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旁的道化坊多是朝中大臣的府邸,太平在此处置办房产本是一时兴起,万没有想到能够派作此用。
春日的暖阳与和风携手登场,唤醒了那朦胧的柳芽,还有那沉寂了一整个冬日的明媚心情。
“我这样大张旗鼓去府上拜会,会落人口实么?”太平坐在马车上有些忧虑的向身旁人问道。
上官握着她的手安抚道,“月儿忘了,连宅邸都是您的。”
太平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是了是了,我竟忘了这茬。”
“母亲当日是借口我在宫外闲置房产过多,当做挪用,才将郑…”
说到这里太平又看向身旁人,“我该如何称呼呢?”
上官又笑道,“殿下,您从前如何称呼,如今便如何称呼。”
这时候马车停下,太平扶着她的手走下车说道,“如今怎能一样,婉儿的母亲也是我的长辈,难道还能一口一个郑氏么?”
上官拉着她走到府邸前低声道,“月儿又忘了,母亲可不知道你我的关系。”
太平伏在她耳边说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我如今是何关系?”
上官踏入门槛后,在照壁前便松开了她的手,“殿下,母亲历来谨慎,臣想请殿下切莫惊着她…”
太平听了后也收起笑容,“罢了罢了,走吧。”
二人穿过照壁步行至庭院中,郑氏早已在此驻足等候,眼见二人并肩走了进来神色微微有些诧异,但还是一掩而过。
“臣妇参见殿下。”
太平轻言道,“起吧。”
郑氏起身后例行谢了恩,太平走到前方对身旁人说道,“本宫同婉儿一同长大,区区一个宅子而已,不妨事。”
郑氏俯身道,“于殿下而言的滴水之恩,对臣妇而言却是犹如天覆地载般的情谊,不可不铭记在心。”
“婉儿也应时刻铭记在心。”
上官在身旁应道,“是,儿记住了。”
太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走到厅上对一旁的女使说道,“传膳吧。”
“诺。”
郑氏久居宫中,历来知道是不能与主子一同上桌用膳,于是准备拉着上官一同告退,话还未出口便听太平说道,“大人与…夫人一同用膳吧。”
“殿下,这不合规矩。”郑拒绝道。
“夫人,这是在宫外,又是在本宫的府邸中,合不合适皆由本宫说了算。”
上官眼见太平眉眼有些微微愠色,随即拉着母亲说道,“母亲,殿下既吩咐了,那便落座吧。”
菜品陆陆续续从大殿外端上,太平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朝上官碗中布菜,这是她自儿时起的习惯,瞧着上官身形单薄总怕将她饿着。
郑氏瞧在眼中,看自己的女儿跟那位公主也并非多拘束的样子,她心中大概有了些数,若是自己不在,这二人怕还要肆无忌惮一些。
用过膳后郑氏借口更衣便离去,太平坐在厅中的坐榻上同上官说道,“以后我还是不来了,瞧着婉儿的母亲好不自在。”
上官将手搭在她的肩头,“母亲在宫中呆了近三十年,历来是谨慎的,殿下这般到访,母亲确实是有些惶恐。”
“但我倒觉得婉儿的母亲已然瞧出端倪了。”
上官当然也知道,母亲那样细致的一个人,怎会察觉不出女儿的异样呢?
但她没有再同太平继续这话题,转而说道,“殿下可知狄公今日早朝被下狱了。”
太平懒懒的倚靠在榻上,“知道,来俊臣说他同皇嗣过往甚密,意图造反。”
“这话我倒是真信,此前武延秀去突厥迎亲时,他便是带着中书省一众丞相百般阻拦,别说母亲了,连我都觉着他有复辟李唐的心思。”
太平说完后,上官笑道,“他们哪里是存了复辟李唐的心思,他们压根就是觉得这本就是李唐的天下,陛下代为掌管罢了。”
太平仰卧着一手撑着头,一面看着她,“那我们呢?”
