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
“嗯?”
“我睡不着。”
漆黑中,上官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将她更深地拢入怀中。“是在想那日…那个刨开新坟的妇人么?”
她轻轻点头,额头抵着她的肩窝,声音被衣料闷得发沉,“那种感觉…太绝望了。”
顿了顿,她又低低地问,像问上官,又像问这漫漫长夜,“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母亲,竟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
上官婉儿沉默了片刻。黑暗中,她的声音缓缓传来,“上一世,各州县就曾上报过杀婴弃女之事。”
她轻轻吸了口气,继续道,“推着他们亲手扼杀骨血的,其中一个最重的缘由,是科举。”
太平闻言倏然抬头,从她怀中撑起身子,一双明眸在昏暗中不可置信地望着上官婉儿,“科举?此话怎讲?”
“因为自从有了科举之后,男子便有了暮登天子堂的机会,而女子呢?”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沉了沉,像浸透了夜露。
女子便成了最沉重,也最轻贱的代价。
太平感到揽着自己的那条手臂微微僵硬。
“一个家族若要供一个读书人,便要倾尽全族的财力心力。男子的前程是锦绣文章,女子的性命就成了那文章里的注脚——被牺牲掉,才能成全他的清名。”
“于是,女婴甫一落地,若觉得是‘赔钱货’,便溺毙;若养大了,她的嫁妆要充作兄弟的束脩,她的劳碌要供养兄弟的青灯。她若不愿,便是不孝;她若反抗,便是失德。”
太平伏在她心口,许久说不出话来。
“我们争的真的只有那御座上泼天的权柄么?”她低声问,话语里浸透着迷茫。
上官婉儿的手指穿过她的青丝,“还有本该属于我们却被夺走的自由。”
她顿了顿又说道,“或许根源在于,男子的掠夺性太强。因为他们无法创生,无法亲身孕育生命,所以难以共情这血肉相连的痛楚。”
“他们便转而热衷于在外部世界‘创造’——创造功名,创造秩序,创造历史。而这创造,往往以占有、划分和掠夺为前提。”
“他们将世界变成了一张巨大的棋盘,万物皆是棋子,包括女子,也包括他们自己。”
“而我们…”
太平接过她的话说道,“而我们,因能创生,故更懂得守护;因曾以血肉哺育生命,故更理解何为‘生’之重,而非‘赢’之虚妄。”
“我们争夺权柄,不是为了成为他们,而是为了打破这张棋盘——让世间价值,不再只有一种掠夺的声音。”
说完她又枕入她的手臂间,“婉儿,我不会让我们的女儿,活在这样的世道里。”
我们的女儿?
上官婉儿下意识撑起手看着她,“啊?”
太平见她那副吃惊的模样,先是错愕,随后蹙眉说道,“我不生孩子么?”
“你我不是良人么?”
“孩子你不想认是么?”
一连三问,让上官婉儿有些无措。
“你觉得是我生的,跟你没关系是不是?”太平声音冷了下来,“若作此想,此刻你便告诉我。”
“免得来日两看生厌。”
上官婉儿闻言,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急忙将太平的手紧紧攥住,连声音都失了平日的从容。
“你…你胡说什么!”她语气急切,带着几分难得的慌乱,“我何时说过不认?”
“你的骨血,便是我的骨血,何来‘你的’、‘我的’之分?”她目光灼灼,一字一句与她说得清楚,“这孩子,是我们的女儿。从她存在的那一刻起,便是你我共同的血脉,半分也由不得你撇清。”
见太平仍抿着唇,上官婉儿心头一紧,语气愈发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恳切,“方才只是一时惊愕…是我不好。”
“我怎会不认?我盼着能看着她眉眼像你,性情也像你…盼着教她读书明理,让她不必如寻常女子般困于深闺。这世间风雨,我们一同为她遮挡。”
“好不好?”
太平“唰”地背过身去,“孩子都还没个影儿…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些什么!”
