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在山风馆的院子中缓缓飘落,太平在门廊下伸手接住那轻盈的落雪,这已然是在洛阳的第九个年头了,母亲登基的第二年,此刻她有想念过长安的雪么?
“殿下以为适才那个小女郎可好?”上官站在她身旁问道。
“有一两分大人儿时的风采。”太平将手收回,转身看向她回答。
“我才仔细问过三娘,那孩子是魏公的孙女,适才人多嘴杂,不好言明。”
“臣想着那孩子天资聪颖,年龄与凝儿也差不多,不如就放到女公子身边做个伴读?”
太平莞尔拉着上官走进屋内,“大人有问过那孩子的意愿么?”
“给凝儿当伴读自然是可以一步登天,但…”太平看着外面的漫天雪花,“其实人这一生能随性而过才是最大的满足。”
上官点点头,“臣倒未想到这一点。”
三娘在一旁说道,“那好办,将那孩子唤过来问上一问不就好了。”
太平将手炉放到上官手心,“那便唤过来吧。”
三娘走后,太平问道身旁的人,“当初大人到月儿身边做伴读,欣喜么?”
上官点点头,“自然。”
太平又继续问道,“那若是大人不是身处掖庭别无选择,还会自愿到本宫身边做伴读吗?”
“殿下,人世间的事没有如果,入掖庭是臣的命,出了掖庭跟随殿下也是臣的命。”
“本宫就是想知道,你上官婉儿若还是上官府中的女公子,还会不会愿意时刻伴随在本宫身边?”
上官没有言语,这种沉默让太平已然知晓答案,若没有那场变故,她会是名满京都的贵族女公子,引得无数郎君为她倾倒,依她的性子她会挑选一位同样满腹才华的郎君,也会在湖畔边驾舟饮酒,兴起时作上一首诗,意兴阑珊时或也会…
她们或许还是会相遇,恭敬的称一声“公主殿下”,在巍峨的宫墙下彼此擦肩而过,或许自己依旧会翘首回望那一抹倩影,那她呢?
“臣或依旧会被殿下所吸引,臣或会为殿下作诗,为殿下写赋,为殿下诵出千古传诵的佳句,唯独无法时刻伴随在殿下身边。”
太平微微侧目,“那还是如今这般,本宫又不是洛神,要流传千古做什么。”
三娘带着小女郎走进屋内,太平端起桌案上的茶碗淡淡问道,“今年多大了?”
“妾今年九岁。”女郎将一双小手交叉放置在腰上回答。
魏公被赐死也才不过两载,太平抬眼看向她,“小时候学过规矩?”
“回贵人,阿娘教过一些。”
“本宫且问你,愿意进宫吗?”
女孩低垂着眼眉,“敢问贵人,进宫做什么?”
“给本宫的女儿作伴读可愿意?”
小女郎看向上官,“是这位先生授课么?”
太平点点头,“是她。”
“妾愿意。”
说罢后太平便将丝竹唤入,让她带着绪之去安置,刚走到门口又说道,“本宫的女儿名唤凝儿,记着她比你小一岁。”
女郎转身回头恭恭敬敬行了礼回答,“诺,妾会一直护着殿下的女儿。”
“本宫可并未让你要护着她。”
“是妾自愿的,有凝儿妾才得以听得这位先生授课,作为报答,妾定会护着女公子。”
太平听后愣神了许久,上官见状走到门口对她说道,“去吧。”
随后三娘开口同上官说道,“大人此前吩咐盯着那位名叫周道的画师,有人来报说是此人近来同周兴走得颇近。”
“哪里探查来的?”
“周兴曾给周道下过贴子过府作画。”
“作了什么画知道吗?”
三娘摇摇头,“这便不得而知了。”
太平在一旁开口道,“大人此刻绝不可心慈手软,那二人勾结,有些事若是被捅出来,那便是塌天大祸了。”
上官搓捻着手指,继续对三娘说道,“艺馆新来一个绣娘名唤花娘,烦请三娘去查一查,要快,最好近日便能有结果。”
“诺。”
“顺便派人将那个周道送走吧。”太平轻描淡写说道。
三娘有些不解,“殿下所说的送走…是指?”
太平补充道,“就是让他闭嘴。”
三娘又看向上官,见她点点头后才问道,“如今冒然动他,怕是会让周兴找到由头…”
上官摇摇头,“无妨,他是皇嗣身边的人,周兴只管去陛下身边告状。”
“那个花娘,明日我便要知道她的来历,若是上天眷顾,兴许周兴命也不久了。”
“诺。”
言闭后,三娘将二人引出山风馆,走在上官身后看着她衣衫说道,“大人的后背为何沾着香灰?”