上官在另一侧坐下,一边倒茶一边说道,“此前殿下不是向李玄敬抛出过橄榄枝么?”
太平摇摇头,“他们哪里会甘心听我调遣。”
上官笑道,“当日是皇嗣还存着些希望,如今陛下手段强硬,皇嗣又接二连三遭受武承嗣等人的打击,连狄公都被下了狱。”
“那时跟李公投的桃,现在也该听个响了。”
太平拿过案上的茶杯在手中来回滑动,“照婉儿的意思,是再办一场诗会?”
上官摇摇头,“诗会就不必了,崇简不是要生辰了么?办个生辰宴吧。”
“人来人往的好掩人耳目,又不像诗会那般脱不开身,别让李公他们投抱无门才好。”
生辰宴那日,上官刚在公主府门前驻了马便见到魏王府的车驾停在身旁,见车驾中的男子走下后,她俯首行礼道,“臣参见魏王。”
男子示意她起身,随后笑道,“正巧与大人在此处碰面,前几日本王得了一本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想来也只有交于大人手中才不至于暴殄天物。”
说着他身边的小厮便将帖子奉上,上官看向他说道,“如此珍贵的物件,臣受之有愧。”
魏王应道,“大人哪里话,小儿得娶如此如花美眷,多亏大人在陛下跟前美言,一本字帖万不足以表达本王的谢意。”
上官示意身后的人将物件接过后说道,“王爷既如此说了,臣也就不推脱了。”
魏王见她收下,神情中仿佛送了一口气,接着便朝公主府内走去。
真儿在身后问道,“大人,这样就收了么?”
上官笑道,“送他如此大一份厚礼,难道不该收么?”
府内的宾客接踵而至,如上官婉儿所料,李玄敬果真借着开席前的间隙找到机会与太平攀谈。
书房中,李玄敬在一旁静坐已久,而太平却一直端坐在案前不动声色的捻茶,最终侧坐的人耐不住性子开口道,“殿下,您不能眼睁睁看着武家人迫害皇嗣啊…”
“还有狄公,还望殿下加以援助呐…”
太平悠悠开口道,“旦哥哥是本宫的嫡亲哥哥,本宫自然是不会不管的。”
“狄公嘛…本宫可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援手,他到底有没有企图联合皇嗣谋反呢?”
李玄敬一口否认道,“没有!自然是没有!”
太平刚下手中的碾子莞尔道,“李公,您知道那些酷吏为何如野草般,除了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么?”
李公正色道,“自然是陛下的手段!”
太平继续说道,“那母皇为何要使用这般手段呢?”
李公看向她,“臣愿闻其详。”
太平起身走到他身旁,“是因为你们这些臣子不忠!整日想着复辟李唐!”
“母皇已然是年过七十的人了,她难道就不想着要安度晚年么?她难道就想着要每日打打杀杀么?”
“你们这些臣子为何就不让她踏踏实实的在龙榻上再坐几年呢?”
“整日想着复辟复辟,看看如今,好不容易除了个周兴,又蹦跶出一个来俊臣,没完没了!”
李玄敬反驳道,“殿下此言差矣!陛下若是真将皇位传给武家子侄,这该如何是好?”
太平冷笑,“有你们这群对李唐忠心耿耿的朝臣在,轮得到他武承嗣接班么?”
“反倒是你们如此与母皇斗下去,恐怕明日上断头台的真就是旦哥哥也未可知!”
男子沉默许久后,自顾自点了点头,“那照殿下的意思,该当如何?”
