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习习,凉意袭人,女子徘徊在凤阳阁前久久未离去,她虽在此并未长居,那段日子对她来说却意义非凡。
那日子是雪花轻盈落在绿梅上时的清透,是月光洒在湖面的澄静,也是箫声飘散在院落中的悠闲。
青儿从未见过她如此,小心翼翼问道,“县主,您也在此居住过么?”
李嫣儿转动着手中的银杏叶,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儿时同上官大人在这院中有过一段主仆情谊。”
青儿道,“主仆?”
“上官大人曾是您身旁的女使?”
李嫣儿穿过正殿行至侧院,在那株梅花树下驻足,“恰恰相反,我曾是上官大人身侧的女使。”
“上官大人是当年的天后为太平选的伴读。”
青儿有些微微讶色,如信安县主所说,这园子里当年到底是一副怎样的景色,当朝最是风华绝代的三名女子竟齐齐聚集在此。
只听梅花下的人继续说道,“当年婉儿只凭一首诗便在天后跟前赢得了无上的赞誉,那是宫中每个女官都梦寐以求的青睐。”
“我视天后于母亲一般,自小便受她教养,处世智慧皆受她点拨,我以为我便是天后身侧的独一无二。”
“直到婉儿出现。”
“她在一夜之间便名声大噪,被天后放在太平身边作伴读。”
青儿又继续问,“那为何又让您去到上官大人身边?”
李嫣儿继续向前走,走到那处亭阁中,示意青儿也坐下,随后说道,“是我主动要去的。”
“我想瞧一瞧这样身负盛名之人到底是不是夸大其词而已。”
青儿笑道,“上官大人是当真才华无双之人。”
李嫣儿没有再说话,她与上官多年惺惺相惜之情在此时突然涌上,她不必再言语什么了,如今已经不必再言语什么,不管是曾经的期盼,期盼的落空,还是那些执念,执念的释怀,如今早已混淆在一起,变成了习惯。
爱慕是一种心情,这种心情是愉悦,是忧愁,是恐惧,而李嫣儿都经历了,灿烂而从容。
“我们走吧。”
青儿的神色还沉浸在环绕这座伟大的宫殿中,听到这突然的命令,也立马起身跟上,仍意犹未尽的回头看了一眼园子,想象着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
太平与婉儿同乘马车回了公主府,刚过玉壁就听到府中管事上前回禀,“温王受惊吓严重,在厅堂中依旧坐立不安,时常惊惧,您看看要不先去瞧瞧?”
太平道,“去瞧瞧。”
“诺。”
刚开进正厅,就瞧见一少年蹲坐在软塌之上,身上衣物沾了些污秽之物,发髻也散了,神色迷离散涣,太平瞧见后问道,“为何如此衣冠不整?”
“成何体统!”
管事回道,“殿下恕罪,奴是要替温王整理衣物,只是温王不让任何人靠近,所以…”
太平道,“去将衣物拿来,再唤两名女使在门外候着。”
“诺。”
主事离去以后,太平看向少年唤道,“重茂,认不得姑姑了么?
少年低垂的眼眸微微抬起,满是疲惫的目光中露出一丝亮光,嘴角缓缓挤出几个字,“是…太平姑姑么?”
太平缓步走近他,“是太平姑姑。”
少年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又看着眼前的人再三确定,而后才俯身磕头行礼道,“太平姑姑!”
“姑姑!”
太平道,“你先起来。”
少年起来又看到太平身旁的人,太平道,“这是执掌诏令的上官昭容。”
少年拱手道,“见过上官大人。”
上官亦拱手回礼,“见过温王。”
待梳洗完毕以后,少年又俯身到太平身侧伏跪下,“姑姑,听闻裹儿阿姊想要当皇太女,侄儿胸无大志,只求一世平安,阿姊若是想要作皇太女,侄儿便去封地便好。”
“还请姑姑成全!”
上官席坐在太平对案,手中正剥着淮橘,二人沉默许久后,听得太平说道,“你是皇子。”
“大唐如今唯一的皇子。”
“不该说出这般话。”
她的语气带着让人不容质疑的冷漠,炭火本就在身侧,却只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不该说出这样的话,那什么话是他该说出的?
李重茂依旧匍匐在地,眼眸微微一抬只能瞧见那靛蓝色的衣裙,姑姑的威严甚至比坐在皇位上的父亲更甚。
他终于感觉到了,入长安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姑姑,侄儿该如何做?”
上官将淮橘递到太平手中,转头审视了这位温王,他身着的衣衫华丽,想必是太平的安排,但匍匐在地却无半分尊贵可言,难道一丝都没有继承武皇的血脉么?
她收回目光,只看向太平。
“今日你父皇传召了本宫与上官大人,裹儿作皇太女一事已再无可能,而你便是皇太子的不二人选。”
“只需择吉日行册封之礼,入主东宫,如今还不知道该如何做么?”
