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上官婉儿又仔细端详了那副画,遂开口道,“这狩猎图妙归妙,可终归还是借鉴了已故阎公之手笔。”
“倒算不得是别出心裁。”
图中以人巨兽微之法凸显马上男子之英武,正是此画绝妙之处,有已故中书令阎立本的《步辇图》中太宗威仪压卷之势。
女子笑了笑,“我的画,若能得阎公的半分神韵,也算是某之殊荣了。”
掌事的低声呵斥,“此乃当朝中书令之女,客当心口舌…”
原来是薛元超的女儿。
她的父亲故于四年后,而兄长薛曜后依附于太平,最终如何她也不再清楚。
上官想到这里思绪慢慢飘远,她死后,太平的日子应当很艰难吧。
终南山道上的落叶沾着晨露,每踏一步都带起细碎的水珠。山风忽起,满谷松枝簌簌摇动,那声响似贴着耳根一般。
晨鼓声从云那头传来,只见道观翼然踞于山脊,女子徐徐行了不知多久,始终只望得见,而触不及。
樵夫担薪而过,笑指山腰雾散之处,“客莫要着急,道就在那处,凝神静守,终能观复。”
女子见老者身姿不凡,心头一震,不由得肃然整理衣冠,“我来此避祸,老人家可告知路径?”
他的脚步落在将散未散的雾里,没有惹上半分雨露,“人世光阴,如此迅速,你执念未了,便尘缘未了。”
“若要避祸,你需还了当初受那小童子用诵经余水的滋养之恩。”
“无心之善最动草木,一滴清水胜千斛金珠,才得以滋生出这般金兰之契。”
太平细细品味那两句话,等想起来要追上去细问,却见那人步履轻盈,如飞燕一般,终化作一缕清风。
雾中悠悠飘来一句,“盛世双殊可弭兵戈于未起,泽万民以安宁。”
太平自床榻惊坐而起,窗外已是天光大亮。昨夜的梦境太过真切,那樵夫的话语犹在耳畔回响。她披衣起身,推开窗扉,晨风裹挟着太液池的清气扑面而来。
侍女听到寝殿的响动徐徐而入,分至两侧站立,以待服侍梳洗。
她走到端着铜盆的侍女跟前,伸手沾了沾水,青梅用绢帕替她擦拭干净,顺势说道,“殿下,上官大人用您的名义在大慈恩寺组织布施,几乎全长安的世家女今日都去寺里边凑了热闹,今日您要去瞧一瞧么?”
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风,她在铜镜前落座,瞟见一侧琉璃瓶里的桂花枝。
真是晦气。
“把这花枝都清理了。”从始至终她正眼都没有看那花枝,“以后凤阳阁若再见半粒桂花瓣,便自己去掖庭吧。”
青梅匆匆收起瓶中的树枝塞给身后的小侍女打发走,也并未敢问怎会性情大变不再喜爱桂花。
桂花不恣意,有一种静默的美,这是薛绍说过的,前世她便嗤之以鼻,愣生生等着薛绍死了才将公主府院中的桂花树悉数砍了去。
而她眼中的桂花,外形不如牡丹华丽,香气不如梅花淡雅,偏生生的长得一副娇小玲珑的姿态,香气却是馥郁浓烈,更是显得假面伪装。
与薛绍如出一辙。
她要的,若没有牡丹的张扬绚烂,那便要沾得那梅香的清冽幽远。
金桂,借得一副柔弱皮囊的幌子,却揣着满肚子的张扬,藏着要把整个长安城都熏透的野心。
也更像那李隆基。
铜镜中的妆容渐显,额头花钿边缘晕染得极淡,到了花心处才凝出一点艳色,像极了初绽的梅花。
青梅见她仔细端详,俯身说道,“妾见殿下在檀园中的梅树下出神,便猜测殿下是想赏梅花,故而自作主张…”
那梅花似刺在她心头,一阵刺痛,手不自觉紧紧捏住,青梅见状顿时慌了神,“妾马上卸掉。”
“不必。”她压住声音的颤抖,“你说今日上官大人在大慈恩寺?”
“那便去大慈恩寺吧,轻便出行即可。”
车驾停在大慈恩寺外,寺门处早已车水马龙。贵女们,三三两两地往里走,笑语声顺着风飘过来。
太平落了车,只带青梅一人,没入人群中,倒没惹来多少注意。
转过经幢,便见前殿广场上搭了布施台,上官婉儿正站在台边,一身绯红官服,衬得她面若桃花。她正低头与身旁的女子说着什么,手指在账簿上轻轻点着,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
她在菩提树下,远远看着。
见那女子似乎有些眼熟,同身后的人问道,“那是裴家的女郎是么?”
青梅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确认的点点头,“是裴家的女郎,此前殿下与她在夜宴上共跳柘枝舞,似叫裴愔。”
她缓缓走近,看着的人手中的账本,“怎拿着账本在此处这般为难?”