太平听了这话不自觉笑了笑,“谁知道她去哪里沾上的。”
三娘一边替她掸弄衣衫一边说道,“大人,妾说过多少次了,平康肆那种地方不宜多去,您想探听什么,妾派个人去就好。”
上官听着这话立马转身想要打断,但依然来不及了,那话如线珠似的从三娘最终悉数蹦出,“今日是被人掷熏香炉,明日怕就不止了。”
太平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大人原来还是平康肆的常客,也不知道钟情哪位艺伎?”
三娘见这气势便觉得苗头不对,开始在心中疑惑,上官婉儿此前想要为薛绍脱罪,难道不是爱慕这位公主的驸马么?
但如今看这二人走的如此亲近,哪里有情敌的模样?
上官俯首道,“臣…臣并非去取乐。”
这时候三人已然走到大门口,太平对三娘说道,“烦请三娘派个小厮驾车。”
“那是自然。”
太平瞪了上官一眼,“你跟我上来。”
“诺。”
三娘看着车驾远去,在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最终也没能想明白,只得摇摇头回到馆内。
“我问你,去平康肆做什么?”
上官坐在一侧回答,“为陛下探查朝中有多少官员流连平康肆。”
“母亲探查这做什么?”太平顺着话头问下去。
“有**之人便逃脱不了财欲,更逃脱不了名欲,**越深便越容易掌控。”
“那大人呢?你是有**还是名欲?”
上官低头不语,太平用手中的团扇拨起她的下颚,“大人如今看都不敢看本宫了么?”
玉扇面抬着她的下颚,那轻佻的动作不经意的拨动着上官的心弦,正想开口说话时,太平却将玉扇面抽回转头不再看她,“算了,本宫不想知道了。”
上官掩住了双唇,看向窗外的雪花,她开始思索起太平在山风馆中问起的问题,若是能选择,是更愿意做上官家的女公子,还是愿意做天后身边的女官呢?
她的眼前浮现出泛舟湖上,意兴阑珊的场景,若是可以,她愿意不再被任何政治或权利裹挟,只与那山水做一世知音。
深冬的季节,整个紫微宫都是白雪皑皑一片,唯有那伸头冒出的梅花能稍稍作些点缀,丝竹急促的从殿外踏进向正席坐在书案前下棋的二人回禀,“殿下,大人,梁王和周兴带着人去陛下面前告御状了。”
太平握子的指尖一滑,一颗黑子便落在棋盘之上,上官拾起后递给她,“殿下不用惊慌。”
她强咧出一丝微笑,“自然,大人一步三算,本宫何以会惊慌。”
上官摇摇头,“这世间哪有什么天衣无缝的谋划,不过是在命运的摆弄下尽力而为罢了。”
太平听了这话慌忙起身,“事关你的性命,怎能不做得天衣无缝?”
上官将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上,缓缓道,“殿下知道如何培植一颗果树吗?”
“我不想听你卖关子,本宫只想知道,是否天衣无缝?”
上官抬眼望着她,“殿下,没有天衣无缝,不光这一次,以后的每一次筹谋都不会天衣无缝。”
太平坐下拿起一颗黑子,“大人请讲。”
“民间种植果树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果农能掌握的只有人和,取品质最好的种子,定量浇水,按量施肥,为它修剪枝叶,这样便能结出好的果子么?”
上官摇摇头,“还得有肥沃的土地,但这还不够。”
“还得老天眷顾,遇上一番好的时令节气。”
“所以我们能做的只有栽培浇灌而已,至于是否能结出果子,那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孔明先生亦无法为自己延续寿命,再保蜀国一代太平,臣又如何做得到天衣无缝的谋划。”
太平将黑子悉数甩弄在棋盘之上,“大人能如此泰然,本宫做不到。”
上官起身将她抱住,“殿下,答应臣,不要去想开花,也不要去想结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这时候,丝竹进来唤道,“天后让殿下与大人去集仙殿。”
二人踏进集仙殿时,见到殿下还跪着两名女子,其中一名是此前才书斋殿侍奉的宫人,另一名正是女艺馆的花娘,武承嗣见二人前来,上前一步对上位说道,“陛下,公主妹妹来了,若是您不信可自行问她便是。”
太平走到殿下行礼后回答,“母皇,儿刚来,不知表哥说的是何事要让母亲来问我?”
