性,今日才知,是这朵花伪装得太好,其实内里带刺,脾性大得很呢。
不过,人总得要有些脾气,才有趣。
宋老夫人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你父亲的东西,现在可不归我管。”
“但是二伯母最听祖母的话,不是吗?”
宋卿时表情丝毫未变,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漠然异常,平静语气中所隐含的势在必得,让人不由对她另眼相待。
屋内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见她铁了心的模样,宋老夫人无言片刻,摆摆手让她先离开:“回去等着吧。”
闻言,宋卿时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祖母这话便是答应了?”
“多谢祖母,孙女告退。”说完也不待宋老夫人反应,欢天喜地道了谢,转头风风火火就离开了,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
等她走后,宋老夫人放下佛珠,凝眸瞥向底下偷笑摇头的张嬷嬷,“要想让老二媳妇把那些东西从嘴里吐出来,可不容易。”
“你怎么看?”
张嬷嬷走至她的身边,替她将杯子里的茶水补满,含糊不清道:“大小姐是个有主意的,想必也难不倒她。”
宋老夫人弯了弯唇,缓缓闭上眼睛,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二房这回,是真的踩到兔子尾巴了。”
兔子急了,咬一口也是很疼的。
*
魏家祠堂。
“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一根两指阔的红漆戒尺,一下又一下,狠狠抽打在魏远洲的后背,丝丝鲜血渗透白色布料,刺眼夺目。
随着五十的尾声落下,谢氏及时出声喝止住,“行了。”
管事李叔停下动作,双手执尺,恭敬地退往一边。
魏远洲跽坐于垫子,双手自然垂于身侧,后背如尺子量出来的一般笔直,硬生生挨了五十戒尺,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神情泰然自若,无一处不是得体合度。
主座上,谢氏垂眸凝视着面不改色一声不吭的魏远洲,一时间竟不知是他太能忍还是李叔留了情面,可她深知李叔为人秉性,断然不会在家法惩治上包庇作假。
她这个儿子,有天赋有悟性,却是个生来就无欲无求的冷淡性子,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因此成日里抱着书啃,活像个钻研学术的老学究,不同于旁的同龄孩子会哭会闹会撒娇,就连她这个当娘的都鲜少见他外露过情绪。
更别提长大后进入官场,那是愈发的老成干练,精明稳重,喜怒不形于色,言行间越来越有他祖父的风范,也越来越让她看不透。
脑海里闪过几个零碎的片段,让她眸光闪了闪,思绪也逐渐回笼,落在那刺目的血色之上。
“与宋家的亲事,我会去退了。”
谢氏素手微抬,执起桌案上的一盏茶,轻轻地撇去浮沫,随即吹了吹,方才轻呷一口。
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流露的雍容尊贵气息,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冷和威严,话语虽然温和,但却透着股长期久居高位,不容他人置喙的命令语气。
“母亲。”魏远洲蹙眉。
“把宋家的二小姐关在柴房里,暗中捎信举报郑举人,自作主张向宋家承诺不退婚,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你干出来的好事,真当我是蠢的,猜不到你在庇护谁?又是替谁遮掩?”
谢氏的表情未变丝毫,虽无心责备于他,可是语气里还是渗出一丝失望。
母子二人都是聪明人,无需敞开天窗说亮话,隐晦的三言两语就已表明了一切。
“孩儿所做,皆是为了维护魏家声誉,更何况婚事是早就定下的,丧期已过,也该提上日程了,算不得孩儿向宋家承诺……他人算计,与她无关,魏家更无需为此退婚。”
说这话时,魏远洲脸部的线条略显得有些冷硬,就像是在汇报公事一般无温度也无感情,直到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你倒是将她择得干净。”
这个“她”,彼此心知肚明。
谢氏黛眉轻挑,温柔的目光一寸寸冷下去,对他出言维护宋卿时的行为心生不满,冷哼一声继而道:“退婚与否,你说的不算,宋家娘子本就配不上你,趁此机会母亲会为你另寻佳偶。”
“既然您如此看不上她,当初父亲要定下这桩婚事时,您又为何要同意?”魏远洲抬起头,冷凝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上座的她,像是要从她的脸上瞧出什么。
宋卿时刚到魏家之时,对其表现得最为热络关切的人,分明就是一直想要个可爱女儿的母亲,当时杳杳不过四岁,娇小玲珑,烂漫天真,又因着宋父的救命之恩,母亲待她极好,一度放话要认她做义女。
可是直到父亲临死之前定下他们的婚事,母亲便一改往日柔和的态度,处处挑刺意欲毁约。
前后的所言与所行简直判若两人,让人看不清她究竟如何想的。
“你以为是我想……”
他的话不由让谢氏想起从前与丈夫的数次争执,脸色顿时变得犹如抹了锅底灰一般难看,夹杂着几分寒气凌人。
睨了眼一旁恭敬垂眸的李叔,放低声音道:“如若不是你父亲固执己见,能轮得到她?”