上官婉儿抬眼见她在自己身侧,遂放下账本,俯身应答,“殿下,今日布施,裴小娘子捐赠了药材,如今快入冬了,又怕百姓不知如何使用,便自己配了驱寒药,分发到每人手中,可抵御风寒。”
太平收回目光,平视前方,“此乃好事,如何要在此窃窃私语?”
裴愔闻言抬眸,眼中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又稳住心神,“殿下,是妾遇到了些麻烦,前来请教上官大人。”
上官婉儿微微抬头,想要接着裴愔的话头说下去,却见到太平额头上的花钿,话像卡在嗓子眼,半天没有溢出来。
那是当年她被武后刺中额头,太平为遮盖伤痕为她刺的梅花妆,为何她今日会着这样的妆容?
“殿下的花钿…”她小心翼翼探问,“倒是有些别出心裁。”
太平的长睫轻轻一抖,正想问她为何转移话题,却转头对上她的目光。
那目光不似从前那般从容,有着迫切探究的**。
是**。
这一刻,她似乎就要笃定自己心中的猜测,甚至想要当众质问她。
但她按耐住了,上官能感到她深吸了一口气,也真切的能感到她的情绪起伏。
今日要办的正事,都被抛在脑后了。
她甚至想要不顾身份拉她入禅房问个清楚。
若不是此刻不远处传来侍女唤裴愔的声音。
两人齐刷刷看向那侍女,太平眼中带着薄怒,上官则眉头微蹙。
“何事如此匆忙?”
几乎是异口同声。
那侍女被两位贵人诘问,吓得跪倒在地,裴愔见状,赶忙低头轻斥,“这是公主殿下和上官大人,有何事如实道来便是,不可失了礼数。”
侍女战战兢兢叩首道,“回禀公主殿下,上官大人,方才我家娘子带来的药材,因为孩童与成丁的剂量和药方不一样,所以导致有些药用尽,有些药还剩余,现在要差人去补药,却不知道要补多少,故而烦恼。”
“但就在刚刚有位娘子将这难题解了。”
“妾…一时兴奋之余失了态,还请殿下恕罪。”
太平向那布施药材的台子望去,见一女子正有条不紊的唤人清点余下的百姓人数。
那女子身着素色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眼眸清亮,沉静透彻,几句话竟将场面维持得井井有条。
“过去看看吧。”太平淡淡道。
走近时,只听那女子温声吩咐,“荆芥需补六斤八两,柴胡需补十二斤八两,枳壳十二斤八两,防风五斤。”
太平驻足凝望,只见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手上还捏着兽骨算筹,似乎对这账目已然了然于胸的模样。
“这位娘子倒是好算计。”太平轻声道。
女子闻声抬头,见太平立于身前,女子眸光微动,却不见丝毫慌乱。她将算筹轻轻搁在案上,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
“这位娘子谬赞了。”她声音清润,不疾不徐,“不过是些粗浅的算学功夫。”
能出现在这布施会上的女子,虽衣着素净,定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她虽自谦,却也能从她身上嗅到一丝傲气。
上官本想设计试探出在场精通算术之人,如今倒也不用再费心思,便开口询问,“不知娘子贵姓?”
女子目光落在上官身上,穿着绯色官服,想来是宫中女官,那刚刚那位看着贵气的女子,想来当是公主了。
她礼貌应答,“免贵姓崔,单名一个珩字。”
崔湜的阿姊。
上一世这女子早早便嫁作人妇,在生产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难产而死,故而从未谋过面。
也从未听崔湜说起过,她竟精通算经之科。
“愚还想请教娘子,方才是用何种方法助裴小娘子解了这难题。”上官抬手询问。
女子浅笑,微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先是'衰分术'——按着孩童五钱、成人十钱的份例,将成人、小儿的药量拆解明白。”
“再用'盈朒术'——哪些药见了底,哪些还有富余,像那羌活、独活,小儿方里用不着,自然就余得多些。”
“最后用'均输术'——把剩下的孩童、成人的份例,照着先前拆分的规矩重新折算。缺六斤八两的补六斤八两,少十二斤八两的添十二斤八两...”
她的眼波如映着雪光的清潭,“这些不过是九章算术前三章极为粗浅的功夫,只是我自小对算经喜爱,故而得心应手了些。”
太平不由得多打量了崔珩几眼,眼中多了几分怜惜,这般才情的女子,竟因生产而死。
“还不知娘子芳龄几何?”
崔珩微微一愣,随即勉强作答,“妾今载正逢二八年华。”
十六岁,她该出嫁了。
过不了两载,便会香消玉殒。
这时候,布施的小厮小跑着过来,一脸的灿烂,“娘子真是好算法,新补的药材发下去,误差竟不足一两。”
裴愔上前一步道谢,“今日真是多谢崔娘子,否则…这场面想来是难看极了。”
突然一阵呼喊传来。
“抓贼!有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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