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觉三夏尽,时序已新秋
九州池边的梧桐叶已然沾了些许秋意,太平许久都未欣赏过秋景了,在她眼中,这淡泊而宁静的秋,只应为她一人侵染。
她坐在湖心亭,饮着酒,回忆起那一年在长安的太液池边,同婉儿讲着独赏这秋景的清旷,心中突然涌现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些年她几乎是咬着牙走过来的,在几乎快放弃时,命运竟然同她开了如此大一个玩笑。
上官在一旁拿过她手中的酒杯,“殿下,日子渐凉了,莫要饮冷酒。”
太平拉着她的手坐下,“婉儿知道劫后余生的感觉么?”
上官知道她讲的是与薛绍那段不堪回首的婚姻,“殿下,坎坷是在为自己积蓄抵抗未来的力量。”
太平浅笑摇摇头,“不,是这场劫难让我知道失去的滋味。”
“那些年,月儿总喜爱在秋日的夜晚中饮酒。”太平说到这里看向那平静的湖面,“因为只有在那时,恍恍惚惚中眼前才会浮现故人归来扫残红的情景。”
“而一阵惊醒后…”太平怅然摇摇头,“却原只是夜来风。”
“婉儿那几年出入朝堂,为母后奔波,可能未能体会过…”
上官将桌案上的茶杯送入她的手中,“此后臣不会让殿下再孤闻夜来风。”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欲言又止,看了看眼前的人,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太平饮下半口茶,“而如今,那些夜来风对于月儿来说,却是最好的回忆,因为曾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就在月儿身旁。”
“我也曾懊恼过,那一年婉儿来送嫁,将你一人留在原地,让你独自面对那冷寂的酸楚…”
太平看着她,抚上她的脸颊,“将来不会了,任何时候都不会。”
上官低着头,她口中的话始终不忍说出口,她与太平一样沉沦在互相的爱慕之情中无法自拔,但长久以来敏锐的洞察力提醒着她,长久以往必会横生枝节,情深则不寿。
她从手中拿出一只用白玉雕刻而成的仕女像,模样灵动可爱,与太平如出一辙,“臣那日想着之前香儿为殿下,剪过一只小像,殿下十分喜爱…”
太平从她手边接过,用指腹覆上仕女的眉眼,调侃道,“婉儿难道要吃香儿的醋么?”
上官端起茶杯不紧不慢说道,“托殿下的福,臣如今连陛下身边那只小猫的醋都吃的紧…”
太平暗笑,“怎的?猫又如何惹着大人了?”
上官摇摇头,“那猫儿也贼精了些,次次殿下一入殿中便摇曳着尾巴就过去了,关键还走得步步生莲一般。”
太平起身将手搭在她肩头笑道,“本宫还恰不喜这种献媚之姿…”
接着伏在她耳边道,“大人曾在本宫面前高谈阔论的样子,委实是让人心动得很…”
上官转头低声问道,“殿下说的是哪一次,臣在殿下面前耍威风的次数可不少。”
太平继续笑道,“是啊,公然到公主府来威胁本宫,除了大人还真找不出第二人。”
“那日大人来宣旨,薛绍可是死缠着本宫要去将你狠狠教训一顿…”
上官将炭炉上的茶壶拿下向杯中注了些水,“那日宣旨,臣可是没有见到殿下。”
“我跟大人朝夕相处四年,什么时候占得了大人的上风,本宫还是清楚的。”
“当年婉儿那句话不过就是暗示薛绍跟母亲博上一博,你自会帮他。他倒好,自己胆小懦弱,还将罪责都怪到婉儿身上。”
上官恍然大悟,“所以殿下才会说薛绍定会同意的。”
太平点点头,“他若是能听得懂这些话,何至于去密谋造反?”
“臣以为殿下会点醒他。”
太平轻笑,“点醒他,将你立于危墙之下?薛家门楣是金子镶嵌而成的么?”
