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日的梅花开得都比以往要早一些,似乎也是匆匆赶来为那位女皇送行。
青烟袅袅,松墨轻散,书案前的人执笔在那宣纸上书写挽辞,那是跨越生死的问候,也是自己那颗孤独灵魂的寄托。
“大人,皇后殿下传召您。”女官俯身向那人回禀道。
“知道了。”
话音落下不久,她便放下手中的徽笔,抬眼注视着那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大约半刻钟后又将宣纸抬手掀起,起身放置到身后书架的最上方后,才身着外衣向仙居殿走去。
到殿前后,宫人们直接将她引入了寝殿内,韦香儿身着一身寝衣席坐在案前,临摹着窗边的几株梅花头。
上官俯身行礼后,便听得她说道,“大人起身吧。”
“诺。”
说罢便撂下了手中的笔,观赏起自己妙笔生花般的杰作,“本宫虽不通文墨,但好在作画倒还拿得出手。”
“瞧这梅花绽放高枝的模样,倒是活脱脱得像上官大人似的。”
上官颔首并未回应这句话,韦香儿抬眼看着她又继续说道,“大人是否还记得,当年儿时,大人曾说过要追随于本宫的?”
上官应道,“臣是大唐的臣子,自然是要追随皇后殿下的。”
韦香儿垂下眼眸,抬手微微指了指一旁的软榻,“大人落座吧。”
“谢殿下。”
韦香儿继续说道,“母亲已然去了,这宫中的女官也好,女骑也好,她们今后该依附于谁,大人想过么?”
上官搓捻着手中的珊瑚手串,抬眼看向她说道,“殿下会护住她们对么?”
韦香儿笑道,“那是自然,你我与她们同为女子,自然是要互相扶持。”
“本宫知晓,本宫与大人并非一类人,但我们同为女子,为女子获取最大利益的目的是相同的,不是么?”
“今日本宫召大人前来,便是要告诉大人,这世上并非只有像月儿那般的人,才值得大人追随,还有本宫。”
韦香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一直落在上官身上,那目光犹如多年前裴炎要拉拢她一同搬倒当年的武后那般炙热,那是被**所蒙蔽的炙热。
上官端起桌案上的茶碗,饮下一口后说道,“殿下希望臣做些什么?”
韦香儿几乎是脱口而出,“帮我,帮我成为母亲那般伟大的人。”
“本宫知道,婉儿是有这般才能的。”
见上官不言语,她又继续说道,“太平本就毫无野心,婉儿若帮本宫,本宫亦可保住太平此生平安富贵,有何不可呢?”
“男子宗族之间为后世计,也会合力推举一位有才有德之人引领家族兴旺,如今母亲去了,群龙无首,本宫自认为甘当这样的人。”
韦香儿说的不错,自古男子为家族长远计,会推举一人引领家族兴旺,如今武皇一去,若是上位者没有一位引领者去维护女子的利益,一旦全然恢复从前的男权统治,那女子的处境便会比从前更加艰难。
但上官并不认为韦香儿具备那样的能力,她虽可称为天生的强者,但为人太过争强好斗,行事也总以私利为首。
在她的眼中,天下为重,一己之私利次之。
“殿下,太后临终前便交代过臣,要好生辅佐陛下,臣自当是为大唐鞠躬尽瘁的。”
韦香儿皱了皱眉,同她说道,“上官婉儿,本宫不妨将话与你摊开来讲,你想要女子在这世间同男子一般,拥有自己的权利与自由,唯有本宫能做到!”
上官抬眼看向她,只听她继续说道,“母后功勋卓著,本宫自然是拜服,因为她,才留给女子这般广阔的天地,婉儿总想着既要为天下计,又要为女子计,行事才缕受掣肘,婉儿放眼望去,这大半天下是谁的天下?!”
她又向上官走进了一步,“这天下是男子的天下,是母后为女子谋得一席之地,你我皆为女子,难道不应该先为女子争得利益,再去顾全天下么?”
上官轻摇了摇头,“皇后殿下忘了,先有天下才有女子,若是天下大乱,我们又哪里有片瓦遮身?”