李重茂稍稍抬头,终于与太平的目光对视,那目光坚定而威严,自己竟与她有少许的血脉传承,此事蔓延在他心中的不是成为皇太子的喜悦,而是对这位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亲人的崇敬。
今日他险些在长安城外遭人毒手,是她派人护住自己么?
也是她一手将自己扶上太子之位么?
她是可以跟韦后抗衡的唯一亲人么?
“姑姑,侄儿出身卑微,母亲只是一位低贱的宫人,无所依附,能入长安城全是仰仗姑姑庇护,今后还望姑姑能多多指点一二。”
太平微微摇头,“上有陛下,下有丞相,有学士,有六部官员,本宫只是你的姑姑。”
“也只能是你的姑姑。”
少年又看向上官,“那…上官大人呢?”
上官笑道,“臣是李唐家的臣子,自然也是您的臣子。”
这些弯弯绕绕的场面话听得李重茂头疼,这时他索性俯首在地同太平说道,“姑姑…”
太平未等他往下说便打断道,“莫要再匍匐于地上。”
“只待下了册封诏书便是皇太子殿下了,这般成何体统?”
李重茂缓缓起身,还想再说什么,瞧见太平神色有些疲倦,也只敢俯身告退,怕再惹得不快。
此时已是薄暮时分,外面似乎飘起了小雨,上官起身走到窗前,疏雨绵绵打湿了院中的秋千,远处的山影也被云雾笼罩着,整个世界都变得湿润起来。
太平起身走到她身侧,心中突然涌上一阵怅惘,今日算是过去了,那明日呢?
外面的雨下得有些大了,宫殿下的沟渠有几只青蛙在来回弹跳,还发出悦耳的叫声,与这华丽的宫殿显然是有些不符的。
公主府的管事带着小厮们匆匆忙忙冒着大雨在沟渠下围抓那些蛙叫声。
“殿下,这些小畜生不知怎的,竟跑到廊下来了,奴这就带人将它们处理干净!”
太平看着那活蹦乱跳的场面倒是突然来了兴致,她眼中似乎看到了自然的魅力,不管怎样至高无上的权利依旧是禁锢不了这些有灵性的动物。
一群人在一片蛙声中按着几只青蛙你追我赶,场面瞧着热闹极了。
“几声蛙叫而已,不必大费周章了,让它们就在此处。”上官对窗外的小厮吩咐道。
这时候蛙叫声愈发明显,似乎是在为自己得以保命在欢呼。
太平道,“大人是想要将它们养在廊下么?”
上官道,“那几声蛙叫,不是博了殿下一笑么?”
“留着又何妨?”
蛙声在闹,太平看得入迷,丝毫没有察觉身侧人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太平瞧着她又起了要戏弄的心思,回头继续回到茶案边坐下说道,“那大人便帮本宫将那几只蛙抓来可好?”
身旁的两名女使听了这话先是互相对望一眼,今日不知又要折腾出什么样子。
上官听后笑了笑,只同女使吩咐道,“真儿将蓑衣与斗笠取来。”
“诺。”
上官身披蓑衣斗笠走出大殿至房檐下的沟渠处,太平便坐在窗台下,手撑着下颚瞧着那人手拿拖网在廊下跟几只青蛙较上了劲。
“不雅不雅,实在不雅。”
“瞧见上官大人这幅新鲜模样,可是比青蛙有意思多了!”
说完便大笑起来。
上官将拖网抗在肩头上说道,“今日哪里有什么上官大人,小人不过是为贵人捕蛙的一介农夫罢了。”
太平同丝竹吩咐道,“去拿羯鼓来。”
“诺。”
少顷,便见着丝竹手拿一只两面蒙皮,腰部纤细的鼓乐来,太平拿过放在身前。
窗外的人在雨中玩耍着蛙趣,太平在窗内同她唱起了那首湘夫人,羯鼓的声音响亮,正好同蛙声相呼应,那急促的雨声落在房檐上,蓑衣上,斗笠上,让人似乎同自然有了一次紧密的接触。
是自由,是从未感受过的自由。
青蛙依旧没有捕到,雨水却将衣衫浸湿了大半,上官索性随着鼓乐的指引在雨中翩翩起舞,身上的斗笠与蓑衣早已掉落。
待鼓乐声停,太平抬头才瞧见那人已然淋湿了一大半,这才拿起油伞匆匆跑出殿门。
一把伞哪里挡得住那向往自然的心。
泥水溅在那绸衣之上,雨中的人也依旧是不管不顾,油伞遮到头上时她才笑着同太平说道,“月儿,臣喜欢这般狼狈的模样。”
“似乎这般才算是实实在在的活着。”
说着又环顾了四周道,“月儿,这宫殿太华丽了,大明宫也太华丽了,四处都找寻不到一丝烟火气息。”
那几只青蛙早已不知窜到了何处,廊下又静了下来,丝竹与真儿匆匆拿了油伞去替那二人遮上,太平没顾得上与那人多话,只生拉硬拽的将上官扯进了寝殿中。
“大人淋了雨,去准备汤池。”
“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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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雨中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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