太平走回榻上坐下,“历来臣子便是一个忠字,如今的君是谁,李大人还是回去与诸位大臣仔细掂量掂量。”
“狄公自然是要救的,来俊臣也必然是要除去,但是会不会再生出个什么其他的阿猫阿狗,就看诸位相公的意思了。”
李玄敬点点头,“殿下,您身上流得可是李唐的血脉…”
太平抬眼看向他,“李公,您仔细想想,是本宫的嫡亲哥哥与本宫更亲,还是那表了不知道几万里的表兄跟本宫更亲些。”
听得这句话,李玄敬才放了心,“那臣便将李唐的命脉都托付在殿下身上了。”
庭院中簇拥着一群弘文馆的学士在花下为着一个争论已久的话题展开辩论。
“圣人有情还是无情。”
这本是魏晋时期,由王弼与何宴引起的争论,王弼认为圣人终究为人,应是有情;而何宴认为圣人法师天地,应是无情。
上官同李嫣儿走在庭院中观赏着百花竞放的场景,经过一株黛紫色牡丹时李嫣儿与身旁人说道,“这次见你同月儿倒是有些不同。”
“没有以往那般拘束了么?”上官反问道。
李嫣儿回答,“对,看着更像是一对情意互通的夫妻了,不如以往总是君臣的模样。”
上官抬手抚上那朵绽放的牡丹,眼中满是怜惜,“她乐意如此,我又怎会拂了她的心意。”
李嫣儿亦将目光落在她手上的嫩花上,“月儿能得大人这般毫无保留的情意,真是让人羡煞…”
上官笑道,“听闻崔湜此前在李公的诗会上为县主辩驳滞留闺中未嫁之言,想来他是值得托付的。”
李嫣儿轻笑,“难道我就要因为他为我辩驳几句,便要托付终身么?那岂不真的是自轻自贱了。”
上官正想回答,身旁却突然簇拥了一群争执不休的学士,二人正摸不着头脑时,沈铨期带头说道,“上官大人,我们在辩驳圣人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想听一听您的看法。”
被围着的人淡淡问道,“那诸位都是什么看法呢?”
崔湜站出说道,“圣人自当是有情的,孔子见颜回那般喜悦,颜回遇到孔子时那般欢欣,怎能说圣人无情呢?”
宋之问站出,“我不同意,圣人并不为物为情所累,那又何谈有情呢?”
“孔子对颜回并不能称得上是情。”
崔湜恨恨看了他一眼,转而看向上官,“大人以为呢?”
上官抬眼淡然的说道,“圣人之情不同于凡俗之情,圣人是以博爱,凡人是以偏爱。”
“情顺万物而无情,圣人博爱,对世间万物皆有情,花草,树木,牲畜,圣人皆爱之,有情也无情。”
“就如同世界坠入永昼,你能说那就是光明或者黑暗么?”
上官看着远处驻立了一抹华丽衣衫,收回目光继续说道,“圣人平和,不偏不倚,而凡俗之人的情,本就是偏执,故而这样的情圣人是没有的。”
话音一落,众人都不再争执,历来趾高气昂的宋之问也闭了嘴,崔湜更是拜服得五体投地。
待人群散去后,丝竹前来传话让上官去到正殿。
步履缓缓落在正殿走廊上,行走到最深处便是太平的寝殿,她推门而入见那人正抚弄着瑶琴,是那首“潇湘水云”。
琴音沉下后太平缓缓开口道,“圣人情顺万物而无情,那你呢?”
上官走到她跟前,握着她的手说道,“月儿说过,只要有月儿在,臣一世都做不了圣人。”
“臣若对花草用情三分,便对月儿用情五分,若对山水用情五分,便对月儿用情七分,世间万物都不会傲居月儿之上,可好?”
她的声音如溪水流入山间般清澈,在太平的耳畔来回涤荡,她看着她的眼眸,只得楞楞的回答了一个“好”字。
正想吻上那人的唇时,却听得外面丝竹的声线响起,“殿下,宾客都已至席间了。”
这扫兴的声音让她十分懊恼,但也只得挪开唇回答了一句,“知道了。”
事实证明她写月儿的词确实比写花草的词要多用心两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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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有情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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