武皇厉声道,“你表哥说你与朕身旁的女官私通!”
“你可认?”
太平迎上武皇的目光,坦然道,“儿自是不认的!”
“我同婉儿自小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如何就成了表哥嘴中的私通了!”
武承嗣站出说道,“公主妹妹,此前一名叫周兴的画师拜在本王门下,说你曾带着他到公主府中作画,目的是为了瞧瞧我那个表弟武攸暨是否有断袖之癖!”
“而他不光瞧出了我那表弟的门道,也瞧出了妹妹同上官婉儿也是情意浓浓!”
“他还说,曾在长安时便为公主妹妹作过画,那时便察觉妹妹与上官婉儿关系非比寻常,此次再见便更加笃定了!”
太平冷笑,“一个画师信口胡诌,表哥也真的相信么?”
“那名画师在何处?本宫倒是要见识见识他那张嘴!”
武承嗣翻了个白眼,“妹妹就不要装了,此人前几日在洛阳城中一酒肆便被人杀害了,不是妹妹派人干的么?”
“真是天大的笑话,本宫是整日找不到事做么?要派人去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师?”
武承嗣继续不慌不忙说道,“妹妹莫慌,看看上官婉儿宫殿中的宫人的说辞再狡辩也不急。”
众人将目光都落在那位身着宫装的女子身上,只见她低声道,“之前书斋院打死一名宫人…听说是因为爬上了上官大人的床榻,被殿下吩咐打死的…”
“自那以后,我们这些一直在书斋院侍奉的宫人便被分散到各处,妾便觉得这传言或许属实…”
太平看向武承嗣说道,“表哥真是可以啊,拿一个死人的说辞,这边又拿一个谣言便将这样大的帽子往本宫身上扣,真当本宫好欺负么!”
说完便向上位说道,“母皇,表哥简直是欺人太甚,捏造这样一堆说辞便要污蔑儿的清白!”
武承嗣辩驳道,“姑姑,臣绝不是心口胡诌,这儿还有一位证人!”
皇帝看向跪在殿下的花娘,“她又是谁?”
武承嗣说道,“妹妹在宫外开了一间女子学艺馆,此女便是馆内的绣娘。”
太平厉声道,“难道开个学艺馆也值得闹如此大风波么?”
男子回答,“殿下先听听她怎么说吧!”
女子起身看向上位,十分镇定说道,“此前妾在学艺馆当绣娘,见身旁两位贵人来过,当时妾不知道这便是公主殿下,也不知道…另一名与殿下举止亲昵的女子便是上官大人。”
男子问道,“她们如何举止亲昵呢?”
女子继续说道,“大约是半月以前,殿下与大人到馆中巡查,当时在后院的内室,妾回过话后便离去,但却忘记问殿下其中一个绣样的颜色,便折回,却见殿下与大人…”
“正…正行敦围之事。”
太平听得满目怒火,正想发作却见上官婉儿站出说道,“你说我与殿下在屋内行敦围之事,你离去之后走到哪里又折回的?”
“大约院中。”
“从院中到屋外,如此短的时间,我与殿下来得及行事么?”
女子又继续说道,“我…我是先看到殿下正与大人相拥…”
“而后才…”
上官点点头,“那你在屋外看了多久才确定我与殿下在行敦围之事的?”
女子面色开始有些慌张,“大约…大约两刻钟。”
太平又站出问道,“我们是在哪里行事的?”
“你能瞧得如此清楚?”
女子斩钉截铁回答,“大堂!妾瞧得清楚!”
问到这里武皇已然不忍直视,微微闭眼,武承嗣在一旁说道,“妹妹还真是放荡不羁。”
武皇亦是抬手将手边的茶杯掷向殿下,“瞧瞧你们干的好事!”
太平立即上前申诉道,“母亲,儿臣没有!”
她已然气得身体有些抖动,努力镇定下接着又看向那女子问道,“既然你看得如此清楚,可知本宫腰上刺着一枚牡丹是何颜色?”
女子眼珠转动着犹豫道,“上官大人手扶着殿下的腰,妾看得不甚清楚,隐隐约约似乎是…绯色…”
上官听着这话也是在心中感叹她编故事的能力。
“好了!是要将你们两个混账东西如何求欢的细节都问出来么!”武皇在上位怒道。
太平走上前说道,“母皇,儿身上并没有什么牡丹花样,可见这个妇人就是一派胡言啊!”