说完太平又低了低头,“是,固然搏一搏母亲可能是会改变初衷,但我实在摸不清母亲的脾性,若是让她知道你同薛家一同谋划,薛绍是驸马不会有事,但你…我不能冒险。”
“兴许这就是命吧,当年明崇俨曾说过你我的缘分无解,而恰恰是无解才是缘起。”
这时候上官眼见一搜小船向湖心驶来,“殿下,该去贞观殿了,今日是有中秋家宴的。”
武攸暨早已等在贞观殿前,见到那二人款款而来俯首道,“参见殿下。”
太平与身旁的人对视了一眼,走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表哥要记着,你是月儿的夫君,何须如此拘泥?”
武攸暨历来敦厚,对这些掩人耳目的把戏不甚了然,上官接过这话茬说道,“郡王历来内敛,也无须故作姿态,不要太拘谨便是。”
太平看着自己这个毫无生趣的表哥,不由得问道,“表哥与杜涓在一处时,也是这般么?”
男子被这句话问住,言语间有些吃紧,“这…这…”
太平见他半天都言语不出来,继续调侃,“这这那那…再说不出来,来日本宫便去问问那杜涓去。”
武攸暨慌忙摇头,“阿涓只是一布衣,望殿下高抬贵手…”
太平无奈摇摇头,“谁也没说要把他怎样不是?”
上官轻咳一声,“殿下…”
太平收起笑容不再继续,“好了,婉儿快进去吧,我与表哥晚些无妨。”
“诺。”
大殿中的编钟在宫乐的敲击下发出深沉而柔美音律,佐以瑶琴与萧乐,演奏着一曲又一曲濮上之音。
数名女子在恢宏的大殿中轻高曼舞,配合着这繁响的宫乐声,轻云般慢移,演绎着中秋时节的悲欢离合。
上官站在皇帝身旁,漫不经心向四处上望去,这席面上大多是以武承嗣为首的武家子弟,除此之外还有中书省的数名宰相,她在宴席右侧搜寻到多年前的一位熟悉的故人身影。
狄仁杰。
他观赏着大殿前的舞蹈,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四处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一般。
狄公历来是如此的,当年被贬他也是一脸淡然,即便如今陛下对他重新起用,也未露一丝惶恐之色,不诱于誉,不恐于诽。
天后的驭人之术在目空一切的人眼中,本就是不堪一击,上官婉儿在心中开始自省,终究还是自己放不下。
太平挽着武攸暨的手臂走进大殿,对着上位行礼道,“儿臣参见母皇。”
皇帝拂手让她起身,“回回中秋夜宴,月儿便姗姗来迟,当罚!”
太平揽过身旁的驸马笑道,“儿适才与驸马同游九洲池,故而姗姗来迟…”
“母皇若要罚,可不能只罚儿一人…”
武攸暨走上前说道,“是,臣适才与殿下兴起而忘归…当罚。”
武承嗣起身说道,“那就罚公主妹妹与表弟共舞一曲如何?”
千乘郡王俯首向上位说道,“陛下恕罪,不巧的是,臣前几日自梯步上摔下,旧疾复发…舞…今日恐怕是舞不动了。”
太平莞尔笑道,“无妨,本宫替你舞了便是…”
“山鬼中,神女在幽山中等待自己的心上人,你便演月儿的心上人吧…”
武三思起身笑道,“妹妹这是投机取巧,那神女到最后都未能等到自己的心上人,要攸暨作甚?”
太平反驳道,“怎的,表哥要让月儿的驸马带伤上阵么?”
“伤个好歹你赔月儿一个好端端的驸马来?”太平说着便抬手向他摆出索要的手势。
武三思坐下摆手摇摇头,“我去哪里找个驸马赔给月儿?”