上官婉儿依旧有些紧张,抚着她的肩,“会…会有的,阿愔说了…”
太平手肘轻轻向后一顶,正碰在她小腹上,力道不重,却满是嗔怪的意味。
“越说越浑了…”她声音隔着被子传来,带着强压下去的笑意,“快歇你的吧,再说下去,明儿孩子的名字都要被你取好了。”
上官婉儿被她这一顶,那点紧张倒是散了大半,眼底也终于漫上真切的笑意。
她顺势重新贴近,将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环住。
“我们的孩儿…定是像你的。”
“滚开。”
“取个什么名字呢…”
“只取小名…大名等几年再说。”
“好…小名叫什么?”
“青鸾。”
此后三日,一行人兵分两路,各司其职。上官婉儿携岑引、薛蘅亲赴诸县,查访灾情,收录民言;崔珩与李嫣儿则坐镇刺史府,细查丰言道呈上的所有账目。
而公主…
于刺史府中,她日日与淮南公主煮雪烹茶、对坐抚琴。
几日相处下来,二人情谊日笃。
“濮州这地方,底子太薄,年年入不敷出。你姑父为了通过朝廷考课,不得不拆东补西地填补亏空。我劝过他多次,这官做得如此艰难,不如不做。可他总是叹气,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
看来是已经泥足深陷。
太平调阅了丰言道往年的考课记录,发现其政绩堪称完美,甚至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在灾害频发的濮州,他任内的蝗灾复垦率竟高达七成,赋税征收更是达到九成五——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但课考记录中,姑父将此地治理得尚佳,若是辞官,岂不是朝廷的损失?”太平将注好水的茶碗递给淮南公主。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凝视着茶汤,随后抹极淡、极疲惫的笑意在她唇边浮起,又迅速隐去。
“是啊…”她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被世事磨砺过的沙哑,“他总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便是粉身碎骨,也求一个问心无愧。”
太平牵强地笑了一下。
这时候宋璟前来求见,太平致歉起身。
步履从容地转入隔壁书房,宋璟俯首道,“臣依殿下吩咐,暗中走访了濮州几大粮商。表面看来,他们与官府从无逾矩往来,账目也干净得如同水洗。”
“但其中一家‘永丰号’的东家,其胞弟正是丰刺史麾下掌管文书印信的首席幕僚。”
“更为蹊跷的是,据百姓所言,这家粮商在我们抵达之前尚在正常售粮,我们一来,竟一夜之间就‘无粮可售’了。这时机,未免巧合得令人玩味。”
太平闻言,眉心微蹙,“朝廷派来运粮的监押官,可有下落了?”
宋璟摇头,声音沉了下去,“遍寻不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姚大人明言,开仓当日曾亲眼见过监押官,是二人钥匙相符才开启粮仓。粮食被掉包后场面大乱,此人便再无人见过。随后,刺史就急派长史入京…”
此处着实蹊跷。
粮食失窃,直接责任人无非司仓参军与监押官。姚崇当时当机立断,盗了她的妆奁并上奏请罪,已将自己从此事中摘得干净。那监押官既然失踪,刺史正好将罪责尽数推到他身上,为何偏偏要编造“鬼神作祟”这等难以取信的荒唐借口?
除非…
除非刺史根本不敢让这个“监押官”出来顶罪。
难道是丰言道原本打算将罪名栽给姚崇,却未料姚崇反应如此迅疾,不惜自损清白以证立场,打乱了他的布局?而那个失踪的监押官,或许知晓的内情远不止粮食掉包这么简单,一旦深究,反而会牵出更致命的隐秘——这才逼得丰言道宁可诉诸鬼神,也不敢让这条线被继续追查下去?
“那个监押官是谁?”太平问道。
宋璟道,“薛仲璋。”
裴炎的外甥…
一个两京出名的纨绔。
“派人去妓坊章台找。”太平扶了扶额坐下,“定会找到的。”
宋璟有些为难,“公主,臣…臣是朝廷派来的巡查官员,若被人发现去了那种地方…”
太平问道,“那依着你,派谁去?”
宋璟略一沉吟,“不如让上官大人扮成男装去…”
“不行!”还未等他说完,太平便反驳,“算了,你出去吧,此事我心中有数了。”
因为下周三开始会停更到周天..
所以多更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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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我们的孩子定是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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