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收回手,侧过身。
“起来。”
抛开这些,她还是很气的。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上官婉儿依旧没敢起身,开始向她示弱,整个眉眼都耷拉下来。
甚至开始拿着衣袖悄然抹去并无多少水光的眼角。
一方素洁的绢帕带着熟悉的淡香,轻飘飘地落在她眼前。
是太平的随身之物。
她伸手接住,象征性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手腕一转,那方绢帕便被她自然地揣进了衣袖里。
又藏。
“那帕子。”她的声音带着戏虞,“本宫允你揣走了么?”
擦得敷衍,收得倒是利落。
“这般隔空掷帕的雅意,臣若不收着,岂不是辜负了?”
她仰起头看着太平,笑意极浅,透着股清亮亮的坦然。
雅意?
什么雅意?
这混蛋影射的是贾午初见韩寿时,隔着屏风掷香囊的雅意。
韩寿偷香,逾墙私会。
被她这般一曲解,两个人之间的气息都暧昧起来。
太平耳尖微红,拈起茶碗,沾湿玉甲。
慢条斯理地将几滴凉茶弹向上官婉儿的脸颊,“少胡缠。”
她起身敛袖,神色如常,“芸娘的状纸怕已递到御前了。”
上官婉儿被凉茶溅湿了脸颊,却不闪不避,反而微微仰头承接。
水珠映着烛光,顺着下颌线滑落,坠入衣领深处。
太平携上官婉儿转入紫宸殿后殿时,皇帝正下令传召薛绍。
她径直走到东侧帷幔旁,那里恰好能窥见丹陛全景,又不至于被殿前众人察觉。
大约一刻钟,薛绍半倚着乌木拐,一步一顿地挪进殿来。
殿内暗流汹涌,各方势力心思浮动。
太子站在丹陛上跟后侧的内侍使了个眼色,让他赶去给太平报信。
裴炎与相王李旦交换着疑虑的眼神,都以为对方布下了未知的棋局。
他分明记得今晨只安排了御史台例行弹劾,眼前这出全本大戏却远超预期。
皇帝的目光在状纸与狼狈的侄儿间游移,薛绍终究是自家人,可这奸辱良家的罪名...
丹陛西侧,薛元超等大臣收到天后的眼神示意,今日定将薛绍当众定罪。
“陛下,臣没有□□她。”薛绍跪在殿下,目光低垂,“她是自愿的。”
皇帝眉头稍舒,似找到一个回缓的机会,“你且仔细道来。”
太平在帷幔后看着母亲与父亲,没有理会薛绍那翻来覆去醉酒的说辞。
天后端坐在一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对比之下,李治的脸上尽显疲惫之色。
上官婉儿悄然趋近半步,目光敏锐地审视着殿前,“薛绍反复强调‘自愿’,看似狡辩,实则已落入彀中。”
太平没有转头,她明白婉儿的意思。此案的关键,早已超越了“自愿”与否的争辩。
当芸娘鼓起勇气将状纸递到御前,当此事被摆上朝堂,它就不再是一桩简单的风流案,而是化为了权力天平上一枚沉甸甸的砝码。
果然,不等薛绍继续他那套说辞,御史中丞沈谧已手持笏板,踏步出列。
“陛下!莫说薛绍所言是否属实尚待查证,即便女方‘自愿’,难道就无罪了吗?”
他一句话,便将案件的性质拔高了一层。
“薛绍身为皇亲,身受国恩,理当为天下士民之表率!岂能效仿市井无赖,以醉酒为托词,行此等有辱门楣,败坏纲常之事?”
“此举置皇室清誉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字字句句,如重锤敲击,不再纠缠于床笫之间的罗生门,而是直指薛绍行为对皇权的践踏。
李治在沈谧的诘问下,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时,一直沉默的天后缓缓开口,“沈卿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风若长,纲纪何存?”
这时候从朝臣中站出一人,拱手道,“天后此言差矣,仅凭这女子一面之词便定罪,未免草率,薛绍为宗亲,当循宗室礼法,由宗正寺先行议处,方合礼制。”
出声的是曹王李明,太宗皇帝的第十四子。
太平徐徐自帷幔后走出,向御座方向盈盈下拜。
“父皇,母后。”她抬起头,目光清正,“儿臣方才在帷后,听闻议论涉及驸马薛绍,故斗胆出殿陈情。”
满殿都将目光投到她身上。
李治微微颔首,示意她但说无妨。
“诸位都知晓,薛绍是我的驸马都尉。”
此话惊闻四座。
薛绍都摊上这般官司,难道还能尚公主?