开创魏家百年清流世家辉煌的,乃是儒学大家魏宗周,桃李满天下,是不少读书人心中予以敬仰的丰碑人物,地位崇高。
魏家一门治家甚严,光是不成文的家训家规就不下几百条,更别提成文的,那是千条都不止,祖祖辈辈恪守家训,强调修身养德,廉洁自律,为不少权贵世家的家风树立了严格典范。
魏远洲身为魏家嫡长子这一脉的单根独苗,更是被寄予厚望,虽然魏父不幸离世,但是有其外祖父——上一任首辅做靠山,不少人认为他以后定是要走入阁的清流之路。
少年英才,前程似锦,他的婚事自然成了香饽饽,早在魏远洲幼年时,就有过不少皇室宗亲朝魏家递来过橄榄枝,希望能够结为两姓之好,强强结合,必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可惜,因为魏家家主魏绪应的执拗倔犟,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户女给截了胡。
谢氏怎会甘心自己的儿子娶这样身份的女子,他魏绪应糊涂,她可不糊涂。
谢氏竭力克制着情绪,深谙的眼眸黯淡了霎那,“身为魏家的继任家主,你的妻子不说对魏家有所助力,也绝不能有任何令人诟病的污点。”
“而她宋卿时,本就是高攀我们魏家,再加上不守妇道与外男私通这一点,就注定她进不了魏家的门。”
“母亲,你的话重了。”听及此,魏远洲头一回不顾及长幼规矩,驳斥了她的话。
私通二字,未免太过难听。
谢氏身形一僵,静静盯他半响,仍旧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继续说道:“是她自己不看重魏家,也不看重你,既如此,婚约又有何延续的必要?”
魏远洲漆黑的眼眸里翻滚着一片灼热的戾气,近乎脱口而出:“她是我认定的,唯一的妻。”
他的话出其不意,远在谢氏的意料之外,震惊到瞳孔骤缩。
她一直以为,魏远洲是不待见宋卿时的。
无论是小时候的有意疏远,还是长大后的刻意避之,都说明了他也对这桩亲事不甚满意,可是他这两日一反常态的作为,却频频推翻她的预想。
这么多年,他的心思藏得可真深。
“容之。”谢氏垂眸而望,犀利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开门见山问出了自己的困惑,“你莫不是对她有意?”
魏远洲羽睫忽然颤了下,他本应像前世那般,直截了当地否认,可那个“不”字卡在喉咙处,如何也吐不出来。
来不及思索这短暂的犹豫意味着什么,在谢氏极具压迫力的注视下,他迅速恢复平素的冷静。
一字一句地解释:“孙儿娶她,全然是为了魏家的名声,以及父亲的遗愿着想……亦是为了打消陛下的顾虑。”
“陛下资历尚浅,根基未深,这些年来,因为忌惮魏家的权势,态度一直模棱两可,此时此困,如若不解,只会给魏家留存祸患,父亲当初做下与宋家结亲的决断,想必也是因为有此顾虑。”
“而宋卿时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对魏家有恩,家世又还算清白,实乃最佳人选。”
“所以,婚约不能作废。”
“而且哪怕没有联姻,我也有信心撑起魏家荣光。”
谢氏不知在想些什么,长久都没有给予回应,只是用那双富含打量的眼眸不断地瞥向他,终究是叹了口气,“你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有意或是无意,唯有你自己清楚。”
魏远洲缄默不语,似是不想回答。
谢氏看透他对于感情的避而不谈,却不打算予以点破,起身朝着祠堂外走出几步。
魏远洲身为嫡长子,天赋异禀,出生便担负起家族的荣辱兴衰,是为天生的政客,明明也才刚过及冠的年纪,怎得就让人觉得城府深沉无比呢?
他所说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魏家之困,迫在眉睫。
良久,语调变得低沉而忧郁,“你与你父亲一般,在这件事上都要与我作对,诚心让我不痛快。”
魏远洲微垂着脑袋,轻声道:“是孩儿不孝,让母亲忧心了。”
谢氏抿了下唇,毫不客气地指出他的心口不一,“说这话做什么,左右你也不会顺我的心意。”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回去后好好处理背上的伤,以后万不可如此冒失……至于你和宋家娘子的婚事,我会与你祖母另行商量。”
“是。”
魏远洲俯首,待到脚步声远去,方才缓缓抬起头,一双狭长如鹰隼的眼眸泛着冷冽的光泽,不知何时染上了他自己都尚未察觉到的一丝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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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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