说完这话她便转身离去。
此时从屏风后走出另一女子,走到韦后跟前,冷笑说道,“此人真是不识好歹!”
“母亲为何如此纵着她,依我看不如撤了她的昭容,让她瞧瞧这朝堂之上是何人在做主!”
韦后摇了摇头说道,“她是弘文馆那群学士的主心骨,况且这朝堂之上还真是离不得她。”
“既然她这般执拗,也只能迂回着来。”
上官府传出阵阵纵横交错的琴音,行走在曲径小道上停住脚步后问道,“殿下在府中?”
身后的女使应道,“回大人,殿下在南木亭等您。”
南木亭修建在宅院的南侧,木质结构统共两层,二层梁栋并未像别家一般光彩耀目,月下抚琴的人也一改往日华丽装束,只着一袭靛青色抹胸衣裙,并未再做其他装饰。
听到梯步上传来的脚步声,琴音渐止,那人迎着月光而来,瞧着落在亭阁围栏处的梅花瓣,面向太平说道,“起风了,臣送殿下回屋内可好?”
太平起身,将手抚在身侧的大氅说道,“婉儿可知,这件裘皮大氅是当年韦姐姐送给本宫的。”
“那一年我与她也就十岁左右的年纪,韦家虽为世家,但早已败落,那一年我是在宫墙根下碰见随祖父进宫请安的韦香儿。”
上官站在月下,慢慢走近,将那件大氅披到她身上,“殿下讲,臣听着。”
太平看着她继续说道,“粗粗一眼,并未放在心上。”
“到太液池时,却瞧见她与显哥哥在廊下投食喂鱼。”
“那才知晓,兴许是母亲的旨意,为显哥哥相看王妃。”
上官问道,“当日皇后殿下便身着这件大氅么?”
太平点了点头,“是,那日起风了,宫人疏忽,并未随身携带大氅。”
这时候讲话的人,执起上官的手走到亭阁的木栏边,“当时在我身侧的贴身女使是青梅,这等疏忽,若是传到母亲耳中,恐是要丢掉小命的”
上官应道,“于是皇后殿下便将自己的大氅给了殿下,让青梅免于责罚。”
太平说道,“后来青梅还是被母亲杖责了,但好歹保住了命。”
这时候她看向上官说道,“起初我以为韦香儿为人宽厚,对一女使尚能生得这般怜悯之心。”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后来日渐熟悉之后,才知晓她是享受施舍与赠予旁人的优越感。”
上官点点头,“是,殿下说的不错。”
“皇后与殿下,并非同一类人。”
太平微微抬头说道,“她是心狠手辣之人,也是自私自利之人。”
“她自小便向往吕后的雷霆手段。”
“却没有吕后那般的驭人之策与治国之才。”
上官默然,而后又问道,“殿下以为是私利重要,还是天下重要?”
太平应道,“你我地处高位,若为私利非要逆天而行不顾天道,那便是自取灭亡,不是么?”
她讲到这里,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你应承她了么?”
上官微微一笑,低头将她胸前的锦带系好,“臣先送月儿回屋内,路上讲予月儿可好?”
那轮明月掩入了流云之中,朦胧的雾气充满在园中,只有印在地面上的花影稍微可以分辨出黑白来,上官执着身侧人的手,将今日在仙居殿的事娓娓道来。
“就这般走了?”太平听完有些着急的问道。
上官应道,“就这般离开了。”
见她面露忧虑之色,又说道,“臣对于皇后而言,自信还是有些用处,一时间她也是寻不出第二人将臣取代。”
“往后,臣也会斟酌顺着皇后的意,虽不是同道之人,也无需立时翻脸。”
太平听后眉头才舒展了些,“母亲说过,有**便可拿捏,想来韦香儿是不会轻易舍掉你的。”
这时候,云影退散,月亮渐渐明朗起来,二人的身影也映照在石板路面之上。
上官揽着她的腰线,缓缓向前踏着步子,如今她忧心的,并非是皇后,而是太子。
武皇驾崩以后,安乐在灵堂之上公然对太子以“奴婢”唤之,更是对太子生母加以羞辱,如今满朝文武虽对此事没有立时做出反应,想来也是思虑在国丧期间。
但若是国丧期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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