太平翻转了一下眉眼继续说道,“那不就得了。”
皇帝自然知道她唱的哪一出,吩咐道,“奏乐吧。”
对身旁人也吩咐道,“婉儿为她抚琴吧。”
“诺。”
宫人将瑶琴放置在一旁的案上,上官席坐下,缓缓拨弄琴弦,这首山鬼曾在儿时太平便为她弹奏过,那时烛光剪影下,她为她拂的瑶琴唱着词,讲述着一段人神相恋的爱情故事,看着她眼波流转…
兴许那时起自己就早已深陷其中了。
宫乐的编钟声也徐徐响起,太平踩着节奏挪步到大殿之中,她的身姿曼妙,裙裾飘飞,一双玉手在空中婉转流连。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上官看着那抹倩影不由自主的吟唱道,太平听着这声线讲目光落在那抚琴之人的身上,眼波中饱含着神女对心上人的爱意。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四处的人也被着优雅的唱词所感染,看向太平所演绎的神女,含睇宜笑的模样,竟然真的将人似乎带入那人神相恋的绝美境界之中。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词继续在唱,手上拨弄琴弦的节奏稍快了些,编钟也同她在相和,太平舞动着罗袖,旋转在大殿之中,如同演绎着乘着车驾的神女一般,眼中充满了对爱情的期待。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琴音又慢了下来,起舞的人将水袖甩出,站立在殿中含着微微怨气一般仰望着山林。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琴音愈发快了起来,神女的失望,惆怅,怨气,她的患得患失,上官全然倾注在琴弦之上,太平的身姿亦舞动的越来越快,她们配合的天衣无缝,她们都能读懂神女的苦楚,心上人就等不来的哀愁。
四下的宾客皆安静了下来,他们都沉浸在这场盛大的表演之中,那二人四目相接的对视,互相传递着只有对方才能懂的情意。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曲闭,起舞的人也缓缓停下,狄仁杰起身带头喝彩,“臣在殿下身上,真实的看到了自楚地款款而来的神女。”
太平含笑走到席案边坐下,“本宫可不想当什么神女,一首舞曲罢了。”
皇帝开口道,“驸马就席坐在月儿身旁,何以做得成神女呢?”
太平拉过武攸暨的手,看向上位,眼神游离不知是望着陛下还是陛下身旁的人,“儿臣谢过母皇,赏了儿一个如此称心的驸马。”
武承嗣在一旁听着这对话,又回想适才的表演,总觉着哪里不对,可又百思不得其解,看着太平与武攸暨如此恩爱的画面又只得打消心中的疑虑。
宴席之后,太平醉酒留宿宫中,武攸暨以择榻不得安眠为由,回了公主府。
上官将瑶光殿的烛火点的通亮,太平在身后抱着她,“月儿会成为神女么?”
“不会。”
太平伏在她的后背继续说道,“那为何适才回来的路上,你对我的神情如此闪躲?”
上官转身揽过她在床榻边坐下,“殿下,请听臣说。”
每每一听她这样的话,太平便知道接下来她会说一些自己不愿意听的,“我不想听。”
上官握着她的手无奈道,“那臣也必须得讲。”
太平转过身不再看她,上官继续说道,“殿下与郡王不同房…长此以往必须遭人怀疑。”
此话一出便让那人变了脸色,“遭什么怀疑?谁还能来扒墙角不成?”
“无须扒墙角,殿下与郡王长久未孕,便让人值得深思了。”
太平冷笑一声,看向她,“上官婉儿,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猜测,便将自己爱慕的人推向别人的床榻,也只有你上官婉儿做得出来了!”
她的面容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空气中还弥漫着适才宴会中遗留的淡淡酒气,上官退后一步跪在她跟前,“殿下,臣不愿再与殿下两相遥望,臣也不愿饱受相思之苦,臣…也不敢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太平依旧无法理解,为何此人会心甘情愿将自己拱手送向别人的床榻,即便那人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殿下知道什么样的筹谋才是天衣无缝的么?”
这句话更是触怒眼前的人,“筹谋?我在大人眼中就是一枚棋子么?”
“为了前路平坦,所以要让本宫假戏真做?”
上官低头站在原地,气氛突然沉寂了下来,外面的风声吹得呼呼作响,许久后床榻边的人才看着她说道,“可以,但我要让你上官婉儿为本宫值夜。”
“本宫要你站在门廊下寸步不离,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爱慕的人是如何走到别人的怀中!”
上官闭着眼,低声应道,“诺。”
对不起
不会为了虐而虐
但是她俩本来就虐…
这些没法避免
武攸暨:好的,我就是个工具
大家要是有兴趣可以去听听古琴版的山鬼
我是特别喜欢那个音调
再配上山鬼的歌词
美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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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山鬼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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