“况且,儿已然怀有两月身孕,如何与婉儿私通?”
说完又看向武承嗣,“表哥难道要说本宫肚子里的孩子是婉儿的么?”
武皇听到此才微微展颜,武承嗣走上前说道,“姑姑,怀孕也不能证明妹妹与上官婉儿没有私情啊!”
“荒唐!表哥当本宫是什么人?不知哪里找来两个混账东西就敢污蔑本宫,如今还敢空口白牙就往本宫身上泼脏水!”
说着又看向上位,一脸委屈道,“母皇,您难道不信儿,要信那两个不知哪里来的混账羔子么?”
武皇缓缓道,“梁王莫要再无理取闹,月儿已然有了身孕,况且她与婉儿自小相识,走得近些也实属正常,此事莫要再议了!”
上官上前说道,“陛下,此事恐怕未完。”
“嗯?”
上官走到花娘跟前说道,“陛下,此女子曾是谋反逆贼薛绍的外室,二人还曾育有一子名唤昭儿。”
这时候轮到皇帝讶色,她看了一眼上官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此女子初到艺馆便身着一件出自宫中的衣料,臣派人探查才得知她同薛绍于五年前相识于绣坊,两人一见钟情,薛绍将她豢养在修善坊的一处别院,常常在那院中私会。”
随后看向周兴,“想必周大人早已知晓此事吧。”
周兴连忙摇摇头,“胡说,本官如何会探得那逆贼的风流韵事!”
上官又问道,“那周大人是如何将此女寻来的?”
周兴顿时哑口,片刻才说道,“是…是本官偶然遇见,见她可怜便赏了她些银钱…”
上官摇摇头,“花娘左邻右舍的街坊可不是这么说,说您周大人三年前便时常去接济这二位母子,更甚的还曾留宿在院中。”
“你胡说!”
上官俯首向上位说道,“陛下,臣是否胡说,将证人召来一问便知。”
“而这位名唤周道的画师,就更加奇怪了,此前分明是皇嗣身边的门人,如何便转投了魏王门下?”
武承嗣一听这火马上将要引到自己身上,立即起身辩驳,“陛下,这周道是周兴引荐给臣的,臣此前是不知道他是皇嗣身边的人呐!”
随后又看向周兴说道,“你莫不是想在本王身边安插眼线吧!”
皇帝自然是相信武承嗣的一片赤子之心,只是周兴…
看这样子,在她登基之前周兴便结交过薛绍,后来见李唐实在没有指望,又倒向了自己,如今还与皇嗣有牵扯,这种墙头草怕不是在为自己寻找后路。
周兴见武皇的神情已然吓的匍匐在地,“陛下!”
“陛下,臣是一片赤诚之心啊!”
“陛下,相信臣啊!”
武皇笑道,“朕自然是相信你的。”
“好了,今日折腾来折腾去,诸位也累了,都先且退下吧。”
说完看向殿下那两名证人,冷冷说道,“那二人杖杀吧。”
一行人走出大殿时外面已然是一片漆黑了,武承嗣走到上官身旁说道,“大人真是好手段。”
“臣哪里有什么手段,不过是自保而已。”
武承嗣看向太平又说道,“虽如此,本王还真想知道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太平轻笑道,“表哥将心思花在这些地方,不如多去讨母皇欢心。”
武承嗣扬了扬眉,看向前方甩袖离去。
而太平与上官并没有松下心中那口气,二人迎着寒风疾步回到瑶光殿屏退四下的宫人后,互相对视一眼,太平上前紧紧抱住她,为了防止手心抖动死死抓着她的衣袍“你不知道适才在大殿之上我有多惊慌…”
“母亲往殿下掷茶杯的时候,我差点就以为她下一句话便是要将你赐死!”
“她历来金口玉言,她说出的话从来都是收不回的。”
上官轻拍着她的后背,“殿下无须担心,如今没事了。”
“如今是没事了,以后呢?”太平松开她看着黑暗中的双目,“将来还会发生什么?”
上官走到走廊边点燃两侧的烛光,“臣不知道,臣如今能做的只有谨慎自省,丰满羽翼罢了。”
“但不管发生什么,臣都会一直守着殿下。”
相信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任何天衣无缝的谋算在命运的摆弄下都是不堪一击的。
所以她们在那个时代真的很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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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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