天后冷冷看着她,想瞧这女儿到底要唱哪一出戏。
“但在此事上,我却对芸娘的遭遇深感同情,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在这金殿之上,与勋贵子弟对簿公堂?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羞辱与压力。”
“上位者仗势临下,哪怕未动刀兵,这身份权势本身,便已是无形的逼迫!芸娘一介民女,在她点头或摇头之前,心中早已压上了千钧重担。这,与持刀威逼,又何异于?”
薛绍惊得目瞪口呆,抬手指着她,“你…”
话音未落,太平已转身面向丹陛,“父皇,皇室应当以身作则,若连天子家眷都能徇私枉法,天下百姓又如何看待李唐皇室?”
“儿臣以为应当按律杖责一百。”
曹王李明忍不住插话:“公主,你可知杖责一百的后果?”
“王叔,”太平转身直视,“打残了,李家养得起。”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相王手持玉笏,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他这位皇妹,真是狠得下心。
天后闭眼深吸一口气,这还是那个几日不见便要闹着要自杀的太平么?
“薛绍若真是奸污之罪,杖责一百岂能服众,依本宫之意,当斩!”
那个斩字吓了李治一跳,不是说好的不要薛绍的命么?
媚娘怎么说变就变?
是太平惹她不高兴了?
他正想开口,却见太平俯身跪下,“一切遵从母后旨意。”
疯了疯了。
她的顺从,丝毫不像演出来的。
是真不在意薛绍死活啊。
天后反而明白了她的意图,她想做个孤臣。
无论是盘根错节的薛家,还是日渐势大的武氏外戚,皆以姻亲为纽带,织成一张张巨大的利益网。
而太平,却亲手挥剑,斩断了与薛家的这重羁绊。
经此一事,她的政治根基陡然变得异常干净。
一个与夫家决裂,只忠于君上的公主,她的立场便格外清晰了。
在掌权者眼中,这样的臣子,无枝蔓可依,无外戚可恃,反而更显可靠,更易掌控。
太平今日所为,并非绝情,而是递交了一份最清醒的投名状。
呵,就为了婉儿么?
李显先是憨着着地张了张嘴,见李治给他使眼色,赶忙上前劝说,“母后,薛绍罪不致死啊…”
薛绍此刻已面无人色,她就那么想当寡妇?
他的语调已经有些生无可恋,“臣这是真的冤枉啊…天后。”
上官婉儿站在天后身侧也有些惊诧,预先可没说要整死薛绍。
“陛下觉得呢?”天后转过头问李治。
“这个…”李治轻咳一声,“斩刑未免太重了些。”
他沉吟片刻后道,“杖责一百,以儆效尤。”
这个判决让薛绍浑身一软。
皇帝话锋突然一转,“状纸上还提到薛府厨娘意图投毒——此事可查清了?”
上官婉儿立即俯身回应,“陛下,厨娘已招供是受人指使,在芸娘饮食中下毒后嫁祸薛绍。”
“既如此,”李治的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此案移交洛州府衙重审,限期半月,务必将幕后主使揪出。”
薛绍被杖责一百后,已是气息奄奄,由两名内侍搀扶着,勉强站立。
太平示意内侍将薛绍安置在早已备好的软轿上,自己则登上了与之并行的公主銮驾。
她要带着薛绍去招摇过市。
“起驾,”她的声音平和,“经朱雀大街,往薛府。”
朱雀大街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御道,此刻正值市井喧嚣之时。
她要亲手斩断“夫妇一体”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从今往后,薛绍的生死荣辱,与她太平公主没有半分瓜葛,有的只是君臣之分。
他若能安分守己,尚可保全富贵,倘若挑战皇权权威,她随时都能将他推出去,作为彰显法度无情的祭品。
“夫君做错了事,做娘子的却没有因为家丑不可外扬而妥协包庇,反而公开处刑,这难道不该人人效仿么?”
“公主的威严是凌驾在夫权之上的。”
“不,是礼法凌驾在夫权之上。”
“皇权凌驾在夫权之上才是…”
“都是,都是…”
人群中熙熙攘攘出现这些声音,世道的方向,似乎正在悄然改变。
洛阳第一高楼,一个身影凭栏远眺,将朱雀大街的喧嚣尽收眼底。
他面色一沉,“薛绍这颗棋子,是废了。”
静默片刻,他转身吩咐侍从,“备一份王婆家的时新果盒,本王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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